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尚未鳴，陳平安就已經起牀，單薄的被褥，實在留不住熱氣，而且陳平安在燒瓷學徒的時候，也養了早起晚睡的習慣。陳平安打開屋門，來到泥土鬆的小院子，深呼吸一口氣後，了個懶腰，走出院子，轉頭看到一個纖弱影，彎著腰，雙手拎著一木桶水，正用肩膀頂開自家院門，正是宋集薪的婢，應該是剛從杏花巷那邊的鐵鎖井打水回來。

陳平安收回視線，穿街過巷，一路小跑向小鎮東面，泥瓶巷在小鎮西邊，最東邊的城門，有個人負責小鎮商旅進出和夜巡防，平時也收取、轉一些從外邊寄回來的家書，陳平安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是把那些信送給小鎮百姓，酬勞是一封信一枚銅錢，這還是他好不容易求來的掙錢門路，陳平安已經跟那邊約好，在二月二龍擡頭之後，就開始接手這攤子買賣。

用宋集薪的話說就是天生窮苦命，哪怕有福氣進了家門，他陳平安也兜不住留不下。宋集薪經常說一些晦難懂的話語，約莫是從書籍上搬來的容，陳平安總是聽不太懂，例如前兩天唸叨什麼料峭春寒凍殺年，陳平安就完全不明白，至於每年熬過了冬天，春之後有段時日反而更冷，年倒是切會，宋集薪說那就倒春寒，跟沙場上的回馬槍一樣厲害，所以很多人會死在這些個鬼門關上。

小鎮並無城牆環繞，畢竟別說流寇匪徒，就是小蟊賊都有，所以名義上是城門，其實就是一排東倒西歪的老舊柵欄，馬馬虎虎有那麼個讓行人車輛通過的地方，就算是這座小鎮的臉面了。

陳平安小跑路過杏花巷的時候，看到不婦人孩子聚在鐵鎖井旁，水井軲轆一直在吱呀作響。

再繞過一條街，陳平安就聽到不遠傳來一陣悉的讀書聲，那裡有座鄉塾，是小鎮幾個大戶人家合夥湊錢開的，教書先生是外鄉人，陳平安小的時候，經常跑去躲在窗外，蹲著，豎起耳朵。那位先生雖然教書的時候極爲嚴苛，但是對陳平安這些“蹭讀書蹭蒙學”的孩子，也不呵斥攔阻，後來陳平安去了小鎮外的一座龍窯做學徒，就再沒有去過學塾。

再往前，陳平安路過一座石牌坊，由於牌坊樓修建有十二石柱，當地人喜歡把它稱爲螃蟹牌坊，這座牌坊的真實名字，宋集薪和劉羨的說法很不一樣，宋集薪信誓旦旦說在一本地方縣誌的老書上，稱這裡爲大學士坊，是皇帝老爺的賜牌坊，爲了紀念歷史上一位大的文治武功。與陳平安一般土包子的劉羨，則說這就是螃蟹坊，咱們都喊了幾百年了，沒理由什麼狗屁不通的大學士坊。劉羨還問宋集薪一個問題，“大學士的帽子到底有多大，是不是比鐵鎖井的井口還大”，問得宋集薪滿臉漲紅。

此時陳平安繞著十二腳牌坊跑了一圈，每一面都有四個大字，字古怪，顯得各不相同，分別是“當仁不讓”，“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氣衝斗牛”。聽宋集薪說，除了某四個字，其餘三匾額石刻，都曾被塗抹、篡改過。陳平安對這些懵懵懂懂，從未深思，當然，就算年想要刨問底，也是徒勞，他連宋集薪經常掛在邊的地方縣誌，到底是什麼書都不知道。

過了牌坊沒多遠，很快就看到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樹底下，有一不知被誰挪來此地的樹幹，略作劈砍後，首尾兩端下邊，墊著兩塊青石板，這截大樹便被當做了簡易的長凳。每年夏天的時候，小鎮百姓都喜歡在這邊乘涼，家境富裕的人家，長輩還會從水井裡撈出一籃子的冰鎮瓜果，孩子們吃飽喝足，就拉幫結派，在樹蔭下嬉戲打鬧。

陳平安習慣了上山下水，跑到柵欄門口附近，在那座孤零零的黃泥房門口停下，心不跳氣不。

小鎮外人來往得不多，照理說，如今窯燒製這棵搖錢樹都倒了，就更加不會有新面孔。姚老頭在世的時候，曾經有次喝高了，就跟陳平安和劉羨這些徒弟說，咱們做的是天底下獨一份的窯生意，是給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用瓷，其他老百姓哪怕再有錢，哪怕當的再大，膽敢沾，那可都是要被砍頭的。那天的姚老頭，神氣格外不一樣。

今天陳平安向柵欄外，卻發現好些人在等著開城門，不下七八人之多，男老，都有。

而且都是陌生人，小鎮當地百姓的進進出出，無論是去燒瓷還是做莊稼活，都很走東門，理由很簡單，小鎮東門的道路延出去，沒有什麼龍窯和田地。

此時陳平安和那些外鄉人，雙方隔著一道木柵欄，兩兩相。

那一刻，穿著自編草鞋的年，只是有些羨慕那些人上的厚實衫，肯定很暖和，能挨凍。

門外那些人，明顯分作好幾撥，並不是一夥人，但都向門的清瘦年，大多臉漠然，偶有一兩人，視線早已越過年的影，向小鎮更遠。

陳平安有些奇怪，難道這些人還不知道朝廷已經封了所有龍窯？還是說他們正因爲知道真相，所以覺得有機可乘？

有個頭戴古怪高冠的年輕人，材修長，腰間懸有一塊綠玉佩，他似乎等得不耐煩了，獨自走出人羣，就想要去推開本就無鎖的柵欄大門，只是在他手指就要到木門的時候，他突然猛然停下，緩緩收回手，雙手負後，笑瞇瞇向門的草鞋年，也不說話，就是笑。

陳平安的眼角餘，無意間發現年輕人後的那些人，好像有人失，有人玩味，有人皺眉，有人譏諷，緒微妙，各不相同。

就在此時，一個頭發糟糟的中年漢子猛然打開門，對著陳平安罵罵咧咧道：“小王八蛋，是不是掉錢眼裡了？這麼早就來催命魂，你趕著投胎去見你死鬼爹孃啊？！”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對這些尖酸刻薄的言語，年並不以爲意，一來生活在這座總共沒幾本書籍的鄉野地方，如果被人罵幾句就惱火，乾脆找口水井跳下去得了，省心省事。二來這個看門的中年，本就是個經常被小鎮百姓取笑打趣的對象，尤其是那些膽大潑辣的婦人，別說上罵他，手打他的都有不。加上這人還極其喜歡跟穿開的小孩吹牛，比如什麼老子當年在城門口，好一場廝殺，打得五六個大漢滿地找牙，滿地都是，城門前整條兩丈寬的道路，就跟下雨天的泥濘道路差不多！

對陳平安沒好氣說道：“你那點破爛事，等會兒再說。”

小鎮沒誰把這個傢伙當回事。

但是外鄉人能不能進小鎮，男人卻掌握著生殺大權。

他一邊走向木柵欄門，一邊手掏著。

這個背對著陳平安的男人，打開門後，時不時跟人收取一個小繡袋，放自己袖口，然後一一放行。

陳平安很早就讓出道路，八個人大致分作五批，走向小鎮，除了那個頭戴高冠、腰懸綠佩的年輕人，還先後走過兩個七八歲的孩子，男孩穿著一件喜慶的紅袍子，孩長得，跟上好瓷似的。

男孩比陳平安要矮大半個腦袋，孩子跟他而過的時候，張了張，雖然並沒有發出聲響，但是有明顯的口型，應該是說了兩個字，充滿了挑釁。

牽著男孩的中年婦人，輕輕咳嗽了一下，孩子這才稍稍收斂。

婦人男孩後的小孩，被一位滿頭霜雪的魁梧老人牽著，轉頭對著陳平安說了一大串話，不忘對前同齡人男孩指指點點。

陳平安本聽不懂孩在說什麼，不過猜得出，是在告狀。

魁梧老人斜瞥了一眼草鞋年。

只是被人有意無意看了一眼，陳平安純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如鼠見貓。

看到這一幕後，原本嘰嘰喳喳像只小黃雀的小孩，頓時沒了煽風點火的興致，轉過頭不再多看陳平安一眼，好像再多看一眼就會髒了的眼睛。

年陳平安的確沒見過世面，但不等於看不懂臉。

等到這行人遠去，看門的漢子笑問道：“想不想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陳平安點頭道：“想啊。”

中年樂了，笑嘻嘻道：“誇你長得好看呢，全是好話。”

陳平安扯了扯角，心想你當我傻啊？

漢子看破年心思，笑得更加開心，“你要是不傻，老子能讓你來送信？”

陳平安沒敢反駁，生怕惹惱了這傢伙，即將到手的銅錢就要飛走了。

漢子轉過頭，向那些人，手著胡里拉碴的下，低聲嘖嘖道：“剛纔那婆娘，兩條能夾死人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那位夫人練過武？”

漢子愕然，低頭看著年，一本正經道：“你小子，是真傻。”

年一頭霧水。

他讓陳平安等著，大踏步走向屋子，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摞信封，不厚不薄，約莫十來份，漢子遞給陳平安後，問道：“傻人有傻福，好人有好報。你信不信？”

陳平安一手拿信，一手攤開手掌，眨了眨眼睛，“說好了一封信一文錢的。”

漢子惱怒，將事先準備好的五枚銅錢，狠狠拍在年手心後，大手一揮，豪氣干雲道：“剩下五文錢，先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