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神恍惚地走出屋子,來到小院,擡頭去,烈日當空,視線尤爲清晰,天空如同褪下一層層釉的瓷胚,潔可人。
陳平安無意中察覺到呼吸有些凝滯,便坐在門檻上,屏氣凝神,雙手十指結劍爐拳樁。
一炷香後,陳平安這才氣息平穩順暢起來,剛要站起,眼角餘一瞥,一屁坐回門檻,瞪大眼睛去,不知何時院子角落,安安靜靜躺著一塊黑石頭,世間最好的磨劍石,斬龍臺!
陳平安趕起,快步走去,蹲下仔細端詳,跟之前那座倒塌的天神像臺座相比,好像被人刀切豆腐似的,一刀直直下去,就乾脆利落地一分爲二。陳平安著下,一點一點挪位置,換了一個方位蹲著,東南西北挪了一圈,屁回到原位後,愈發確定,正是“菩薩點頭”的那尊神像腳下臺座。
這讓陳平安悚然,寧姑娘雖然喜歡說一些口氣很大的話,但是所有冷眼袖手的言語,絕對不會有半點作假,說牢固異常的斬龍臺,只能被大劍仙花大代價才能劈開,陳平安就確信無疑。那麼這塊斬龍臺是自己長腳了,然後一路跑到他陳平安家宅子?
如今陳平安已經知道世上確有神仙鬼怪,還有不計其數的山魈魅,但是石頭,可能不大吧?再說了,它跑誰家裡也能點福,跑自己這棟宅子除了遭罪還能做什麼,有這麼笨的石頭嗎?
陳平安試探問道:“喂,你能說話不?或者能聽懂我說話嗎?”
當然不能。
疑神疑鬼的年搖晃腦袋,看不夠。
大概是之前那個夢境太過真切,陳平安其實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導致現在看什麼都著古怪。
許多當年沒有深思的小事,如今串在一起,好像一下子就說得通了。
齊先生說世上的確有,寧姚更是說過了外邊天地的怪陸離,
哪怕是姚老頭,其實也早就零零碎碎說了許多,簡簡單單的山一事,有諸多講究,姚老頭曾經說過很多,比如那些個不起眼的老樹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還說天底下的山,無論大小,其實一脈相承,只不過有著祖孫之分。
陳平安在這一刻,突然很好奇,很想知道小鎮所在的驪珠天,到底如何才能看到全貌?是不是隻有爬到那座比披雲山更高的山峰,才能一覽無餘?
陳平安收起思緒,低頭看著那塊黑石頭,想著要把它搬去鐵匠鋪子,寧姑娘肯定用得著這塊磨劍石。至於到時候寧姑娘如何置石頭,是選擇自己磨劍,還是給阮師傅,作爲幫忙鑄劍的謝禮,陳平安反正無所謂,他只是很好奇磨劍石到底如何磨劍,會不是跟自己磨柴刀差不多?
陳平安做事從來不拖泥帶水,下定決心之後就立即手,出雙手將磨劍石往上擡,能夠擡離地面寸餘距離,有些沉重,但還不至於搬不,這就好辦,陳平安去屋子找來一隻籮筐。
很快年就揹著籮筐走在泥瓶巷,磨劍石之上覆蓋一件衫。
走出泥瓶巷後,陳平安發現大街上行人衆多,估計是那場突如其來的黑夜,讓人瘮得慌,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大太,就都想著出來口氣。所以絕大多數小鎮百姓都離開家門,走出巷弄來到大街,議論紛紛,時不時有人匆忙跑過,嚷嚷著鐵鎖井已經徹底乾枯了,連那條懸掛井中不知千百年的鐵鏈,也給哪家混蛋給搬走藏在家了。更有唯恐天下不的稚孩子,三三兩兩,蹦蹦跳跳,滿臉雀躍,七八糟說著那棵老槐樹的變故。
原來那棵老槐“一夜之間”連拔起,倒在大街上,滿地的碎裂槐枝和和枯黃槐葉,一開始很多附近百姓覺得別浪費了,就順手撿了枝葉回家燒火,一些個憊懶青壯,不不願被自家婆姨催促,拎著柴刀去劈砍更大一些的槐枝。不是沒有人阻攔,祖祖輩輩生活在老槐樹周邊的小鎮老人,大多痛心疾首,對那些佔這種缺德便宜的漢子婆娘,直接破口大罵,也有老人苦口婆心說著老槐跟小鎮的淵源,說這棵樹是有靈氣的,這麼多年來,連枯枝墜落也只挑夜深人靜的時候,不願砸在人頭上,更不說每逢收不好的時候,老樹的槐花如米,填飽了多人的肚子。
不管用。
那些青壯男人要麼不理不睬,只管埋頭砍樹,脾氣差一點的,就跟老人起了衝突,推推搡搡。總之有點。
聽到老槐樹那邊的靜後,陳平安揹著籮筐,猶豫不決,就放慢腳步,三步一回頭,向老槐方向。直覺告訴他應該去槐樹那邊瞅瞅,但是心底又有一個聲音,讓他趕去鐵匠鋪子。
他突然看到一個風一般的靈巧影,從自己邊肩而過,是個穿大紅棉襖的小孩,讓人哭笑不得是小閨肩膀上,扛著一如青壯手臂的槐枝,槐枝等人長,小孩腳步飛快,跟車軲轆似的,活潑俏皮得很。
陳平安一眼就認出,是那個獨來獨往的小孩,來去如風,喜歡在小鎮四逛,跟顧粲屬於不打不相識,前不久在青牛背又見過一面,跟在那些神仙人邊,好像跟那位年輕道姑關係尤其好,陳平安還送給一塊小蛇膽石。
陳平安趕出聲喊,紅棉襖小孩轉過頭,看到是陳平安後,咧一笑,一雙會說話的秋水眼眸,好像在說你有事快說啊,我聽著呢,我還要忙著螞蟻搬家!
陳平安忍住笑,招手道:“我跟你商量個事,最多耽誤你一會兒。”
大紅棉襖小孩,扛著樹枝就雷厲風行地跑過來,微微側,擡起頭,有些疑。
陳平安問道:“這截樹枝,你是從老槐樹那邊搬來的吧?”
小孩使勁點頭,憾道:“不快一點的話,要被人搶了。我力氣小,只能搬得這麼點大的,我爭取多跑幾趟。”
陳平安心思急轉,試探問道:“你家如果是在福祿街那邊,那就遠了,你如果信得過我,可以先把槐枝放在我家院子,這樣你就可以來回多跑幾趟。”
小孩默默權衡利弊,認真思量的同時,一直在觀察陳平安的眼神和臉,大概是覺得陳平安沒壞心,點頭道:“那你要我做什麼?事先說好,我可扛不太大的樹枝,很沉的,我現在肩膀就有點像是火燒著了。”
陳平安掏出一串鑰匙,摘下其中一把,遞給小孩,“這是我家院門的鑰匙,你拿著。我不要你多做什麼,只是讓你搶槐樹枝的時候,看看地上有沒有沒有變黃的綠樹葉,有的話就記得幫我收起來。”
沒有接過鑰匙,瞪大眼睛,“就這?”
陳平安笑道:“對,就這個。你知道我家地方吧?”
嗯了一聲,“泥瓶巷左手邊數起,第十二個宅子。”
最後還是沒有接過鑰匙,“你家那邊院牆不高,我可以把槐枝輕輕放進去,不用打開院門。”
陳平安才收起鑰匙,紅棉襖孩已經轉飛奔離去。
陳平安覺得就像是進了山的自己,是走街穿巷,他是翻山越嶺。
陳平安走出小鎮,一直往南,等到他靠近“廊橋”的時候,駭然發現廊橋不見了。
已經恢復記憶當中的那座老舊石拱橋。
不知爲何,廊橋雖然嶄新大氣,還掛著亮眼的金字匾額,可陳平安還是喜歡眼前的老橋。
陳平安站在石橋這一頭,沒來由想起那個無法解釋的夢,深呼吸一口氣,緩緩走上斜坡。
越是臨近橋中央,陳平安就越是張,本就大汗淋漓,更加汗如雨下,只是等他一直走到了拱橋那一頭,也沒有任何事發生,陳平安自嘲一笑,加快步子往鐵匠鋪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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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牛背那邊,楊老頭坐在青石崖邊緣,大口大口著旱菸。
老人腳下的水潭,漣漪陣陣,波粼粼,水面之下,好像有大把大把的水草在搖晃,大太底下,仍是著一無法言喻的森詭譎。
水面上,逐漸浮現出一張模糊的老嫗面孔,但是卻擁有一頭青的頭髮,在水中綻放,此時老嫗如喪考妣,聲道:“大仙,昨夜我是真的不敢靠近那邊啊,我試了好幾次,一過去就像是鑽進了油鍋,比千刀萬剮還難,大仙,你就饒過小的吧,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楊老頭冷漠道:“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你以後也一樣,只需要做力所能及的事,不含糊,就可以了。不過現在有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擺在你面前,就看你自己敢不敢爭取了。”
老嫗幽綠的臉龐隨水晃盪,說不出的鬼氣森森,聽到那位大仙有意爲自己指點出一條明路,趕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老人緩緩說道:“如今小天已經緩緩落回人間,跟大地接壤,正於落地生的關鍵時期,過不了多久,就要與大驪王朝版圖同氣連枝,你之所以只能被稱爲河婆,而不是河神,就像是在世俗王朝,你仍然只是個不清流品秩的胥吏,並未真正獲得,一步之差,天壤之別。”
他用老煙桿往石拱橋那邊一指,“之所以如此,源不在於你轄境小,而在於你的地盤被攔腰斬斷了,瞧見那座橋沒,就是它把你的未來香火斬斷了,你現在只要能夠從橋底下游過去,就能有一份大前程。你所的這條小溪,將來會爲許多重要河流的源頭,別說是一頭青長不過數百里的下等河神,就是被大驪敕封爲江神,髮長達幾千裡,也不難。”
老嫗眼珠子微微轉。
楊老頭也不催促,笑道:“爛泥裡躺著其實也蠻舒服的,對不對,爲什麼要別人扶起來,對不對?”
老嫗之前心生怯意不敢一口應下,此時聽到大仙的冷嘲熱諷,心知不妙,立即討饒,深潭溪水頓時翻涌。
老人無於衷,淡然道:“是繼續做搖尾乞憐的泥鰍,還是化爲坐鎮一方水運的河蛟,在此一舉。還有,別忘了當初我是怎麼跟你說的,這條路,沒有回頭路可走,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天底下沒有一勞永逸的好事,說句難聽的,小鎮百姓誰都可以有善報,但是如何也不到你。”
那位神通廣大的大仙,越是如此雲淡風輕,河婆老嫗越是心裡打鼓,最後狠狠一咬牙,迅猛潛水中。
片刻之後,老嫗影消失不見,但是在青牛背和石拱橋之間的溪水中,好像有一抹幽綠暗影,歪歪扭扭向下遊。
這道暗影臨近石拱橋後,速度放緩,最後簡直就是烏劃水一般。
距離石拱橋那座深潭還有十餘丈,河婆老嫗的影驟然加速,顯然是富貴險中求,要拼死一搏了。
一遊而過。
暢通無阻。
老嫗一口氣衝出數十丈後,水下影打了一個旋,爲了慶賀劫後餘生,不自地一圈圈轉起來,一團青纏繞那已無的乾瘦軀殼。
這位河婆站直懸停在溪水當中,擡頭向那座石拱橋,終於清清楚楚看到了那把老劍條。
依舊鏽跡斑斑,跟還是孩提時、年時、婦時所見,並無半點異樣。
但是下一刻,只是多看了老劍條這一眼的河婆老嫗,一雙眼珠子當場裂。
哀嚎。
溪水翻滾,浪花陣陣。
許久之後,這一段小溪總算恢復風平浪靜,老嫗重新生出了一雙眼睛,但是變得氣息孱弱,耳畔響起那位大仙的嗓音,“人家不稀罕理睬你,那是你祖上冒青煙,你別得寸進尺。以後經過石橋的時候,切記不要擡頭了。”
老嫗嚅嚅喏喏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楊老頭的嗓音幽幽傳來,“你只管往下游去,試試看能游到哪裡。經過那座鐵匠鋪的時候,也別太猖狂。不過不用太擔心,你的存在,能夠讓這條溪水變得尤爲‘沉’,一旦催生出水,有利於鑄劍淬鍊,所以那位阮師,不會爲難你。你要是做事勤勉,說不得人家還會施捨給你一點機緣。驪珠天雖然碎裂了,靈氣迅速流溢四散,可大抵上還能延續個三四十年,阮師的聖人之位,穩固得很,對他來說,反而是好事。”
老嫗鬆了口氣,諂道:“謹遵大仙法旨。”
青牛背這邊,有人言語中滿是欽佩,“前輩好大的神通,竟然能夠自行敕封一方河婆,關鍵是還能夠不驚擾到天道。”
楊老頭依然保持原先的坐姿,頭也不轉,冷笑道:“河婆,和河神,一字之差,雲泥之別。你這種讀書人,會不懂?”
來者正是觀湖書院最大的讀書種子,崔明皇,他應該會是最後一位離開此地的外鄉人。
這位神玉朗的英俊書生,笑道:“已經很駭人聽聞了。在一條斷頭路上,生生岔出小路來,這等手筆,由不得晚輩不佩服。”
楊老頭淡然問道:“小子,你知道我的份?”
崔明皇搖頭笑道:“山主事先並未告知,但是我勉強猜出一點端倪。”
楊老頭不耐煩道:“去去去,你小子還不夠格與我談,換你們山主還差不多。”
崔明皇非但沒有離去,反而在青牛背席地而坐,落座之前,不忘手將腰間玉佩小心翼翼挽住,以免撞擊在石崖上,他擡頭著再無遮攔的蔚藍天空,輕聲道:“空有一通天修爲,爲了護住這座驪珠天,不讓天道滲進來些許,竟是半點也不願使出,到最後只能靠兩個本命字,真正死撐到最後。楊老先生,你說我們這位齊先生,到底圖什麼?”
老人只是著煙,神沉。
崔明皇喃喃道:“若是圖一個‘爲生民立命’,那也太虧了,他是齊靜春啊,山崖書院的山主,儒教第四聖的得意弟子,他的一條命,換來五六千凡夫俗子的來生來世,劃算嗎?我看不劃算,換是我,絕對做不來。”
楊老頭吐出一口煙霧,“你這話,也就只能跟我嘮叨,要不然傳出去,你這輩子也別想當書院山主。看在你先說了幾句心裡話的份上,咱們隨便聊聊?”
讀書人微笑道:“那敢好,晚輩求之不得。”
老人著水面,“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