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周老漢村上的“全村之”郭秀才。
周老漢見狀大喜立馬將那郭秀才拉到前催促道:“伢子,你識字,快給咱們念念這上頭寫的是甚字啊?”
“對對對,快念念,教咱們也聽聽天子至尊又說啥了?”又一個哄在頭排的菜販子附和道。
很快,郭秀才被推到了人群正中站在皇榜跟前,看著后那一雙雙的眼睛,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掐著一子唱戲的腔調搖頭晃腦,抑揚頓挫的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朕之子,蒙昧未開,璞玉未琢,朕心憂尤甚,遂征召天下飽學之士,宮為皇子師。布告天下,咸使聞之。”
郭秀才念罷,搖晃的腦袋還是不停,似乎在回味著方才哪個詞句發揮的不夠完。
“哦...原是給小皇子尋師父啊。”周老漢挎著梨筐,很不識趣的用手拐子了正在人生高時刻的郭秀才:“伢子,你學問大,咋不揭榜啊?”
“他一個秀才哪兒夠得上啊?那得是狀元才去得了的。”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引起一片哄笑。
郭秀才被眾人哄得臉上通紅,他只是個久試不第的秀才,教教山野村夫家的禿小子還,哪里教得了天之驕子?不過話雖如此,他仍要強撐著面子與那人群對峙道:“學生我夠不上飽學之士,但依我看這廣陵城里也沒人去得了。”
“誰說的?咱們廣陵城中便沒有才子麼?”人群中又有人搶白了一句:“西南百茗山上,那位逸安公子還算不得才子?”
“逸安公子?老漢沒聽過?也是秀才麼?”
在周老漢的認知里,天大地大縣丞最大,云高月高秀才最高。
“您怎得連逸安公子也沒聽過啊?那可是易鶨先生的親傳弟子。十六歲便能著書立傳。且六藝皆,詩畫雙絕,更能識寫五國文字。就說年前那次,安南國的歲供單子丟了,那鬼符似的字誰會寫啊?咱們縣令大人沒辦法一步一步爬到百茗山上,才求得逸安公子相助,保住了頭上烏紗。”
搭話的人是方才的菜販子,不過現在看來,他更像個說書的。
“聽你這麼說,這位逸安公子該跟他師父一樣,都是神仙托生的吧?”周老漢撓了撓頭。
這位逸安公子他雖不知,可易鶨先生他知道。他在鄉間的小茶棚里聽過有關于這位易鶨先生早年間與太!祖皇帝一齊征伐天下,最終問鼎中原的故事,真真聽得他熱沸騰。
而今,若按那菜販子的說法他的徒兒倒是青出于藍勝于藍了。
“你們說這人這樣厲害,咋不見他來揭榜啊?”周老漢持續不解。
“老周啊,人家是士之才,是要避世修仙的。”菜販子也拿起了郭秀才的腔調開始搖頭晃腦。
“算了算了,他修他的仙,我賣我的梨,耽誤了這一趟回家又要遭罵了。”老周聽不大懂那販子的話,背著竹筐往路邊去。
看夠了熱鬧的人群,也因周老漢的帶頭朝四方散去了。
廣陵城郊西南方向一百三十里外,有座百茗山。
群山逸間,濃霧氤氳,飛鳥不至的所在,有一座小巧玲瓏的八角涼亭。
那亭子半懸于空,只有一側的底部若即若離的攀附在峭壁之上,加上云霧繚繞,遠遠看去仿佛漂浮在山間一般。
涼亭中,有一對俊雅青年正在對弈。
持白棋者著淡青廣袖長袍,頂戴脂玉蓮花冠,雙眸覆著一條牙白的綢系帶。姿端正拔,猶如一尊玉相。
持黑棋者著青窄袖襕衫,木簪束發,清俊的臉上帶著三分疲倦,歪歪扭扭的靠在下的墊上,哈欠連天。
持白棋者便是周老漢口中那個神仙投胎的逸安公子。姓韓名墨初,字子冉。
持黑棋者則名蘇澈,字常如,是個醫者。
蘇澈與韓墨初一樣,都是易鶨先生收養的孤兒,與韓墨初涉獵百家之事不同,他自專攻懸壺之。生平最做的兩件事便是制毒和救命。
最好是先被他毒倒,再被他救活。
棋盤上黑白縱橫,黑棋明顯落于下風。只因蘇澈五步前一招失措,才有如今頹敗之局。
蘇澈眼看向對面,見對面之人沒有靜,小心翼翼的探手上方才下錯的那一枚棋子,同時無比夸張的打了個哈欠,想以呼吸聲掩蓋挪棋的響。不料想棋子才在棋盤上還沒挪出兩分,一記折扇便敲在了他的手背上。
“落子無悔。”韓墨初收了折扇,淡淡道。
“韓子冉?你倒是看得見看不見?說好了這局你下盲棋的!”蘇澈朝對面的男子用力的晃了晃雙手,滿臉的不可思議。
韓墨初挲著手中的一顆白子,角微揚道:“我蒙著眼睛,又沒堵上耳朵。”
“罷了,不下了。同你下棋十局九敗,有什麼意思?”蘇澈將手中的棋子朝棋簍里一扔,頹然歪在后的墊上。
“不是讓你贏了一局麼?”
“那還真是多謝逸安公子了。”蘇澈角。
“不客氣。”韓墨初臉上笑意更深。
蘇澈騰的翻坐起,試圖與對面來場搏,卻被對面冷不防展扇輕搖的模樣唬得一愣,隨即又落回原座之上,悻悻的換了個話題:“話說你當真決定京去了?”
“是啊。”韓墨初輕聲答言,手解下了蒙在雙眼上的綢。隨著綢落,韓墨初的五終于完整的呈現了出來。
那是一張足以讓初見之人呼吸一凝的臉。眸若深潭,眉若攏煙,面如冠玉,角永遠掛著幾分淺淡的笑意。
韓墨初長得很,卻不是相。
見他第一眼絕對能瞧出這是個男子,但第一次見他的人贊他的第一句話永遠是夸人的。
例如人間絕,或者紅禍水。
蘇澈第一次見韓墨初時只有六歲。年時的韓墨初比現在更清秀些,眉眼清澈明亮,梳著兩個子髻,眉眼彎彎的,瞧著像是畫像里觀音邊的龍。
年無知的蘇澈天真的以為韓墨初是個小姑娘,于是按照哄小姑娘的法子逗他,結果沒說兩句便被韓墨初一雙小手卸掉了下。
從此以后,蘇澈便對韓墨初的貌免疫了。
“京城可不是什麼好去。天家富貴,一灘渾水。”蘇澈嘆了口氣:“你忘了易先生昔年為何到此麼?”
韓墨初輕挽袖口端起手邊的茶盞,啜了一口半溫的茶:“自然記得,不過這人嘛,居廟堂之高是一輩子,江湖之遠也是一輩子,沒有那種活法高貴些。再說人活一世,有恩不能不報,有仇也不能不報。我這個年歲總要把想做該做的事做了,才能學他老人家在這里逸避世吧?”
“我知道你要報恩,不過就非要去做那個什麼皇子師不可嗎?”蘇澈一本正經的看向韓墨初:“你把那孩子出來,養在這兒,不也麼?”
“常如。”韓墨初擱下茶盞,緩緩吐出幾個字:“他是皇子,不是麻袋。”
“那又怎樣?你把他養在這兒也比在京中淌渾水強吧?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靈,養的好你我便能養好那個孩子。”蘇澈想當然的指了指四周云霧環繞的山澗:“在這里靜養一世,活個百八十年都不問題。”
“擄劫皇子,是禍連九族的重罪。”韓墨初輕聲道。
“左右今上又不喜歡他,養在哪里不是養?大不了一年給今上寫封家書。”蘇澈將這件事說得猶如探囊取一般無比簡單。
“慈莊太后臨終懿旨,不許皇嗣流落在外,否則你當今上為何要接他回宮去?”韓墨初不可察覺的嘆了口氣:“再說,他的母親曾經是那樣的英雄,如今埋骨北荒。你又怎知他就想在此蹉跎一世而不是力一搏,為他生母之族謀得一條生路呢?我此去只是想那個孩子將來能有左右自己命途的能力,至于將來怎麼選,還要看他自己的。”
“可那里是汴京城啊,高如林,貴胄如云。你再有才名也只是一介布,他們想要你的命和碾死一只螞蟻差不了多,稍有差池,你保得住自己的命麼?”蘇澈眉頭鎖:“主要是我當真還未尋到人頭掉了以后如何活命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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