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活死人？”蔣鴻浩不悅，皺眉道，“岐王只是昏迷了，聽說前些日子還清醒了好一段時間。可見治療是有效的，長此以往，岐王痊愈之日，指日可待。”

慕明棠說不出話來，來到蔣家這一年，基本一進府就被關起來訓練，對外界的了解十分有限。原本是襄普通人家的兒，怎麼能懂京城這些高貴族的圈圈繞繞，而蔣家也完全不教，導致慕明棠名義上當了一年多蔣二小姐，其實在京城里沒認識幾個人。

面前的蔣鴻浩，還有坐在一邊的謝玄濟，可以說是慕明棠認識的所有男人了。

但是的信息如此閉塞，都好歹知道岐王不是善茬。岐王雖然也是王爺，但是并不是當今圣上的親生子嗣，而是先帝的。

岐王是先帝的嫡子，只不過神狀態很不穩定，嗜殺如命，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清醒的時候，往往就要暴躁殺人。他發起瘋來，連親生父親先帝都險些遭其毒手。

岐王這個樣子，顯然是沒法繼承帝位的，所以先帝臨終前將皇位傳給弟弟，也就是如今圣上。

今上登基后，岐王的病并沒有好轉，反而越演越烈。聽說岐王府伺候的人，無論男，無一幸免，全被岐王發瘋殺了。后來看管他的人換軍士，就這樣，都時不時需要添人進岐王府。

相傳，軍隊中有不文的規矩，只要誰能在岐王府里活過六個月，出來后必升加爵，賜金百兩。然而即便朝廷立下重賞，都沒有人愿意去照顧，或者說看押岐王。據說岐王曾經從軍，有殺神之名，后來殺孽太重，才糟了反噬，變現在這樣半死不活、瘋瘋癲癲的模樣。

傳言到底是真是假慕明棠不清楚，可是至知道，過訓練的專業軍人都沒法從岐王手下逃，一個弱子，連襄城破都逃不出去，嫁去岐王府當探路石？

恐怕王妃的福不到，當天就要一命嗚呼，去閻王那里報道了吧。

慕明棠有些急了，侮辱、冷遇甚至苛待，都可以忍，可是讓死卻萬萬不行。沒有人比真正經歷過死亡的人，更活著。

慕明棠不由往前挪了小小一步，懇切道：“父親，你和太太當年把我從流氓手里救出來，我十分激。我愿意侍奉你們一生，以回報你們當年的恩德。兒不想嫁人，也不奢做王妃。我命賤，當不得王妃的福，您就讓我留在府里，端茶送水，當牛做馬吧。只要您不嫌棄，讓我當丫鬟都使得。”

“這怎麼能行。”蔣鴻浩矢口拒絕道，“你是我的養，蔣家的二小姐，又不是奴婢，怎麼能做丫鬟的活？你放心，凡事有為父撐腰，既然讓你去當王妃，你只管安心嫁過去福就了，沒有人會在背后說三道四的。何況，岐王乃是先帝嫡子，也是正經的皇子龍孫，當年未出事前也功勞赫赫，滿城貴爭相自薦。你嫁給他，無論如何都是高攀，絕不算辱沒。”

許久沒說話的謝玄濟坐在一旁，他聽到這里，也合起折扇，說道：“岳父所言沒錯。父皇自從登上帝位后，殫竭慮，夙興夜寐，生怕辜負先帝當年所托。這些年眼見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多年戰損傷的元氣也慢慢恢復過來。父皇心中甚，唯獨有一事放心不下，那就是堂兄岐王。他是皇伯父僅剩的脈，已到婚之齡，邊卻始終沒有妻妾。父皇放心不下，如今岳父主說出要將二小姐嫁給岐王，正好了結父皇心頭大事。你嫁過去之后，好生照顧堂兄，若是能給堂兄留下脈來，那就是你的功勞了。以后，皇家必不會虧待你。”

慕明棠從進門后，一直沒往謝玄濟那個方向看去，這既是避嫌，也是主劃清界限。慕明棠非常清楚，蔣鴻浩說得再好聽，蔣明薇也才是他的親生兒。瞧瞧謝玄濟，這都不上岳父了麼。

若是指曾經的未婚夫出頭，和晉王糾纏不休，那就是往蔣鴻浩和蔣太太眼睛里釘子，必然討不到好下場。

慕明棠很有自知之明，一開始就遠遠避開謝玄濟。可是此刻聽到謝玄濟的話，慕明棠忍不住朝他了一眼。

真是諷刺，三四天之前還是未婚夫的人，現在當著父親的面，對說，你嫁給我堂兄后要好好照顧他，最好早點懷上他的孩子。

慕明棠本來覺得，謝玄濟就算對沒有，但是扮演了這麼久蔣明薇，當了他這麼久未婚妻，他就算認識了一個陌生人，相三個月后，也該有些面子了吧。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去給一個活死人守寡，甚至陪葬呢？

慕明棠咬了咬牙，世教給最寶貴的經驗，就是不要臉。臉面那是食無憂的人才有資格考量的，慕明棠只想活著，只想長長久久、安安穩穩地活著。

倏地掀子跪下，給蔣鴻浩磕頭：“父親，我有今日，全仰仗您發善心。您竟然救了我一次，何妨再救一次。如果是旁人，若是父親指婚，兒必二話不說嫁了，但是岐王并非等閑之人。世人皆知他喜怒不定，殺人如麻，發瘋時敵我不辨，連自己都傷。聽說現在他邊已經沒有丫鬟了，全部都是軍中好手。連軍隊里心挑選的士兵都控制不住他，兒去了要如何自保？恐怕連他的都近不得，就被他當螻蟻殺了。兒不想死，兒還想活著為父母盡孝，請父親開恩，救兒這一命！”

慕明棠說完深深拜下去，將額頭在手上。蔣鴻浩臉上閃過些許容，可是他馬上就想到將慕明棠獻出去后，蔣家可能得到的好，那片刻的心立刻冷凍冰，堅不可摧。

蔣鴻浩別過眼睛，不看慕明棠，而是嘆了口氣，說道：“為父知道你害怕，但是傳言不可信，那些話都是閑人以訛傳訛罷了。岐王是人中英杰，雖然現在神志不清，時常會攻擊旁人，但是最近治療已經初顯效果，等你嫁過去后，悉心照料，指不定很快就好了。你不必想太多，安心備嫁吧。”

許是看到慕明棠抬起頭張了張，出想要反駁的樣子，蔣鴻浩肅了臉，斷然截住想說的話：“君無戲言，圣上知道蔣家愿意為君分憂、你愿意嫁過去照顧岐王后，龍心大悅，今日在早朝上特意褒獎了為父。如今圣諭已經傳遍朝野，你若是不肯，豈不是抗旨不遵？到時候不你喪命，連為父也要被你連累。為父養你一場，可不是為了讓你恩將仇報。”

恩將仇報？好一個恩將仇報，慕明棠聽著心都冷了。不想死，不想嫁給一個活死人，竟然還是的錯了？算是明白了，蔣鴻浩是鐵了心要將賣出去，無論再怎麼哀求，再怎麼低聲下氣，蔣鴻浩都不會改變主意。

岐王是先帝的嫡子，當今圣上的侄子，先帝沒有將皇位傳給兒子，而是留給弟弟，本來就很惹人猜疑。而岐王還半死不活，命懸一線，無論怎麼看，皇帝都很可疑。

慕明棠不知道岐王如今的模樣到底和皇帝有沒有關系，先帝傳位一事又有沒有水分，但是當今皇帝心虛，害怕別人說他苛待先帝嫡子，卻是板上釘釘的。

正好這時候蔣鴻浩站出來說愿意將二兒嫁給岐王，趕巧解了皇帝心腹大患。皇帝多年不放棄救治侄子，還替侄子娶妻，就算最后岐王沒好，也怨不了皇帝了吧。

蔣家討皇帝開心，皇帝自然會給蔣鴻浩甜頭。蔣鴻浩已經在三司副使的位置上停了許多年，說不定這次就能轉一把手了。皇帝得了名，蔣家得了利，蔣明薇解決掉一個礙眼的替，謝玄濟也能討白月開心，皆大歡喜。這其中唯一犧牲的，只有慕明棠而已。

四方人得利，而且還是一飛沖天的大利益，慕明棠區區一個外人，就算哭瞎了眼睛，蔣鴻浩會為了一個養放棄現的利益嗎？

怎麼可能，慕明棠自己都覺得不可能。

慕明棠上的冷了，心也冷了。在蔣家一年半，雖然最開始笨手笨腳，但是等調整過來后，也在努力地討好每一個人。蔣太太，蔣鴻浩，謝玄濟，甚至是蔣家的丫鬟婆子，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對他們好。以為蔣家父母就算做不到把當親生兒，但是朝夕相一年多，多也會有。就算一條狗，養上一年，也還舍不得打死呢。

但是，竟然連條狗都不如。

其實并不是文雅溫的子，逃難那一年早將磨煉得市儈潑辣，錙銖必較。但是蔣太太喜歡，所以用盡全力去扮演。其實也不喜歡青碧，小市民出的人，喜歡的都是俗氣但喜慶的大紅大金。

可是蔣明薇喜歡這種高級的，那慕明棠就削足適履，將自己塞到蔣明薇的殼子里。不敢說，不敢笑，甚至不敢大口吃飯，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活著罷了。

面面，像個人樣地，活著。

可是今日，這個現實無比明確地擺著慕明棠面前，他們從來沒有把當過自己人，甚至都沒有把當過一個人。唯一的意義，就是做蔣明薇的替，現在蔣明薇回來了，這個假貨也該理掉。正好扔到岐王府，榨掉最后一點價值。

蔣鴻浩看見慕明棠跪在地上，良久沒有說話，他終究心有不忍。到底是一個鮮花一樣的姑娘，蔣太太剛把帶回來的時候，的臉上還有幾分蔣明薇的影子，這些年隨著長開，慕明棠越來越不像蔣明薇，而是和的名字一樣，有幾分春景深深、艷濃麗的影子。如果襄沒有被毀，如果沒有流落到京城，慕明棠也會是一個養在深閨、無憂無慮，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心肝寶貝吧。

哪個父母，愿意看著正值青春的兒嫁給一個半死不活的瘋子呢？蔣鴻浩心里嘆了口氣，放聲音，說道：“前幾天你姐姐回來，家里騰不開人手，沒有好好辦你的生辰宴。等過一會，為父給你補一份生辰禮吧。”

蔣鴻浩覺得他作為養父，好聲好氣和慕明棠說話，還給補生日禮，實在是屈尊紆貴，慈善至極。慕明棠一定激涕零，孺慕不已。蔣鴻浩等著慕明棠說激的話，可是慕明棠卻一言不發，突然從地上爬了起來。

蔣鴻浩皺眉，民間來的果然不懂規矩，父親和說話，不回答就算了，還自顧自站起來了？

他讓起來了嗎？簡直不統，朽木不可雕也。

慕明棠沒有像以前一樣，蔣鴻浩臉稍有變化，就誠惶誠恐地道歉，檢討自己哪里做得不對。勾笑了笑，看看蔣鴻浩，又轉過頭看看謝玄濟，道：“道貌岸然，欺世盜名，我之前學這兩個詞時還不懂，今日可算見著活例子了。”

謝玄濟臉倏然沉下，蔣鴻浩也然大怒：“大膽！蔣明棠，你在說什麼，還不快跪下請罪？”

“過生日？補生辰禮？快收起你們的偽善吧，我本不蔣明棠，我的生辰也不在六月。六月初三，那是蔣明薇的生日，我的生辰早就過完了。”

蔣鴻浩噎了一下，慕明棠的生日早就過完了？這時候蔣鴻浩才想起來，他好像沒問過慕明棠生日在什麼時候，不是他，蔣家沒人關心。他們理所應當地，在六月初三置辦了生辰宴。

六月初三，那是蔣明薇的生日。

“你口口聲聲說為了我好，我嫁給岐王是高攀，那你讓你自己的兒去高攀啊！我命賤，高攀不起還不嗎？”蔣鴻浩正要說話，被慕明棠一口打斷，“我不想聽你假惺惺地狡辯。想結上司就是結上司，想賣兒就是賣兒，非要給自己找‘我是為了你好’的借口，你自己說出來都不覺得臊得慌嗎？”

蔣鴻浩位列副相，在場和同僚相互奉承，相互打腔，在家里是一家之主，蔣太太一個字都不敢違抗蔣鴻浩，就連蔣明薇也害怕蔣鴻浩。從來沒有人，敢指著蔣鴻浩的鼻子，罵他假惺惺。

“放肆！”蔣鴻浩大怒，用力拍了下桌子，站起來喝道，“蔣家收養了你，供你錦玉食，呼奴使婢，你就是這樣對待你的救命恩人？要不是我，你這一輩子只能嫁給販夫走卒，哪里能得到做王妃？”

“是啊，我不配。所以，當初是我求著你們收養我的嗎？當初是我求著你把我嫁給晉王的嗎？”慕明棠完全拋棄了偽裝，不閃不避地瞪著蔣鴻浩。這才是，那個孤從襄來到陳留，敢和當鋪店老板當街對罵的平民子。

蔣鴻浩一梗，竟然沒接上話來。確實，他說的大義凜然，但是從一開始，這就是蔣家自己的選擇。慕明棠承了他們的好不假，但是欠他們，卻不至于。

慕明棠裝了太久，早就夠這些鳥氣了。原來為了報恩，為了保住來之不易的安穩日子，拼了命討好蔣家。但是現在發現，無論再怎麼裝淑，蔣家都不會把當個人，那還費什麼勁，忍什麼窩囊氣？蔣鴻浩都要把送進活死人墓換升了，莫非還激涕零，謝謝蔣家讓當王妃？

激他個鬼。慕明棠就是一個俗不堪的商戶，就是一坨爛泥，學不來他們這些高門大戶的優雅。

慕明棠把頭上屬于蔣明薇風格的簪子拔下來，用力摔在地上，說：“我爹爹說人生在世，欠什麼都行，獨獨不能欠恩。我舍我這一，舍我下半輩子，還你們這一年的收留之恩。之后，一刀兩斷，再不相欠。”

纖細的簪子落在地上，咔嚓一聲摔得碎。碧的流蘇珠子散落一地，在地上往復彈跳。蔣鴻浩氣得不輕，慕明棠竟然敢當著他的面說再不相欠。有些事他明白可以，但是別人說出來，那就是不行。

蔣鴻浩沉著臉，說：“再不相欠？蔣家對你這麼大的恩，怎麼由你說來，還像是委屈了一樣。仁義禮信，你一樣都沒學會，還反過來指責蔣家對你不義。你口中蔣家的錯，不過是沒讓你嫁到最好的人家罷了。你果然，還在覬覦明薇的東西。”

慕明棠都打算今日到此為止了，聽到蔣鴻浩的話，整個人瞬間炸了。這一年作為替，為了模仿蔣明薇放棄自己的姓氏，放棄自己的出，以至放棄自己全部的人格。誰都有資格說貪慕榮華富貴，唯獨蔣家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