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云逸不由想起那些太醫院里的傳聞，暗暗心驚，沒想這個人人避之不及的不祥皇子居然被人糟踐如此，到底是醫者仁心，賀云逸不由唏噓，面上卻是不顯，他雖才十七歲，但為太醫世家的長孫，早已浸了父輩的圓融通，時下他雙目無波，像是沒看見那些異狀一般為之施針。

半晌，眼前人悠然醒轉，只怔怔地看著自己，賀云逸這才發現這位瘦骨嶙峋的三皇子長了一雙極漂亮的目，瞳仁漆黑，水波清漾，里面卻含著一若有若無的蒼涼，賀云逸一時有些恍神，然對方似有克制，最終垂下那雙水墨一般的眸子，道了聲謝。

賀云逸目一頓，微微頷首，便起了。

秋蟬殷勤地拿著他的行醫箱迎了上來，面上帶了俏的笑，

“賀太醫年紀輕輕便可出任醫，可真秋蟬佩服得。”

秋蟬生得秀，便是在皇后宮中當值時亦是佼佼者，聽說的相貌還跟當年某位最得寵的姬相似，也因這個緣故，才會被容華宮的大宮青荷所忌，排到這暗無天日的西殿當差。憑著這幾分不俗的相貌心氣自然也高了幾分。

已是想得極明白，既是宮中升遷機遇渺微，不若為自己往后的婚配打算上一番。

宮中的潑天富貴早已養叼了的胃口，過了年便十九了，可不想放出宮后隨意配給一個鄉間野夫。但亦有幾分自知之明，也知肖想王侯貴胄除了賠上清白的子撈不到好，倒是退一步有大乾坤可做——好比這太醫院的醫們，他們自有皇家響俸供養，份雖非貴胄可比，但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算是一番良配了。

更何況眼前這賀太醫的相貌……

念此，秋蟬眼波流轉，拿了姿態福了福子，

“此番有勞賀太醫了。”

“無妨。”

賀云逸淡淡道，他不聲又往垂幔里瞧了一眼，垂幔中的人影低垂著頭，額頭抵在膝上，影影綽綽的影看上去無端端有寂寞的味道。

賀云逸目停頓片刻，接過秋蟬手上的醫箱，客氣地道了聲別，便頭也不回自行離去。

秋蟬不舍的目流連于那拔的影良久，還未回神，便聽見屋里一聲“秋蟬”，秋蟬心里不由煩恨，輕嘖了一聲，開珠簾走了進去。

“殿下有何事？”

聲音不算失禮，可決計稱不上恭敬。

李元憫開紗幔坐了起來，緩緩抬起眼皮看著眼前之人。

“莫要肖想賀太醫。”他直白道。

一下被中心思的秋蟬又又惱，

“殿下莫不是病糊涂了罷！奴婢不知你說什麼胡話——”

李元憫瞬間冷了眸子，唬得秋蟬驀地收了口，惱間帶了驚疑。

寢房的氣氛多多有些微妙。

半晌，李元憫不辯喜怒的聲音傳來：“本皇子雖無多權柄，但驅逐一個宮，尚且算不上費力。”

語調輕緩，但如石鏡湖，讓秋蟬心里重重一跳，且不說這語氣不像一個十三歲年的口吻，這三殿下……緣何無端端像是變了個人？

以往這個默不吭聲的三皇子，即便下人逾矩，只要不太過分，他一向是淡淡揭過，是以這些年從未將這主子放在眼里，這般久了，都快忘了，眼前這個人份是個皇子啊，從容華宮貶到了西殿，早已無退路可退，若是這兒也容不得……這宮中可多得是吃人的地兒。

秋蟬背后一涼，當下噗通跪下告饒，

“奴婢一心只為服侍殿下，何嘗敢肖想其他！”

抬頭窺了一眼李元憫，又慌忙伏下，

“殿下切莫懷疑奴婢的為主之心……”

李元憫盯著半晌，道：“退下吧。”

“……是。”

秋蟬心有余悸，再復抬了眼皮看了眼李元憫，但見他已闔上了雙目，似已疲倦。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退出去了。

李元憫輕輕嘆了口氣。

上輩子秋蟬施計迫得賀云逸娶了，賀云逸待雖無夫妻分，但到底是不薄，然而秋蟬卻在赍恨兼并司馬昱的導下毒殺賀云逸……他已虧欠賀云逸太多，便是賀云逸之死，歸到底皆在自己，今生，他定要保著他。

他當了一世的傀儡皇帝，早就瞧遍了人心，如今的他已不是曾經那個十三歲的彷徨無依的怯懦年。

他方才的話沒有說全，他自有驅逐秋蟬的辦法，但對于目前的他來說，代價太大，所幸他還有一段時日籌謀，至于秋蟬這樣的小人，有野卻無行遠自邇的心思，先用這名不副實的主子頭銜震懾一下也好。

既已決定活下去，這輩子千難萬難，也要好好打算每一步。

他了眉頭，一疲累襲上心頭。

***

休養了五日，李元憫已是無恙，夜里的噩夢也了許多，只銅鏡中的那張臉依舊沒有毫，長發披散，宛若游魂。

倒也符合這宮中人人談及變的不祥份。

李元憫角自嘲似的輕輕一勾。

秋蟬端著水小心翼翼地從外頭進來了，仔細打量著李元憫臉上的神。

“殿下，該洗漱了。”

放下了水，殷勤地上前為之挽發，似是關切：

“您子已大好，今日這太學院……要去麼？”

秋蟬自是以為李元憫是遭了欺負才不愿去太學院，哪里知道他遲遲未去的真正緣由。

李元憫初遇司馬昱，正是在太學院。

北安朝自□□帝始，便設“太學院”及“國子學”二，太學院位于北殿，是教習皇子們的地方，毗鄰太學院的便是專供公卿大夫子弟教習的國子學，待有皇子年滿十六，便要“秋選”，即在國子學里挑選一批背景資質優越的子弟作為皇子們的伴讀，明里是天家鴻恩，暗里自是為將來的朝政鋪路，這些子弟大多便是皇子們爭取的左膀右臂，亦是未來天子的朝中肱骨，故而對于雙方來說，秋選可謂至關重要。

明德帝子嗣不多，膝下僅四子二，大皇子李元乾為趙淑妃所生，趙家左相乃三朝元老，麾下門生遍布朝野，自黨派，故而趙淑妃雖不得圣寵，但大皇子李元乾的地位不可輕撼，能與之相抗衡的唯有寵妃王貴妃所生的四皇子李元旭，剩余的二皇子李元朗、三皇子李元憫皆為姬所生，自然與皇位失之臂。

尤其是三皇子李元憫，他因雙不祥的緣故為明德帝所惡，早無任何希冀，貴胄子弟均避之不及，唯恐被挑去作他的伴讀，沒想，反而是幾位皇子皆中意的鎮北侯世子司馬昱選了他。

當年在宮廷傾軋的淤泥里掙扎的他，看見那位芝蘭玉樹的世家子神祇一般向他出了橄欖枝，他心間訝異又有漣漪。

只是那時。

李元憫眸微垂，掩去其間的冷，大皇子李承旭已年滿十六，再過一個月，便要“秋選”了。

秋蟬見他微微皺眉，心下嗤笑，面上卻關切道：

“奴婢瞧著殿下還是去吧，若陛下見殿下這般勤勉，定是歡喜的。”

聽得歡喜二字，李元憫輕笑一聲，淡淡瞟了一眼，秋蟬面一，卻也是換上了更謙卑的笑：“奴婢僭越了，這便去太學博士那兒告假。”

“不必了，”李元憫打斷道，“我去。”

秋蟬心間腹誹，一邊吩咐候著的另一位面相木訥的宮：

“冬月，給殿下備好行裝。”

***

太學院位于北極殿，樹蔭環繞，鶯啼婉轉，一角檐牙矗立綠影中，更顯清幽安寧，可今日的北極殿卻是喧鬧一片。

未近大門，李元憫已是聽得四皇子李元旭的笑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