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前夕, 一場突降的小雪將整個花園披掛上一層薄薄的白。早晨寧思音從窗口看到,雪白的地上沒有一個腳印,整個世界都是干凈的純白。
蘇城的雪, 積不了太多, 很快就會化掉。
寧思音是個不怕冷的質, 和蔣措之間,反而蔣措是怕冷的那個。
被地暖熏著, 穿得薄,下樓才覺出冷來。一樓因為經常開著門窗, 比樓上的氣溫要低上幾度。
吃早餐時,旺仔正在門口門, 嗚嗚哼哼地撒想出去玩雪。傭人擔心它質弱容易冒,把門關得死死的,不給它出去。
寧思音趁傭人走開,悄悄把門打開一條:“快去。”
旺仔立刻蹬蹬蹬沖出去,在落滿雪的花園興地狂奔起來。
傭人老遠看見,趕忙跑了過來, 懊惱道:“三, 您怎麼把它放出去了。”
“讓它玩會吧。”寧思音說。
“外面太冷了,它不好, 會冒的。”
“沒事,”寧思音不以為然,“它是個男孩子,哪兒有那麼氣。”
說完仿佛意識到這句話不小心涵了某人, 扭過頭:“哦, 我沒說你。你可以氣。”
蔣措正喝粥, 聞聲抬眼看向:“我可以?”
寧思音肯定地點頭:“你可以。你長得跟朵花似的, 當然可以氣。”
蔣措角一翹,笑著應:“好。”
大年初一,家里有規矩,不許賴床,蔣昭野跟蔣暉彥一道從房間下來,剛好目睹這一幕。
蔣昭野認為他五哥和他同病相憐,于是一臉憤懣地跟病友吐槽:“每次吃早餐都得看他們膩歪,我真是夠了。”
“還好吧。”蔣暉彥說,“他們好,你看不過去?”
“我當然看不過去。”蔣昭野扭頭看他,一臉理直氣壯的質疑,“你看得過去?”
蔣暉彥:“我看得過去。”
蔣昭野噎了一下,難以理解:“為什麼?你都不介意嗎?”
“我為什麼要介意。”蔣暉彥說著,拍了拍他的肩,“六弟,已經是咱們的三了,你就放下吧。”
蔣昭野炸了:“誰說我放不下了!我只是……”
蔣暉彥本沒聽他解釋,徑自抬腳下樓,蔣昭野不依不饒追上去,在他耳邊低聲狠狠道:“我就是看不慣!”
這時,餐廳的蔣措與寧思音也瞧見了他們。
來了。
寧思音最喜歡的環節又到了。
清清嗓子,坐直,端莊慈祥地微笑看著兩個孫子。
家里規矩,小輩見到長輩,是要拜年的。
蔣暉彥心里沒有見,早已接這個設定,寧思音跟他向來和平。他老老實實拜年,寧思音和藹可親地給個紅包,拜年環節就輕松地結束了。
到蔣昭野,他咬了后槽牙,忍了又忍,忍了再忍,一臉忍辱負重地走過去。
“三爺爺,新年好。”
蔣措輕輕“嗯”了一聲,把舞臺讓給旁邊正襟危坐準備發揮的人。
蔣昭野經歷這麼多次,總算是學聰明了,與其讓寧思音找到機會騎到他頭上辱一番,不如自己直接認栽算了。
他轉向寧思音,到底是年輕氣盛脾氣,尤其當看到寧思音擺出來的架勢,真的太、可、氣。
他的語氣極為敷衍,甚至有點沖:“三新年好。”
蔣措抬起眼瞼,慢吞吞地問:“老六,你三欠你東西了?”
“……沒有。”
“那說話怎麼帶火藥味。”
蔣昭野懂這是什麼意思,竭力忍住,深吸一口氣,正要重新說一遍。只聽寧思音分外慈祥的口氣道:“哎呀,小孩子不懂事,再長大幾歲就知道要尊敬了。沒關系,不生氣,來,這是給你的紅包,不用磕頭了。”
蔣昭野:“…………”
早飯蔣昭野一口沒,拜完年便臭著臉摔門回了房間。
初一蔣家來拜年的人很多,寧思音跟在二邊一起招呼。
在花園玩瘋了的旺仔說什麼都不肯回家,傭人追在它屁后頭溫聲細語地哄勸,想要抱它回去,被它屢屢頑皮地逃。
最后還是蔣措出馬,吹了聲口哨,旺仔才從藏的花叢里出來,披著一雪跑到他跟前。蔣措彎腰托著肚皮將它抱起,遞給傭人。
傭人怕它掙扎雙手抱,小聲嘟囔:“唉,三非要讓它出來玩,看看這一雪,腳都是冰的,一會兒肯定要冒……你看你看,都打噴嚏了。”
蔣措卻說:“冒自愈就是提高抵抗力的過程,養在溫室里,只會越來越弱。”
這是向著自己媳婦呢。傭人知道自己說錯話,趕忙道歉抱著狗回去了。
寧思音剛好溜出去閑,聽著兩人的對話,反倒讓想起件事。
從蔣措后走過來,等傭人走開,問他:“上次你大哥說你不開車是因為小時候出過事故有心理影,什麼事故?”
許是意外突然問起這個,蔣措看一眼,淡淡道:“一個小車禍。”
寧思音追問:“怎麼出的車禍?”
“上學路上。司機前一晚通宵打牌,開車的時候神恍惚,撞上隔離護欄。”
蔣措解釋的口吻云淡風輕,聽起來確實只是一個小車禍。
寧思音又問:“你傷了?”
“命大,了點小傷。”他說。
“那你怎麼會對開車有影,不是更應該對司機有影,不放心讓別人開車麼。”寧思音提出合理質疑。
蔣措只笑了笑,不答。
有客人來,他被老爺子走,干的旺仔跑過來找寧思音玩。蹲下來逗狗,傭人看看旁邊無人,這才低聲跟說:“三,以后您別再提那件事了。當時出的車禍可嚴重了,車都彈飛了,司機臉上上到都是碎玻璃茬,心臟被一塊長的尖玻璃扎破,當場沒氣的。”
寧思音手一頓,抬頭。
傭人繼續說:“我也是聽人講的,沒親眼見著,出事的時候三爺在車上,肯定看見了。”
旺仔在底下拱的手,寧思音心不在焉地繼續了兩下:“那他剛才為什麼不告訴我。”
傭人嘆了口氣:“那個司機在蔣家開車二十來年,每天送三爺上下學,很好的。三爺心里肯定不好。那段時間他母親去世沒多久,又是傷,又是驚嚇,好長時間沒緩過來。”
寧思音陷沉默。
原來是這麼嚴重的事故,竟然被蔣措說得那麼輕描淡寫。
親眼看到那麼慘烈的死狀,還是自己親近的人,怪不得會有心理影呢。
蔣聽月趕在春節當天晚上回來,行李箱就帶了八個。拜年的客人已經離去,年夜飯結束,指揮著傭人往房間搬。
“這個要輕拿輕放,我從好些地方收集的中古咖啡杯,千萬別給我壞了。”
“這個就放客廳好了,我給大家帶的禮,等下分了。”
“哎呀你小心點!這里面都是我的畫,以后等我死了這些可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
二嗔道:“呸呸呸,怎麼說話口沒遮攔的。”
蔣聽月又大呼小起來:“哎呀旺仔!你怎麼玩人家的,臭流氓!快點還給我,不然我揍你了哦。”
寧思音坐在沙發上道:“怎麼跟你旺仔叔叔說話呢?”
蔣聽月沒抓到狗,過來從背后勒住的脖子:“寧思音我忍你很久了,讓我你嬸嬸就算了,讓我狗叔叔?”
“確實不應該叔叔。”寧思音說,“我剛才說錯了,是我弟弟,那你應該舅舅?”
這兩個二十多歲的比旁邊十二歲的雙胞胎還鬧騰,蔣聽燕笑道:“同齡人果然更合得來,你們兩個真好。”
“那是,咱們家總算有個能跟我做朋友的了。”蔣聽月說。
“我看啊,你們兩個就是臭味相投。”二簡直頭疼,搖搖頭去廚房給準備吃的。
“東西都搬回來了,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蔣聽燕問。
“不走了。”蔣聽月坐在寧思音邊,四仰八叉地回答,“還是祖國舒服。”
“你不是學什麼珠寶鑒定的,在國可不好找工作,應該留在那邊。”六太太扶著肚子走過來。
蔣聽月難得沒回,問:“六嫂你快生了嗎?”
“哪那麼快啊,”說到這個六太太就抑制不住笑容,“才五個月,還早呢。”
“哦,”蔣聽月說,“看你這架勢,我還以為你九個月了,馬上臨盆了呢。”
六太太:“……”
二從廚房過來,六太太滋滋地著肚皮說:“不過做B超的時候醫生說了,是個男孩。”
蔣聽月:“真的嗎?哪家醫院?國家不是有規定止鑒定胎兒別,我去舉報。”
六太太:“……”
“聽月。”二給一個制止的眼神,“不要跟你六嫂斗氣。”
自從懷孕之后,二便一切以為重,現在連小姑子都要讓著,六太太最喜歡順桿網上爬:“就是,我現在得安心養胎,緒波容易胎氣。”
蔣聽月翻了個白眼,用手遮住,湊到寧思音耳邊小聲吐槽:“真要讓生個男孩,的尾還不翹到天上去。”
寧思音也轉過臉,蔣聽月以為說要什麼,湊過耳朵,只聽低的聲音道:“聽見了,在瞪你呢。”
蔣聽月:“……”
蔣聽月一回來,閨局便組建起來。
“這里環境很不錯的,偶爾出來放松一下蠻好。唯一的缺點就是人多,他們家不做會員,什麼人都可以來,遇上節假日就更夸張,那都不能泡溫泉,得泡別人的洗腳水。不過我喜歡這里的熱鬧,這邊的私湯還好,就是難約了點。”
百來平方米的庭院,幾個小湯池以八卦陣格局分布,三個人一人一個池子,泡著私湯敷著面,乍眼看過去親老公都認不出。
地方是蔣聽月選的,拉寧思音和李希出來泡溫泉。
蔣聽月的池子離寧思音最近,轉頭問:“噯,思音,你在斯坦福讀的什麼專業來著?”
寧思音:“沒大沒小,嬸嬸。”
蔣聽月敷著面也不耽誤翻白眼:“行行行,小嬸嬸。”
“當然是Business Administration,繼承人不都要學這個嘛。”李希說,“人家又不像你這種閑人無所事事,跑出去念什麼珠寶學,跟家里拿零用錢,到了年齡就找個人嫁掉,為家族發揮最后一點價值。”
蔣聽月道:“那還是我更舒服點。寧家那麼大一個攤子,接手多費勁啊,我還是寧愿每天買買包看看珠寶,混吃等死多好。”
“瞧你那點出息。”
“你閉吧李,我不想聽你叨叨。”
不想聽,李希就轉而叨寧思音。
“最近跟你老公還好嗎?”
“好的。”寧思音吸著尾酒。
“說起來,你當時怎麼會看上你老公?”
“長得好看。”
“這麼淺的理由?”
寧思音反問:“我看起來像是一個有深度的人嗎?”
“不像。”李希說,“但你也不像那麼天真的人。據我對你的了解,你的心眼比馬里亞納海還深。”
寧思音笑瞇瞇:“是嗎,那你還拆穿我,小心我把你賣了。”
確實不天真,當初選蔣措,是因為他沒有靠山,“好欺負”。
蔣措這個人真的不錯,跟他相確實是一件舒服的事。他慢子,做什麼都不急不躁,脾氣很好,什麼都不在意,好像沒有事能惹他。
而且有時候,有些地方,會讓覺得溫。
現在想來,寧思音反而對他有點愧疚了。
怎麼說呢?覺像自己把一個好欺負的人欺負了。
決定對蔣措好一點。
同一時間。
芳里庭院中小徑蜿蜒曲折,通向一間間獨立的茶室,蔽的設計為上流人士私下談易的絕佳選擇。
園中那座二層閣樓卻鮮有人涉足,只有一部分員工知道,那是老板的私人地界,旁人不能,連打掃都只有特定的人能去。
這座閣樓通常閑置,今日卻有了人聲。
皮鞋踩上木質樓梯,腳步聲緩慢平穩拾階而上,黑管筆直修。
蔣措穿得很厚實,和大寒能力很強,他仍能覺到蘇城冬季沁骨的冷意。
走上二樓,一個不起眼的平頭男人站在門口,見了他俯首道:“人在里面。”
蔣措的步伐未曾變化,腳步聲延續方才的頻率,走至門前。
平頭男人為他打開門,閃進來的線照亮屋中形,一個已經看不清形貌的男人被綁住手腳跪在地上,上臉上泥灰干涸結臟污的塊,頭發凌,眼鏡碎了半邊。框架歪斜變形,只剩一支撐勉強懸在鼻梁。
皮鞋停在他面前一步之遠,有人上前摘掉他上的膠帶,他抬頭看到面前的人。
年輕、英俊、氣度不凡。有人搬來椅子,年輕人坐下,向后靠去,懶散而閑適的坐姿。
看著很斯文,但輕輕抬眸目向他投來之時,讓他募地脊背一寒。
雖然從未謀面,去年蘇城兩大家族的聯姻轟轟烈烈,這張臉在各大上出現,他認得出來。
眼鏡男涕泗橫流,不知是認命還是心虛,躲閃開目,頹廢地坐在自己腳上。
閣樓上安靜得只能聽到他呼哧呼哧的。
蔣措漫不經心地打量。
臉在二十年歲月磋磨與外力擊打變形下,已經很難與檔案上的照片對應,最相像的是那副報廢的黑框眼鏡。服雖然臟破不樣子,領子后出的標簽卻是個不錯的牌子,看得出來他生活得不錯。
“是誰?”蔣措在一片靜謐中問。
他的聲線很平,很淡,像在詢問一個很平常的問題。
眼鏡男痛哭流涕:“我求你放過我吧,我還有老婆孩子,我已經一天了,再不回去他們會報警的。”
“回答完我的問題,你很快就可以回去。”蔣措平靜地問出第二遍,“指使你的那個人,是誰?”
眼鏡男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哀求:“我只是一時財迷心竅,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沒想害!求你了三爺,你放過我吧,我真的很后悔,真的!這麼多年我每天都是在愧疚中度過的,我真的不知道會死……”
蔣措垂目冷漠地看著這一切,等他哭嚎得眼淚干涸,嗓子幾乎說不出話,才緩慢地道:“我的耐心不是很多,你還有三分鐘時間。”
眼鏡男一哽,還是不肯回答,車轱轆話不停求饒。
“一分鐘。”
蔣措的眼睛越過窗口,向閣樓外那棵桐樹縱橫錯的樹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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