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金簡當時後退著行走,其實當那一腳踩下去後,就已經意識到事不妙。
比踩中狗屎更加無法忍的事,當然是踩到了,結果還被別人看在眼中,而比這更慘烈的事,無疑是看到的人,還開口告訴你,你真的踩到狗屎了。
蔡金簡不是心淺薄的子,更不是吃不得苦的千金,爲雲霞山山主的衆多子嗣之一,能夠穎而出,贏得最終名額,就很能說明問題。雲霞山總計大小十八峰,終年煙霧繚繞,盛產的雲石,是道家丹鼎派煉製外丹的一味重要材料,以“無瑕無垢”著稱於世,獨樹一幟。所以雲霞山上的人,必須講究清潔素雅,大多有潔癖,蔡金簡當然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小鎮牽連太大,蔡金簡這輩子都不會踏足小鎮,更別提讓一腳一腳走在充滿糞狗屎的泥瓶巷,最尷尬的是來此之後,他們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像一條條被拋上岸的小魚,突然之間失去了所有依仗,佔據某一天福地的家族,搬山倒海、風凌空的通玄修爲,降妖伏魔、敕神馭鬼的玄妙法寶,全部都沒了。
然後,就有了蔡金簡踩中狗屎這一幕。
苻南華原本覺得有趣,纖塵不染的雲霞山蔡仙子,一靴子黏糊糊的臭狗屎,說出去,誰敢相信?
但是下一刻,苻南華就沉聲喝道:“蔡金簡,住手!”
站在泥牆上的宋集薪瞳孔微,攥手心的那枚雕龍綠佩。
只見巷弄之中,蔡金簡好像一步就到了陳平安前,那隻晶瑩如羊脂玉的纖手,迅猛拍向草鞋年的天靈蓋上,在後苻南華出聲阻攔的瞬間,驟然停下手掌,最後輕輕提起,拍下,做完這個彷彿長輩寵溺晚輩的親暱作後,彎下腰,凝視著年那雙眼眸,像一汪清澈見底的清泉,蔡金簡幾乎能夠從那裡瞧見自己的臉龐,只可惜當下心糟糕至極,皮笑不笑道:“小傢伙,我知道你說話的時候,故意放慢了速度。”
苻南華鬆了口氣,如果蔡金簡果真膽敢在此悍然殺人,極有可能被逐出小鎮,連累整座雲霞山淪爲天大的笑柄。
他臉沉,用正統的雅言話提醒:“蔡金簡,請你三思而後行,如果你接下來還是這麼衝,我覺得有必要放棄盟約,我不想被你害得竹籃打水一場空。”
背對著老龍城主的蔡金簡,小聲快速念道:“上品見佛速,下品見佛遲……實實有淨土,實實有蓮池……”
很快轉過頭,對苻南華歉意一笑,“是我失態了,我保證,之後絕對不會發生類似事。”
苻南華冷笑道:“你確定?”
蔡金簡一笑置之,沒有跟苻南華如何信誓旦旦,重新低頭向草鞋年,以盛行一洲的話雅言自顧自說道:“我雲霞山源於佛門五宗之一,最講求降伏心猿和拴住意馬,可是我來此之前,連心猿意馬到底爲何,也捉不,家族長輩對此也從不願拔苗助長,只是讓我自行索,不曾想今日在你們泥瓶巷,踩中了一坨狗屎,反而讓我察覺到一端倪……”
陳平安提醒道:“這位姐姐,你踩中狗屎,已經大半天了,爲啥還不趕刮蹭掉?”
那位仙家子,原本覺自己已經躋一種佛家淨土心境,聞言之後,頓時破功,墮回俗世,臉鐵青,只是苻南華的告誡還在耳畔迴盪,只得泄憤一般,出一手指在草鞋年額頭,重重了一下,瞪眼道:“小小年紀,難道沒人教過你,氣乖張是早夭之相,尖酸刻薄是削福之人?!”
陳平安皮糙厚,沒在意,只是看向不遠的宋集薪,也不說話。
後者跳腳大罵道:“陳平安,你看我幹什麼,真是晦氣!”
苻南華驚奇發現,自己竟然還沒有宋集薪的院子,便有些臉不悅了,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蔡金簡!真是有意思,世上還有人爲了一坨狗屎,耽誤了長生大道的腳步。”
蔡金簡破天荒沒有惱火,深深看了眼貌不驚人的乾瘦年,轉就走。
突然後年輕聲說道:“姐姐,你的睫很長。”
鄙至極的世俗螻蟻,也敢調戲仙家神?
蔡金簡然大怒,猛然轉頭。
打定主意,哪怕折損一些氣數,也要教訓這個貌似憨厚實則猾的村野賤胚子,雖說蔡金簡他們進此地,如犯人拘押牢籠,束手束腳,四壁,一切法,暫時都已經無法駕馭,可是自修行的裨益,例如登堂室後,得以反哺軀,好似時時刻刻在淬鍊筋骨,雖然效果並不顯著,遠遠比不得專注於此道的武道中人,但是憑此底子,對付一個在市井泥濘裡爬滾打的年,信手拈來,隨手一掌,在某些重要竅上點手腳,使其種下病,折其壽,輕而易舉。
但是略顯昏暗的巷弄裡,只看到一張黝黑的臉龐,和一雙明亮的眼眸。
海上生明月。
蔡金簡先是眼前一亮,隨即泛起些子天生的憐憫緒,最後那雙丹眼眸中,一點點褪去那些可惜,愈發笑容燦爛,恍然大悟。
斬卻心魔,正是機緣。
需知近佛遠道的雲霞山一脈,自開山鼻祖雲霞老仙起始,就始終推崇一個觀點:每次緣起緣滅,即是一次渡劫。
當然,這渡劫之法,並無定理定數定勢,一切需要當局者自行解謎破局。
比如當下的蔡金簡。
覺得找到了需要鎮降伏的心猿意馬,正是那個看似無辜、實則障礙的年。
於是再次擡起一隻手掌,覆蓋在年心口上,輕輕一按。這一切作,行雲流水,快若奔雷。哪怕年有意識向後退出半步,仍是敵不過高挑子的出手。
苻南華死死盯著那個人心魄的婀娜背影,心中非但沒有半點旖旎漣漪,反而殺意騰騰,幾乎要凝聚一副鐵石心腸,他刻意掩飾自己的殺機,故意大聲怒道:“先前你手指輕彈年額頭,使得他接下去常年疾病纏,如此懲戒一次,就夠了!爲何還要,蔡金簡,你是不是失心瘋了?難道真想爲了個賤種,連大道機緣也不管不顧?!”
蔡金簡置若罔聞,苻南華放低嗓音,恢復世家子弟雍容氣度,嘖嘖笑道:“堂堂雲霞山蔡金簡,跟一個市井年斤斤計較,傳出去,不嫌丟人?”
蔡金簡轉過,笑道:“這條小巷真是與我有緣,哪裡想到這都能讓我撈到一份機緣,雖然不大,可蚊子也是,好兆頭啊。我對那個顧粲的年,更有信心了!”
苻南華愕然。
難不這娘們當真有所頓悟?
蔡金簡擡起一隻腳,看到那份不堪目的噁心污穢,笑呵呵道:“真是走狗屎運了。”
宋集薪臉沉不定,看不出心思變化。
無人關注的婢稚圭,站在原地,寂靜無聲,某個瞬間,眼眸當中,浮現出兩雙淡金的眼瞳,一眼雙瞳。
苻南華約間心生模糊應,猛然間轉頭,快速張,沒有察覺到毫異樣,最後上下打量了一番丫鬟,也無不妥之,他只好將這不適,當做是蔡金簡的所作所爲,惹來了小鎮上那位天人聖賢的凝視目。
蔡金簡心舒暢,之前積攢諸多的種種凝滯念頭,洪水決堤一般直流而下。
何止是小機緣?
若非囊中空的雲霞山,確實需要一件足夠分量的“仙家重”,用來鎮住不斷外泄的山門氣運,也需要以此來奠定自己下任山主的地位,不然的話,蔡金簡恨不得立即離開此地,回到雲霞山閉關十年二十年。
蔡金簡走向苻南華的那個陋巷婢。
後年問道:“你是不是對我做了什麼?”
蔡金簡頭也沒回,“小傢伙,你想多了。”
年沉默下去。
蔡金簡回眸一笑,“你最多半年時間就要死了。”
年愣了一下。
笑道:“還真信啊,姐姐騙你的!”
陳平安咧一笑。
蔡金簡和苻南華這對仙家男,幾乎同時在心頭冒出一個想法。
井底之蛙,山下螻蟻。
蹲在牆頭看戲的宋集薪,雙手著太,臉極其罕見的有些認真。
哪怕稚圭已經帶著那位古怪的姐姐,去找鼻涕蟲顧粲了,而那個一言不合就一擲千金當冤大頭的年輕傢伙,也走進了自家院子。
心思玲瓏的宋集薪仍是蹲在那裡發呆,天子卓絕的年視線之中,有個清瘦年,站在泥瓶巷當中,看了會兒高挑子的背影,很快就收斂視線,走向自家院門,但是柴門久久不見推開。
宋集薪很討厭的這種覺,有個傢伙平時不顯山不水,可在某些時候,就像是一塊茅坑裡的石頭,不搬,礙眼,搬走,嫌髒。
以至於苻南華在他後的言語,年也未聽清楚。
這位老龍城主,只得重複一遍,“宋集薪,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與你們大不相同?”
宋集薪終於回過神,轉繼續蹲著,俯視著高冠風流、錦華服的苻南華,平淡道:“我知道。”
苻南華只得把已經跑到邊的一句話,強行咽回肚子,不過仍是有些不甘心,笑問道:“真知道?”
世神的小鎮年,眼神冷漠,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說,他們生死人,白骨,長生久視,道法無邊?!”
苻南華點了點頭,欣道:“我們能算半個道友。”
宋集薪眼角餘瞥了一下隔壁院門,略顯心不在焉,不合時宜。
苻南華開誠佈公道:“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不管你有什麼,只要你肯開價,我砸鍋賣鐵,也要買下來!”
宋集薪疑道:“我看得出來,你和那個子之間,你的家世地位,要高出一籌,既然都能夠那麼對待隔壁那傢伙,爲何你願意對我如此……”
苻南華主接過話,“平起平坐?”
宋集薪點了點頭,誇獎道:“你這人上道,和你說話不吃力。”
苻南華沒有在乎年的居高臨下,無論是位置,還是說話的倨傲口氣。
與蔡金簡視草鞋年爲卑微螻蟻截然不同,苻南華對宋集薪不但心生親近,對泥瓶巷這一片地帶,始終心懷敬畏,說不清道不明。
所以苻南華的的確確,將眼前年當做了同道中人。
這條大道之上,越是前行,份貴賤,男之別,年齡大小,皆是虛妄,毫無意義。
宋集薪跳下院牆,低聲道:“去屋裡說。”
苻南華點頭道:“好。”
宋集薪在門檻的時候,漫不經心問道:“隨便問問,你跟那個一看就是好生養的姐姐,是什麼關係?”
苻南華毫不猶豫說道:“暫時是一夥的,但不是一路人。”
宋集薪哦了一聲,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那你們做事也太拖泥帶水了,一點都不爽利,我以前聽說外頭的那個世界,神仙妖魔,怪陸離,但只要是修行中人,有了恩怨,不該是斬草除永絕後患嗎?”
苻家大公子,終究是老龍城長大的仙家後裔,見慣了大風大浪,聽到這番話後,臉上並未流出什麼緒。
他笑問道:“你們之間有仇?”
年張大眼睛,故作驚訝道:“你在說什麼?”
似乎是發現眼前男人本不信,於是宋集薪收斂臉上浮誇做作的神,率先在大堂椅子上落座,手示意苻南華也坐下,然後認真說道:“我跟隔壁很小就沒了父母的陳平安,當了這麼多年鄰居,從來沒吵過架,信不信由你。”
苻南華瞬間就聽明白了年的晦意思。
隔壁年,無依無靠,無浮萍罷了。
如果死了也就死了,不會有誰追究此事。
老龍城主哭笑不得,突然意識到這條小巷的風波,發生得有些荒誕稽。
隔壁那個貧寒年,可以說,正是爲了刻意瞞宋集薪主僕二人的地址,而惹來一場飛來橫禍,會爲此遭殃喪命。
恰恰是方纔,這個彷彿出鐘鳴鼎食之家的宋家年,卻要借刀殺人,致人以死地。
一刀不夠,再來一刀。
苻南華不滿心慨,難怪《子》有云:虎豹之子,雖未文,已有食牛之氣。
————
顧粲家的院子裡,孩子已經被他娘鎖在屋房間,婦人和自稱“真君”的老人相對而坐。
老人收起掌心紋路、縱橫錯的手掌,微笑道:“大局已定。”
婦人疑道:“敢問仙師剛纔做了什麼,才能讓那陳平安……”
說到這裡,發現老人眼神驟然綻放鋒芒,嚇得趕閉不言。
老人向院門那邊,輕輕拂袖,帶起一清風,在小院旋轉不定,徘徊不去,老人這才道:“如我這般份的人,涉足此地,越是深陷於泥菩薩過河的無奈境地,雖然目前還談不上自難保,但是時間越久,就越……嗯,如宋集薪那年所說,做拖泥帶水,只能混一個沾惹滿因果的下場。好就好在那人,天怨人怒,哪怕已經作退大一步想,仍是晚節不保,難逃滅頂之災,可惜啊,原本有千秋香火的局勢,急轉直下,慘不忍睹……趁此機會,我才能夠爲你兒子做些謀劃,看看能否既了結那年的命,又掐斷以後某些聖人仙師的順藤瓜,免了秋後算賬的後顧之憂,好讓我這位新收弟子在未來登仙路上,挾風雷之勢,最終化龍……”
婦人坐在一旁,斷斷續續,聽得大汗淋漓。
老人笑問道:“是不是很奇怪,分明是餐霞飲、不理俗事的世外之人,爲何潛心修道,修來修去,好像只修出了這般城府戾氣?比你這眼窩子淺的無知村婦,也好不到哪裡去?”
婦人連忙低頭聲道:“萬萬不敢作此想!”
老人一笑置之,安靜等待雲霞山蔡金簡的敲門。
修行路上,法無邊,神通無窮。理有大小,道有高低。
蔡金簡視你們如螻蟻,本真君何嘗不是視與苻南華爲螻蟻?
與腳下螻蟻,講甚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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