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事兒,您說吧。”步霄沉聲道,看見指間的煙氣升騰起來,煙灰積得有點長了,他著煙舉到邊吸了一口。
步霄后是屋里的窗戶,窗簾拉了一半,另外一半玻璃窗讓夕的紅芒傾灑進屋里,映襯著步靜生的臉,大哥整個人都坐在西沉的日落余輝里,卻被照得臉更蒼白,并沒有抬眼看著自己,一直垂著眸,腰背有些佝僂的樣子,全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小徽他那個不懂事的,昨天晚上跟我說要走,我問他要去哪兒,他說離開G市,我問他大學怎麼辦,他一聲也不吭……”步靜生垂著眼睛,低著頭,說到這里時,表才有了些波瀾,口起伏著:“我知道他是被慣壞了,一點也不懂事,但G大他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就上了這麼不到一個月……”
步霄聽著步靜生的話,大哥越往下說,語調越苦楚,自己的表也跟著越凝重,他知道了大哥的意思,卻一時間無法開口,間那種苦的覺更濃烈了。
“我、我就是個窩囊廢,連兒子都管不了……”步靜生搖晃著子,重重地嘆了口氣,像是坐在日落輝里一個死了半截的人:“我問他到底要去哪兒,他說要麼去北京開車,要麼去部隊當兵,哪一種都不怎麼樣,他那個臭脾氣,能吃得了苦,得了罪?出去一鼻子灰,怎麼就不能……先好好把書讀完?非得折騰,他那個破車,我看著都危險,上次出去撞過一次了,他還想再來……”
步霄艱地咽了一下唾沫,坐起撣煙灰,聽見大哥的下句話,頓時不可控制的手指輕輕抖起來。
“我就剩這麼一個兒子了……我也知道這事兒怎麼都怪不到你上,是我太自私了,所以腆著臉來求你。”步靜生說到這里,終于緒有點崩潰。
“大哥。”步霄忽然打斷他,步靜生聽見他喊自己,忽然有點怔住,抬起眼看著老四,逆著坐在自己對面的沙發里,表因為逆看不太清楚。
但他這一聲“大哥”,似乎真的是很多年沒過了,十幾年來,他本沒跟老四好好說過話,徹底過心,每次見面邊都有人,都是在家里的飯桌上,兩個人從來沒有單獨談過。
十幾年前,他跪在自己房門外,他就沒有出去跟他說話,后來又看見他把月梅從房梁上抱下來時嚎啕大哭,他覺得全世界都塌了,更無法開口跟他說一個字……后來還是老爺子,以死相,不愿意分家,這個家才被守住,不然有可能,他跟老四一輩子都不會來往了。
老四并沒有做錯,不管是之前,還是現在,錯的是自己的心魔,他在心里豎起鐵壁,把自己在里面躲著,覺得能躲到死的,每次看見老四,他都難免想起往事,所以他就盡量不去跟老四流,一句話也不多說。
這麼多年,他也明白,四弟興許比他還痛苦,他把一切都扔了,到了忌日就躲在佛龕前面,小屋也從來不敢靠近,自己生懦弱,只懂畏,但老四一點點都還在記著。
那件月梅給他買的黑外套,他穿了多年了,都沒扔,每年都穿在上。
那只小土狗,是當年月梅撿回來的母狗下的小崽子,其他幾只都送人了,他還非得留一只養著。
每年放孔明燈,他都寫一些問候語,什麼“你好”什麼“謝謝”什麼“祝平安”,偶爾去小屋里磕頭上香……
步靜生忽然在一瞬間,被他一聲“大哥”醒,想著自己剛才那番話,真的對他來說太殘忍了,他“就剩一個兒子了”這話,或許老四會覺得他還在怪罪他。
“我……”步靜生想開口,抬頭看向老四時,忽然忍不住眼淚,哽咽了起來,因為這會兒暗了,太完全沉下去了,他看見步霄臉上的表,老四還是笑著的。
看見大哥哭了,步霄輕輕嘆了口氣,他雖然不想笑,但還是得笑著,沉聲道:“沒事兒,又不是什麼大事兒,我替小徽走,其實我也知道,我留在這兒,還整天甜的,卿卿我我的,他看著心里難,換我我也難,我也想遠走高飛。這談不上不懂事什麼的,他學習重要,我這生意,出去跑一跑也好……慣著他長這麼大了,還剩幾十年呢,在嫂子墳前,我說過要慣著他到我死那天的。”
步霄挑挑眉,把煙捻滅,看見步靜生抖著肩膀,還在哽咽,他這時才發現,大哥真的老了不,他年輕的時候,騎著自行車帶著自己在胡同里轉悠,車把上經常掛著買回家的剛打好的脆燒餅,自己還喜歡每天晚上睡前,拔他的氣門芯,第二天聽著大哥去上班之前,呼哧呼哧的打氣聲,笑著從被窩里爬出來,那個時候大哥年輕英俊的,如今真的風姿不在了。
這麼多年來,他之所以變得這麼憔悴,這麼衰老,是因為經歷了太多痛苦,喪妻喪子,甚至這些事的緣由全在自己上,步霄無法對大哥的任何要求、哪怕讓自己替小徽去死說一個“不”字,更何況,他有可原,是來哭著求自己……
他走的話,真的是最好的選擇了,時間可以淡化一切,但有點慢,一個人的離開會加速這個效果,讓小徽把魚薇忘了,甚至有充足的時間,再去找個喜歡的孩兒,等那時候,他再回來,叔侄之間已經略過了尷尬的過程,說不定因為想念,會變得比從前更好。
只是這決定唯一對不起一個人,還是跟小徽一樣重要的人,他或許在未來的一大段時間里,沒辦法陪著,昨天決定要帶著去游歷名山大川的想法,估計又要耽擱一段時間了。
步霄從大哥房里出來時,一抬眼,突然看見藏在門邊的人,魚薇竟然站在那兒,看著他的眼睛里約有薄流過,他的心在那一瞬間又得不行,幾乎為愿意融化一灘水。
他從來都是瀟灑不羈,我行我素的,這輩子也就這點了吧。
“都聽見了?”步霄沖輕輕地問道,他還真沒想到魚薇會來聽,一向很講究禮貌、很正經的,估計是太擔心自己了。
魚薇有點僵地點點頭,剛才聽著步霄跟大哥的對話,心里跟著他一起難、痛苦,但自己直到現在都還有些無法接:“你真的要走?”
步霄要走了……從來沒想過這件事會以這種方式結束,從來沒想過,跟他只是在一起這麼短暫的幾天,他就暫時要跟自己離別。
“嗯。”步霄很輕很輕地應了一聲,再也說不出讓傷心的話,于是一把摟住魚薇的肩膀,耍無賴道:“先不說這個,下樓吃飯,嫂子今天準備好吃的了。”
魚薇心里涌著很多酸楚的滋味,被他摟著,跟他下了樓,一樓這會兒終于熱鬧起來,老三下班接樊清和龍龍回來了,三嫂白天帶孩子回了趟娘家,老爺子也下來準備吃飯,正在指揮老三調臺看地方臺的天氣預報,姚素娟擺好了飯,沖他倆笑道:“跟你大哥談完了?”
姚素娟今天擺這桌飯,是步靜生的意思,說有話要跟老四談,原以為是兄弟倆這麼多年終于因為小徽這事破冰,第一次談話,但看見魚薇下樓時的神,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不出所料,全家除了缺席的小徽,在桌邊坐下時,步靜生也下來了,姚素娟太了解他不過,一看他那個死樣子就知道沒好事,飯吃一半,步霄忽然開口說要離開一段時間。
姚素娟頓時就明白了,瞪著側的步靜生,后者果然神怏怏地坐著,沒胃口吃飯了,一看就是他干的好事……
“那就這樣吧,過段時間我再回家。”步霄看著這句話說出來,飯桌上氣氛頓時冷了,每個人都神一僵,于是趕開個玩笑:“都別太想我了。”
家里氣氛很是抑,大概每個人都猜出來了事原委,飯雖然吃得很慢,但終究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散了席后,步霄帶著魚薇離開。
走出前門,走進院子時,魚薇忽然聽見后的喊聲,回頭看見姚素娟急匆匆地趕了出來,大嫂站在門廳的燈里,形被映照得很清楚,站在燈里,猶豫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像是有很多話卻不知道該說哪一句,最后千言萬語只有一句話,聲音有些發地對著步霄說道:“老四……早點兒回家。”
步霄笑了笑,拉開了車門,對著姚素娟說道:“知道了嫂子。”
魚薇坐在副駕上,看著車一點點駛離步家的院子,調轉方向時,從后視鏡里還能看見大嫂一直站在那兒沒離開,目送著他們的車緩緩消失,心里的覺更酸楚了。
離開了步家,車里只剩下和步霄兩個人,魚薇知道自己和他終于遠離了糾紛和這場波折,但這件事被解決的方式并不是快樂的,現在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空間里,冷靜下來,只能聽見他的呼吸聲,魚薇才明白,這或許是一段時間,他最后一次在家里吃飯了。
魚薇此時坐在車上,忽然覺得即將分離的實像是此刻忽然而至的劈頭蓋臉的大雨,猛砸在自己頭頂。
最終當黑轎車在逐漸淅淅瀝瀝、轉為小雨的雨幕里開到了市區,看著眼前悉的路線,是步霄要送自己回家,果然車開到了小區樓下,停下了。
沒有下車的意思,兩個人還坐在車里,雨刷已經停了,車也熄了火,車窗外是一陣蒙蒙細雨和漆黑的夜。
“不讓我上樓坐坐、喝杯茶?”步霄打破了沉默,看著魚薇的側臉,笑容一如既往的不正經:“要走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走,得把事都理一下,咱們還能再甜兩天……”
他的話還沒說完,只覺得從方向盤上拿下來手被魚薇握住了,像是要握住救命稻草一般用力,攥住了就大有不想松手的意思,步霄也回握住的手,朝魚薇去時,是努力克制緒的側臉。
“你有什麼不放心的,店里還是家里,什麼都可以給我。”眼睛看著車前窗,沒有著他,可是車前窗外什麼也沒有,一片黑漆漆的。
“我不放心的,那可就多了……”步霄背靠上座椅,跟十指扣,從眼梢溫地注視著:“比如你是不是又傻乎乎地玩兒命掙錢去了,是不是又在外邊兒瞎認哥哥了,你那個酒吧的工作還是辭了吧,那個時間太晚了也沒人接你,最重要的是,不用太想我……我很快就回來。”
魚薇還是沒有轉臉看他,知道看著他,自己一定憋不住想哭。
“寶貝兒,還記得我教你的麼?”沉默了一會兒,魚薇聽見步霄開口問自己:“圍棋里的打劫……”
忽然明白他什麼意思了,眼前的況像是一次劫爭,往復、循環而無解,必須得在別下一著,于是步霄要暫時離開眼前的僵局,以消除所有人心結。
“其實都說逝者已往,死了的不應該影響活著的,但其實不是……”步霄說到這兒,語氣忽然變得很認真:“我一直被影響著,也愿意被影響,之所以被影響著,才會活到現在,活這個樣子,被影響著沒什麼不好,因為走了個那個,對活下去的那個不會有任何的壞心,你不是一直問我,為什麼總是穿著這件外套嗎?”
魚薇終于轉過臉,看著步霄,看見他亮晶晶的黑眸里閃過一深,又看了眼他上那件黑舊外套,知道了答案。
“嫂子想不開之前,有一段時間特別正常,表現得跟正常人沒區別,有天給我買了這件服,很大,我穿著特別不合……”步霄第一次重新提起這件事,輕輕緩了口氣繼續說道:“我問怎麼買這麼大的,說服買大一點,能穿很久,希我長大以后,能長高長胖很多,但一直到現在,我都被沒吃想要的那種樣子,還是有點瘦。”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跟自己提他心里的傷疤,魚薇認真地聽著,知道他不需要安,于是沒有說話,他其實早就應該想通了,大嫂本沒有怪他,還希他能健康、幸福,所以他才會照著大嫂想要的樣子活下去,其實步霄心里大概是很多愧疚卻又摻雜著很多懷念的吧。
“我生下來就沒見過媽,大嫂就是我媽,老頭兒因為代太深了,一直除了打我也不管我,大哥就跟我爸差不多,別看他現在這麼面乎乎的像個冬瓜,也不喜歡理我,我小時候,他真的很疼我……”步霄握著魚薇的手,笑著凝住:“所以,就算沒有當年那事,我照樣還是會替小徽走的,我是他叔叔,還有就是,得到你的人是我,怎麼看也是我比較幸福吧?占了這麼大便宜,已經幸福到頂兒了,不在乎這幾天。”
他捧起的手,在手背上輕輕吻了一下,然后出一種很認真的微笑,深深地進眼底:“寶貝兒,理解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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