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離曲園不算特別遠。
魏鸞之前沒去過, 只按著先前周驪音給看營造圖時說的地址尋過去, 到得那邊,周驪音竟真的在府里。門房派人通稟,先將兩人請到側廳里喝茶,沒過片刻,伺候周驪音的寶卿便匆匆迎來。
見來客真的是魏鸞,寶卿喜形于。
“殿下昨晚回府后心緒欠佳, 今早到后面釣魚去了, 也不讓人跟著。姑娘……”寶卿話才出口, 猛然想起這位自相伴的表姑娘是已嫁人了的,沒敢看盛煜的臉, 忙改口道:“夫人來了剛好, 幫著勸勸殿下吧。”
魏鸞頷首, 旋即瞥向盛煜。
這位大爺芥深藏,恐怕不太想跟著進去。
遂抬頭溫聲道:“夫君稍坐片刻,我勸好就回來。”
誰知盛煜眉峰微抬,打量著飾一新的廳堂影壁,淡聲道:“我同你去。”
他既不介意,魏鸞自不會阻攔。
夫妻倆隨著寶卿往里走, 這座公主府修得寬敞富麗,曲折游廊紅漆綠柱,每枋梁上皆繪有彩畫故事,絢麗斑斕。沿途走過,但見花木繁盛, 山石嶙峋,亭臺樓宇無不致,足見帝后寵。
許久,才到了后園水畔。
隔著粼粼波,周驪音孤零零地坐在湖對岸,手里攥著長長的釣竿,半天都沒靜。
寶卿悄悄嘆了口氣,“一直就那麼坐著,半條魚都沒釣上來。”
心不在焉,自然是釣不到魚的。
魏鸞約莫猜得到為何如此,遠遠地看了片刻,讓寶卿在這兒等,過去瞧瞧。
湖不算大,但東西狹長繞路太遠,是以修了蜿蜒有致的水上棧道和湖心拱橋,既不妨礙乘船游湖,也方便步行去對岸。夫妻倆行至中途,對岸的周驪音似有所察覺,猛然抬起頭,辨認出是魏鸞后不自覺站了起來。
等兩人走近,才詫然開口,“你們怎麼來了?”
魏鸞笑牽住手,“不能來呀?”
“胡說什麼,你當然能來!”周驪音低嗔,又看向盛煜——又不傻,被所有人高高在上的捧慣了,上回被盛煜晾在霜云山房,自然能覺出態度里的冷淡。從章皇后那些言辭來看,背后是何原因,不言而喻。
遂淡聲道:“只是沒想到盛統領也會來。”
“微臣此來,是多謝殿下昨日出言提醒。”盛煜仿佛沒聽出那位的兌。
周驪音唔了聲,擺擺手,“應該的。”
盛煜便沒再杵著,讓倆有話慢慢說,他尋了個不遠不近的湖岸方石坐著,耐心地等。
……
湖畔暖風襲來,卷著近的花香水汽。
魏鸞瞧了瞧那空的釣桶,笑而揶揄,“還以為你喬遷新居,會大張旗鼓地慶賀一番。誰知悄悄跑這兒悶坐著,魚在腳底下也沒釣起來,拿著釣竿出神呢?”
“我……”周驪音丟了釣竿,言又止。
魏鸞便靜靜看著,邊淺笑溫暖。
周驪音兩只眼睛在臉上打轉,片刻后嘆了口氣,歉然道:“昨日的事……我沒想到母后竟會真的為難你,當時太過生氣,忘記把你帶出來,好在有盛統領。鸞鸞,母后除了這回,沒再欺負你吧?”
“沒有。”魏鸞搖頭,“倒是你,吵完架就來這兒了?”
“去北苑待了半天,心煩意的。”
“頭回見你頂撞皇后娘娘,敢摔蓬萊殿的門,膽子也是不小。”
周驪音無所謂地扯了扯角,想著昨日母間的爭執,那種濃霧般想不的困再度襲上心頭。兩人從前承歡于章皇后膝下,不淺,如今因章皇后那等言辭而怒不擇言,魏鸞卻能坦然接皇后的翻臉刁難,想必……
“母后為難你的原因,知道了吧?”問。
魏鸞頷首,“為了興國公的事。”
“那——”周驪音遲疑了下,“你怎麼想?”
“玄鏡司雖有心狠手辣的名聲,卻從沒辦過冤假錯案,最后如何置,也都是皇上定奪的。興國公姓章,算起來也是咱們的表舅,但律法就是律法,不容漠視踩踏,誰都不能例外。時咱們讀書,先生講過石碏恤百姓疾苦而大義滅親的事,還記得吧?”
周驪音點了點頭。
魏鸞續道:“興國公若只是小過小錯,便也罷了,但他所作所為,查起來每一條都是死罪。皇上只判削爵流放,已是從輕發落了。”
“我也這樣想。”周驪音低聲。
這件事對錯分明,真正心神不寧的,是往后的事。
依章皇后昨日的意思,是將太子和章家綁在一的,仿佛對付章家便是對付周令淵。可從興國公的跋扈行徑來看,鎮國公和定國公怕是沒比那位干凈多,且北地擁兵自重,尾大不掉,周驪音多能從永穆帝那里知道一些。
為了周令淵東宮之位穩固,皇后定會力保章家。
為了朝堂百姓,永穆帝卻不會容忍朝臣枉顧國法,不聽調遣。
周驪音是章皇后的心尖寵,也是永穆帝的掌中珠,這些年到父皇跟前撒時,偶爾會見永穆帝愁眉不展、強忍怒意,每每都是因邊塞的章家。甚至還曾無意間聽到過議論,說章家是臥榻之側的猛虎,與皇家爭輝,兩位皇帝都奈何不得。
這對于冠以周姓的公主而言,絕非愉快的事。
是以哪怕章皇后天天念叨章家舅舅,心里對那兩公府多藏有不滿。隨著年紀漸長,稍稍明白朝堂形勢后,不滿愈深,甚至擔憂。
只是為了母后和皇兄,從來不曾表。
這回的事卻如一把利刃,挑破暗涌之上的那層平靜偽裝。
周驪音也終于明白到底在擔心什麼。
——興國公已倒,若有朝一日到鎮國公、定國公,當如何?手心手背都是,皇后與太子都是的至親,永穆帝雖有后宮庶子,卻也寵若寶,為朝堂天下殫竭慮,頭發都快半白了。漸而懂事,如何忍心看父皇因章家而日夜勞神?
長長嘆了口氣,眉頭擰著。
魏鸞握住手。
有些話從前不宜點破,如今事到臨頭,自是不能再藏著掖著。
“其實我知道皇后娘娘為何生氣,歸結底是為了東宮。”緩緩開口,見周驪音抬眼看過來,續道:“皇上膝下有太子、梁王和衛王,換了是誰,都想為太子尋些助力。可這助力,應是有益江山社稷的能臣,而不是興國公這種人。”
“親近這種人反而會害了皇兄,對不對?”
“至,皇上不會坐視儲君與這種人過從親。旁的再怎麼好都只是助力,這天底下的事,最后都由皇上決斷。”
而永穆帝已收復失地,手持利劍,不會再如先帝般容忍退讓。周令淵若執意親近章家,只會與圣意背道而馳,待章家傾塌之日,儲位便是空中樓閣,一即碎。除非那位瘋魔,為皇位而忤逆君父。
這些話魏鸞沒說,只肅容凝目。
“長寧,時若父母親吵架拌,我們都能置事外。但這事干系重大,不止有脈親,更關乎朝堂百姓。皇上是明君,行事自有道理,往后見類似的事,你得想清楚。”
看著周驪音的眼睛,說得鄭重。
周驪音亦看著,片刻后頷首,“這些話也就你敢勸我,鸞鸞——”站起,深吸了口氣,“我想去趟園,看看皇叔。”
口中的皇叔是先帝的弟榮王周琛,比先帝小了二十歲,雖嫡庶有別,歲數相差很大,兄弟倒是很好。先帝征戰天下時,榮王正當年輕力盛,也曾領兵殺伐,立下汗馬功勞,在一場惡仗里重傷了,從此再也不能騎馬。
后來平天下逐得皇位,先帝對他厚加榮寵,朝堂上頗為重用。
待先帝駕崩,榮王便辭了朝中一應職務,在京郊修了座園,歸田務農,了當朝唯一的皇叔。雖無實權,但論份地位,實則十分尊崇。
永穆帝待他頗為敬重,每年都會帶兒去園坐坐,嘗嘗皇叔親自種的瓜果糧食。周驪音也很喜歡那位微跛親和的爺爺,喜歡那片有趣漂亮的田園,更喜歡坐在涼棚樹下,聽他講當年的種種故事。只是章皇后對皇叔頗有微詞,除了與永穆帝同行外,很單獨去。
今日卻很想去那里坐坐。
反正如今已建府獨居,不必像在宮里那樣拘束。
園與魏鸞要去踏青賞春的麂谷相去不遠,周驪音既是去農莊園田,也懶得帶公主的儀仗,只挑隨侍衛跟著,騎馬出城。
到得臨近園的路口,兩撥人分道揚鑣。
馬蹄群,踏過春草嘚嘚而去,盛煜瞧著那片坐落在山腳的園田,微微出神。
……
方才在公主府里,盛煜坐的位置是下風口。
那是他特地挑選的——
瞧起來他跟魏鸞和周驪音離得不算太近,實則清風徐徐,仍能送來兩人斷續的聲音。加之盛煜自歷練,耳力極佳,擺著端然閑坐觀景的姿態,留神細聽時,仍能捕捉到大概。魏鸞對朝政的見地雖出乎他所料,細想在魏嶠之事時的行徑,也不算太意外。
真正盛煜意外的是周驪音的態度。
他原以為,那對母脈相通、長相肖似,對章家的態度應是一致的,必會不余力地保住章家,仗著兵權的助力,穩固周令淵的東宮之位。卻未料被章氏耳濡目染這麼些年,竟然還能從棋局里,分辨對錯。
今日到園去看皇叔,想必是以永穆帝兒的份。
畢竟,當年榮王跟章太后、章家兄弟的過節,旁人雖不知,盛煜卻聽永穆帝提過。
周驪音能惦記著歸田的皇叔,還算是個不負皇家周姓的公主。
只可惜托生在了章皇后那毒婦腹中。
盛煜想起蓬萊殿里那張雍容高貴,卻讓人覺得惡心的臉,皺了皺眉,驅馬疾馳。
麂谷離園只有數里之遙,盛煜這回出門沒帶多余隨從,只讓盧珣兄弟遠遠跟著。那倆從前當過暗衛,腰懸長劍盡忠職守,卻也盡量離得遠些不去打攪,就跟不存在似的。于是明天地之間,便唯有夫妻倆并轡而行。
魏鸞今春頭回踏青,興致。
盛煜難得有閑興出來逛,滿威冷收斂殆盡,只剩峻整清雋。
麂谷里圈著供皇家獵的野鹿,周遭不許閑人踏足,能來的都是重臣顯貴,今日沒幾個游人,倒是清凈得很。騎馬過了谷口的小道,里面漸而平整,于是山高水遠,山花爛漫,目風無限。
魏鸞棄馬而行,盛煜亦徒步相隨,任勞任怨地聽魏鸞指使,到水邊山腰折花給。
等花枝湊得差不多了,魏鸞手指翻飛,沒多久便編花冠。
盛煜未料還有這能耐,新奇地拿在手里翻看。
而他的對面,魏鸞盈盈而立,面得意。
他忍不住也笑了笑,抬手扶住發髻,將花冠給戴上。滿谷皆是明春,上披風微揚,春衫單薄,寬松的領口出半片雪白,致鎖骨,滿頭青高堆后,愈顯得脖頸修長,兩頰秀致。那眉眼麗明艷,臨風而笑,十里春亦有不及。
瀲滟眼波照在心底,驅散這些年生死殺伐的沉霾冷厲。
縱世事艱險,波瀾翻覆,此刻的景致卻足可暢懷。
盛煜忽然有些激趙峻那日的提議。
他的臉上笑意更盛,牽手帶魏鸞去水邊,“走,叉兩條魚烤給你吃。”
玄鏡司統領親自出手,叉魚自是不在話下,過后生火烤魚,盛煜多的是野外謀生的經歷,對此駕輕就。香噴噴地魚香四溢,盛煜撕了一片遞給,魏鸞還未洗手,就著他的手咬了半段,果真是味多滋,齒頰留香。
食一起,就勢抓住他手腕,將剩下的半段也吃了。
的瓣輕輕蹭過指尖,盛煜手臂微僵,魏鸞卻沒察覺,了角跑去洗手。
回來后大快朵頤,吃得心滿意足。
末了,顧不得宮里學的規矩教養,將沾著香的指頭也唆了唆。
盛煜無意中瞧見,眸微濃。
過后騎馬馳深谷,有似錦繁花,春波碧水,連綿峰巒和湛藍遠天,魏鸞騎馬肆意玩賞,盛煜跟在旁邊,眼里卻只剩一人的窈窕風姿、婉轉笑意。冬去春來,疏離隔閡的夫妻漸而親近,敬國公府的境也日益好轉,半年多的收斂謹慎后,今日很盡興。
盛煜著,忽然想起一事。
待魏鸞駐馬暫歇時,他松了韁繩,讓兩匹馬兒到溪邊喝水。
夫妻臨水而立,風衫。
盛煜側頭覷著,忽而開口,“昨日接你前,我曾去過麟德殿。”他頓了下,見魏鸞明眸過來,續道:“皇上提起了敬國公府的事,說興國公的事余波未平,岳父大人暫時還得閑居家中。皇上前日召見舅兄,對他的事卻已有定奪。”
“皇上怎麼說?”
“他知西州的形,也有戰功才能,過兩日派去朔州,在鄭王麾下歷練。”
鄭王是永穆帝同胞所出的親兄弟,手握十數萬雄兵,鎮守朔州、勝州一帶,東西橫貫數百里,北抵邊境南扼雁門,極得信重。他的麾下盡是永穆帝安的心腹猛將,這些年養蓄銳后,軍威并不比章家遜。
興國公被削爵流放后,原本歸于隴州都督手里的靈州等地也劃給了鄭王這位大都督。
永穆帝既派魏知非去鄭王麾下,用意不言自明,亦可見信任。
這背后顯然有盛煜的功勞。
魏鸞大喜過,抓住他的手臂,眼底亮,“鸞鸞代父兄,謝夫君相助!”
盛煜只覷著笑,側臉湊近。
魏鸞愣了下,猛地想起上回他來報喜時,曾興地親過他,總算恍然大悟——這男人向來含而不,既將臉遞過來,自然是邀功請賞。原就因今日踏青游春而歡喜暢快,瞧著他眉眼,無奈失笑,旋即踮起腳尖湊過去。
瓣到側臉之前,盛煜忽而轉過臉。
于是猝不及防的,魏鸞的親吻落在男人的上,意料之外的溫。
春風輕拂過,起波紋漣漪。
盛煜手攬住了的腰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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