張奚慢慢抬起被張鐸握住的手,握拳。

“興慶十二年，學不興，禮儀教化散於各地之名都大邑。我張氏一門,陳氏一族，門下子弟,從無一日廢《周》,而你！你……你也曾秉筆與我同研一經，是時，我何曾不當你是張氏子弟！是你行歧路而不知返，以修羅界,陷此眾叛親離,萬劫不複的境地,如此還要佛前吠囂！怨懟世道親族。張退寒，你要我給你代……哈……”

他張臂荒唐笑開，旋步仰麵歎道：“想我張奚秉承家學，卻養子如你……如豺如犬！”

他說著,巍地指向張鐸。

“我又如何向我張氏先祖最代，如何向先帝代！”

說完，他甩袖步,踏出高塔。

塔外大雨傾盆，張奚還不及雨中,背後的聲音旋即追來。

“父親忘了今日之行，所謂何故？”

四角金鈴撞鳴，朱漆門前的鎏金銅燈忽明忽滅。

張奚腳步下一絆,子前傾，踉蹌間險些跌雨中。

回之時，已睚眥裂。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逆子！不得妄想！”

張鐸袍向張奚踏近，“君為臣綱？君若亡於戰，國若毀於囂鬥呢？”

他雖在笑言，可眉目之間分明有傷意。

“有那麼難嗎？”

張奚渾抖，幾頓足。

“不得妄言！”

“認我的道理有那麼難嗎？”

他全然無顧張奚的怒狀，行於漆門前。

五千枚朱漆門在風雨之中“咿呀”慘呼，把海燈照出的殘影儘數煽。

“你既忠於君主，可以棄我命，如今……何妨為君，懇我一回？”

“你……”

張奚隻覺脹崩裂，所有的氣都湧頭頂。顱滾燙炸，永寧寺中無數的梵音佛號也不涼冷。

他不得不閉上眼睛，強抑下憤懣之氣。

誰知腦中卻回想起了昨夜徐婉跪在他麵前的景。

白玉觀音目慈悲，寡素的窗紗上映著因多年茹素而越見消瘦的影子。

跪在觀音像下，含淚說：“妾棄過他，你也棄過他，可是你我都知道，他從未想過要做張家的逆子。是妾，是妾把到孤道上去的，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無非是想妾給他認一個錯。”

張奚低頭問道：“你要去給他認錯？”

徐婉含淚懇切道：“若可以解你之困，妾願。”

“不準去！”

他陡然怒。

徐婉抬起頭，眼眶青腫如核桃，啞聲道：

“為何？”

張奚口一陣痠疼，幾乎有些不忍再看上的人。

他索站起，走到窗前，背向，負手而立。

“你自囚於此這麼多年，是要教他分是非。我重你人品，從不輕視你為流之輩，如今，你竟也說出這般言辭，枉我信重你多年！”

“是妾疑了！妾知道他有罪，可妾不能眼見他死啊。”

張奚聞言，厲起一道，直呼其名：“徐婉，你若生疑意，我即離棄你！”

徐婉在他的雷霆之怒下，頹然跪坐下來，聲淚俱下道：“是非……就重過你和他的命啊？”

“婦人之仁！”

“他是我的兒子啊……”

“你還敢認他！”

“我對不起他……你讓他來……見見我吧，他一定會聽我的話的，求你了……”

“你想都彆想。”

他說完便要走，徐婉卻膝行過來抱住他的腰道：“郎主跟妾說句實話，郎主究竟要與他如何了結。”

如何了結。

此一言，竟令張奚默然。

東晦堂前的那株海棠搖曳生姿，溶溶的月映在天幕上，流雲席捲，時時現，如同《易》中那些玄妙而難以勘破的章句，偶見於日常之外的靈，不過一時，又消在破碎的山河，征人的殘肢之中。

這是頭一回，他覺得，玄學清談皆無力。

“放手，也放心。”

他最後吐了這五個字給徐婉，掰開他的手，朝東晦堂外麵走去。

徐婉怔住，隨即抬頭，淒厲地朝他喊道：“你要做什麼，你要做什麼？”

張奚已經行至海棠花下，花蔭在，鬱難。

他冇有回頭，一步一字，寒聲應的問。

“我隻想給張家，留個清白。”

清白這個東西，實難明說。

好比他眼前痛恨的這個人，穿著月白的寬袍，免冠，以玉帶束髮，滿是刑傷，卻無見汙。

“張退寒。”

他收回思緒，張口喚了他一聲，本不指他應答，不想，他卻應了一個“在”字。

張奚聞聲不由笑了。

“你還記禮，隻不過，你學儒多年，但從來都不明白，‘士可殺，不可辱’究竟是何意。”

“你並冇有教過我。”

張鐸說完，往後退了一步，聲舒意展。

“葬崗東晦堂都是我的辱之地。我不為士，何必在意士者如何，父親，你既無話與我說，我即告辭，至於如何，我與父親一道，拭目以待。”

說著，他過朱漆門，獨赴向惶惶的雨幕。

“你……你站住……你給我站住！”

垂老悲絕的聲音追來，而後竟有頓足之聲。

張鐸頓下腳步，回看去，張奚還立在燈之前。

“你已決意，不調中領軍馳援雲州城。”

“是。”

“好……”

張奚轉過，踉蹌地朝佛像行了幾步，仰頭提聲道：“士不可辱，但可殺之，我…可以做第二個陳。”

張鐸背脊一寒，朝前一步。

“你是活得太過錦繡所以視命如虛妄是吧。明明有生門你不，你要向地獄，父親，我真的不懂你。”

“我不需要你懂，你也不配。你有一句話是對的，於國於君，我張奚罪極，再無麵茍活於世。但煌煌六十年，我自守底，無一日愧對先祖上蒼。而你，必反噬而至萬劫不複，你不要妄想，我認你的道理，也不要妄想，你的母親向你認錯。”

“與我…母親何甘，是…”

“是張家之婦，奉的是我的法，我不準，這一輩子，都不敢走出東晦堂。”

“我不信！”

“你不信，就拭目以待。至此我隻有一句話與你…”

他說完，轉向塔柱。

“讓趙謙馳雲州，護。”

塔外風聲大作，從天劈下的驚雷照亮了永寧塔上的鎏金寶瓶，四角金鐸與懸鏈上的銅鐸撞，尖銳的之聲灌人耳。

紅木塔柱下，張奚匍匐在地，那魄地撞柱之聲，被驚雷去，張鐸耳中此時有雷聲，金鐸之聲，風雨之聲，獨冇有了人聲…

從張奚的額前流淌出來，沾染了他的發冠，袍，張鐸突然明白過來，張奚今日為何刻意周正了冠，又為何不肯行於雨中。

所謂士可殺，而不可辱之。

冠，儀容，皆慎重關照。所以之前，他就已經想好了。

“嗬…”

張鐸回過頭。

“懦夫…”

一言畢，雖是麵上帶笑，卻也笑得滲了淚。

江淩見狀，忙走到柱下檢視，一試鼻息，抬頭道：“郎主，人尚有息。該如何…”

張鐸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返走塔中。

雨水和水混在一起，蜿蜒流向海燈陣桌。

張鐸蹲下子，一把扶起張奚的子，著那道醜陋的撞傷，“所以…儒者何用，連自儘都無力給自己一個痛快。”

他一麵說著，一麵出手，掩住張奚的口鼻。

江淩驚道：

“郎主…你這…”

“摁住他。”

江淩不敢違抗，慌忙丟劍，俯摁住張奚的四肢。

果然，不多時，人的子便搐起來，然而須臾之後，就徹底地塌了下去。

張鐸半晌才鬆開手掌，站起，低頭道：“送他回去。”

說完，他整轉，卻赫然發覺背後立著一個渾的人。

張平宣。

“你…弒…弒父…”

已然口齒不清，說話之間，甚至咬傷了自己的舌頭。

一麵說，一麵朝後退去。

張鐸沉默不語。

金鐸陣陣哀鳴。

張平宣抬手指向張鐸：“你是我大哥啊！”

“你看錯了。”

他無無緒地吐了四個字。

張平宣幾乎撕破了嚨，尖生道：

“冇有…冇有…我都看見了…你…你…你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你怎麼會是這樣的人…”

張鐸朝走近幾步，一把將從雨中拽回。寒聲道：“我說了，你看錯了。”

張平宣拚命地捶打著他的肩膀：“我是看錯你了！你不要我，你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回去！我要帶父親回去！”

張鐸扣住的手腕，嗬道：“不準哭，他此生懦弱，自戕而死，你有什麼好為他哭的！”

張平宣拚命地掙紮著，鬢髮散，滿麵淒惶。

“你放開我，不要我，求你了，你放開我…放開我…”

說著，子便失了力，一點一點向下去。

張鐸一把扶住的肩膀：“我不能讓你這樣回去。”

“那你要乾什麼？你…要滅…我的口嗎？”

淒哀地看向張鐸。

“你在胡說什麼，什麼滅口！”

張平宣腕上吃痛，心緒大，被他這麼一駭，淒厲地哭出聲來，後麵的話語含糊不清。

“都怪我…都怪我…母親讓…我來…找你，讓你回家……都怪我冇有找到你…都怪我…父親，母親，都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