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我沒有爺您聽我說, 這蘇……這蘇吧,它……我絕對沒有咒你的意思,就是個權宜之計, 就是為了在海關混個份, 他們不收未婚的……是了, 是赫德的意思,他說不介意, 都是他安排……”
蘇敏瞇著眼看, 指尖輕輕挲船員床柱上那圓的木料。
不是還記掛著自梳嗎,轉頭想通了?
林玉嬋低聲音賭咒發誓, 忽然想起什麼, “對了!我還糊弄過去一個差——就是收錢贖人的那個,他認識我, 又見我寡, 以為你死了!我還看見他在通緝令上畫了個叉!小爺我立功了啊……”
蘇敏耐心聽扯完, 才慢悠悠說:“是這樣啊?天下姓蘇的這麼多,我還以為你真有那麼個倒霉夫家呢。”
林玉嬋:“……”
還真是!怎麼就不打自招了呢?
蘇敏喟然長嘆, 撂下茶杯, 站起來, 溫地看著。
他整個人瘦削了一圈, 的手臂和脖頸上都添了細碎的新傷,下扎出胡茬, 衫上幾道長短破口, 顯得很是儀容不整。聲音也比往日沙啞,像個放不羈的旅人。
但他神抖擻, 臉上帶著難得的,舉止雖慢, 卻依舊有力。
“既然阿妹如此盛難卻,那蘇某只好勉為其難的娶你了,免得你白擔這虛名。”他語氣甚是憾,靦腆地說,“唉,本來打算單一輩子的,只好破戒啦……”
林玉嬋開始以為他開玩笑,看那一雙眸子似水又不像,全一激靈,趕退后:“不不不用了不用了,很麻煩的,三六聘合八字,雇轎子請司儀,租服放鞭炮,樣樣都花錢。對了你現在法理上是死人,還得請個魂的……”
蘇敏越聽臉越暗,最后忍無可忍,一步把到墻邊,捂住那張往外冒奇葩言論的小。
林玉嬋:“唔……”
小姑娘一張臉尖尖的,小小的,雙頰紅暈,被他一只手就能遮了,一雙黑眼睛拼命眨,一副理屈詞窮的冤枉樣。
蘇敏眼角劃過不明笑意,忽然從蛋撻下面出一張薄薄的洋布白餐巾,靈巧折幾下,牙齒咬出一線,再一繞,扎一朵簇圓的小花。
他垂下眼皮,在那烏黑的腦袋瓜頂上相了一相,選了塊風水寶地,仔細將那餐巾小花系在發間,打個死結。
的秀發而堅韌。常洗,手有點生,帶皂角香。
“這才像話。”蘇敏淡淡道,“不管你多討厭你的亡夫,也得做個樣子。知道嗎?”
見怔著,洋布小花輕輕,黑白相襯,小巧玲瓏,平添三分俏。
在船上這幾日,總算離了當牛做馬的生活,有工夫給自己梳了個活潑的辮式,而且似乎還修了眉,顯得干凈俗。
“按規矩是三年。不過我可以開恩,二十五個月就夠了。提前除孝要遭人閑話的哦。”
他慢吞吞的說完,看那張口結舌、敢怒不敢言的模樣,角勾起將笑未笑的弧度。
解氣。過癮。
林玉嬋頭,不相信他就這麼放過了,懵懵懂懂問:“還有嗎?”
約意識到,他這樣也算是個警告,即便在海關這種新派前沿的地方,也不能在外表上太隨便。寡婦就得有寡婦的樣子。
但也不用披麻戴孝。真披麻戴孝的那種傳統節婦,也不會遂自薦來海關工作,給家里丟臉。
蘇敏微笑:“先這樣吧。再有吩咐,我會托夢通知你的。”
這是保命的急策,生死攸關之際,有何不可為。
只不過,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看以后怎麼圓回來。
他連辮子都舍得剪,對這種晦氣的惡作劇自然也不忌諱。
逗逗而已。
當然,眼下他小命為重,還是裝回了假辮子,戴個瓜皮帽,人模狗樣的,儼然一口封建余孽。
“我的東西呢?”封建余孽擺譜,低沉道,“還我。”
林玉嬋見他不再揪著寡婦的事,松一口氣,笑道:“是你忘記管我要。”
手頸后,仔細解下一截紅繩,從領中提出那枚金鑲玉長命鎖。
給他傷口的時候摘了,后來顛沛流離逃命,唯恐保管不善,干脆自己戴上。
這件看起來就不便宜,若是沒給打出缺口,估能買一百個林玉嬋這樣的妹仔,可不能丟。
現在呢?林玉嬋不善于估價奢侈品,覺得買十幾二十個小姑娘,應該也足夠吧……
掂量了一下兩人的關系遠近,大膽問:“這是以前家里留下的?”
蘇敏不語,只是微微點頭,算是默認,但也不多說,手接過。
金鎖片上帶著小的氣味和溫,讓他想起中彈的那個晚上。
他有點不好意思直接戴,暫時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抄起個蛋撻,熱騰騰的懟到邊:“多謝。”
不白拿的。
林玉嬋不由自主張一咬,脆濃香,齒留香,焦糖和蛋的餡一下流里,燙了舌頭。
在大清極吃到如此味,一時間頭腦短路,居然舍不得吐掉,一邊吸溜氣一邊吮。孫氏的手藝真不是吹的。這蛋撻蘇敏吃了那麼久還沒膩,也是有其原因。
蘇敏面無表地著看。
林玉嬋這下徹底明白,失蹤的那些食材都去哪兒了。
這船艙里現一個碩鼠。
這才想起來問:“你怎麼在這里?別人知道嗎?”
艙里平白多了個人,船員們怎麼都不上報?
“這船在天字碼頭泊了有一陣。我在出發前一晚,就找機會躲了進去。機長曾是天地會眾,給我行了方便。”蘇敏看出的疑問,低聲道,“這船是朝廷管洋行租的,又借給海關,船上的人分屬好幾個衙門,互相不太認識。我大大方方占個鋪位,只管睡覺養傷,旁人只以為我是搭船的乘客,就算有人看著奇怪,多一事不如一事,舉報我又不會多拿工錢。”
林玉嬋:“……”
這大清府的管理太混了!
所以……他等于是借了洋人的船,不僅輕易遁出廣州城,而且好吃好喝的養了十幾天傷,沒人過問!
林玉嬋想起了自己在廣州城里狂奔竄的驚魂,闖進海關時那子孤注一擲的心,還有這陣子被赫德使喚來使喚去的勞碌,不由得出離憤怒。
同樣是跑路,人家怎麼就能跑出風格,跑出水平,跑出那麼高的技含量?
惦記著海幢寺的那一晚,又問:“后來兵追捕得厲害麼?”
他笑笑,只是簡單說:“大部分人都順利逃了。放心。”
再多的細節,他一字不講,守口如瓶。
但,不難想象,后來戰斗的慘烈程度。
他容蕭索,行時仍有些微不便,但目依舊嚴謹而冷冽,像一株冬日不凋的常青樹。
知識就是力量。林玉嬋想,自己那點土制“生理鹽水”看來還管點用。
“蘇林氏,”孫氏的聲音忽然在上面響起,把嚇一跳,“還好嗎?怎麼還不上來,難道真有老鼠?”
一字字穿過樓板,清晰可辨,甚至還帶點回音。林玉嬋臉上忽然一熱。
蘇敏忍了個笑,理理自己那許久不修的凌鬢角,低頭去咬另一個蛋撻。
樓板隔音有限,這十幾天里,旁人大嗓門的每一聲“蘇林氏”、“小寡婦”,都被他聽了個清清楚楚。
他居然還能淡定地吃蛋撻,沒有詐尸出去跟算賬,也是個人才。
要不是今天自己撞進來,他怕不是要在艙里躺到辛亥革命。
林玉嬋僵立一會兒,朝上面回:“是有老鼠,吃了你剛烤好的蛋撻……我、我正在打。待我找個木……”
孫氏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笑道:“我就知道你膽大。老鼠可惡,千萬別手!”
海風漸起,船艙搖晃,林玉嬋到舷窗看了看天。
“廚娘起疑了,你以后不許放開了吃。”嚴肅警告,又忽然想到他有傷在,總不能著,于是大發慈悲地補充道:“想吃什麼,我可以找機會帶下來給你。”
“叉燒,腸,牛丸要手打的,唔該,”小爺不跟客氣,立刻點菜落單,“天天啃酪膩死了。”
林玉嬋耐心跟他解釋:“北方沒這些。”
“北方……什麼北方?”蘇敏忽然臉一變,站起,無理取鬧地搖肩膀,把發間的小白花搖得曳曳發抖,“等等,我待了多日?這船是去哪的?”
“十個菜饅頭,四個粢飯團,唔該……哦不,謝謝儂!”
天氣漸涼,岸上風土人全異。有時岸上房屋鱗次櫛比,顯得很是富庶。走近一看,許多房屋卻是空的,墻上一層層著府告示,大多是征丁、征糧、剿匪、止離鄉私逃……
有些地方的房屋墻壁上,甚至還殘存著歪歪扭扭的十字架造型,那是被太平軍占領過的地方。不過那墻皮又馬上被鏟掉,潑了石灰,上麻麻的長匪通緝令。
太平天國運的戰火未熄,余燼燒干了魚米之鄉的財富。
熱切的小販圍在每一艘泊船外,用盡一切手段向洋老爺兜售當地特產。
林玉嬋趁上岸的工夫,碼頭外面抓買吃食,一邊哀悼自己那所剩無幾的臨時工薪水。
不過轉念一想,蘇敏這回翻船翻大了,又幸災樂禍,角帶笑意。
剛逃到這船上的時候,他整個人半死不活,昏昏沉沉了不知多久,失去了對時間的判斷。
現在算算,昏迷了足有四五天,那時就早已出廣東了。
他又不能跟船上的人搭訕。以為這船只是老爺出游的座駕,一直在珠江流域轉悠呢!
足智多謀、英雄無敵的新任天地會廣東分舵主,無意間背井離鄉,一舉渡了半個中國。
……
凌晨,船上的人都睡,兩個值班船員在甲板上打盹,林玉嬋穿件厚服,揣上白天買的補給,悄悄爬起來,踮腳繞過同宿舍幾個打鼾的工。
不能再隨便去下層的船工宿舍,但發現了機工間里的一個小角落,和下層船艙只有一層樓板相隔,而且還開了個小通風口。可以趴在這里,每天能有那麼一個鐘頭的時間,跟蘇敏說上兩句話,遞點吃食。
刁的小爺從來沒滿意過。
“餡呢?”他在樓板下面有氣無力地抗議,“菜饅頭的餡呢?”
林玉嬋很不客氣:“等我發財了再請你吃好的。”
拿著海關的最低工資,自己囊中,現在還要養倆人,當然是什麼便宜買什麼,他能吃飽肚子就該恩戴德。
蘇敏只好忍氣吞聲地啃那玉米面。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問:
“現在招吧。你是怎麼混進來的?齊府為什麼放你走?”
其實也就短短幾天的事。但林玉嬋一細說,覺過了半個世紀。
樓板那頭,蘇敏始終不語,林玉嬋以為他睡著了。
輕手輕腳爬起來,剛要離開,忽然樓板下輕輕一響。
“齊府被人燒了?”蘇敏的聲音突兀響起,帶了些微笑意。
“嗯”一聲,用不著添油加醋的描述。
“你的賣契也燒了?”
“嗯。”
“自己跑到海關去的?”
“嗯。”
“洋人被你騙過去了?”
林玉嬋想,這話不準確,明明是憑實力取得的工作機會。
但回想過程,的確有忽悠的分。現在也無暇解釋,只好又“嗯”一聲。
蘇敏又沉默了,呼吸聲綿長而細微,清晰可聞。
林玉嬋忍不住想,難道自己做的還有什麼?
小通風口里忽然出一只手,手背上經絡分明,指節修長有力,微微蜷著,手掌上殘余幾道淡紅的劃傷。
“智勇雙全,運氣也不錯。”蘇敏的聲音輕快,“這邊有個流年不利的衰仔,來,讓我也沾沾仙氣。”
林玉嬋忍不住笑了,看不到樓板后面他的表,想必也是帶著笑。
于是握了手,跟他對一下拳頭,避開他傷的地方。
離上海只有一日行程了。問:“上海有沒有天地會分支?”
蘇敏專心致志地在那菜包子里找餡,過了一會兒才說:“有的——應該有。江浙一帶屬宏化堂,是五房中的小弟,基不深。過去十三行有個富商吳健彰,奉我前任之命,捐去當了上海道臺,暗地里贊助了小刀會起義——沒功。他也沒能全而退,不久便被革職查辦,不知所蹤。此后我們和江浙一帶便斷了聯系。前些日子被府追捕時,我和誠叔還商量過要不要跑到北方去。大伙多不愿意出遠門,于是便否了這想法,分批遁逃鄉下——哎,如今我倒是莫名其妙的來了,就當給兄弟們提前探個路。”
雖然說得唉聲嘆氣,但林玉嬋總覺得,他的語氣里有一微妙的興。
也就是個尋常男孩子,不管多麼早謹慎,骨子里還是埋不住一點探險基因。
林玉嬋想起那次海幢寺夜游,笑著問他:“你那舵主份,禪讓出去沒有?”
通風口里出一只細細的火`槍管,在眼前晃晃。
“金蘭鶴的份現在是府眼中釘,廣州巡殺紅了眼,風聲沒過,誰的腦袋都不穩。”蘇敏又嘆口氣,“大家不是跟我客氣,是真的誰都不敢接。我想還是我拿著吧,起碼能防。”
從天地會創始至今,混得這麼眾叛親離的舵主,怕是空前絕后。
不過他馬上又打住這個話題,興致地跟科普:“阿妹我告訴你,假若你是流落他鄉的會眾,若在當地看到名‘義興’的商號,或是兩枚銅錢疊在一起,像個‘義’字的標志,就是天地會的地盤。你大搖大擺走進去,能免費進去吃飯住宿……”
林玉嬋半信半疑,笑道:“要是湊巧有人給自己商號取了個同名,怎麼辦?”
“當然切口得說對,我教你一些……其實都是我聽說的,也不知如今管用不管用,不過背了總沒壞……”
“等等,”林玉嬋警惕地說,“我可還沒燒香會,你小心壞了你們的規矩。萬一哪天來個人跟我說‘你知道得太多了’,我冤都沒去。”
蘇敏輕微冷笑:“規矩規矩,就是因為太守規矩,廣州天地會都快死絕了。”
林玉嬋心里一凜,不再反駁。耐心聽他傳道業。
的右耳著樓板,蘇敏的聲音順著一管道傳上來,格外清晰聽,好像在和耳語。
忽然發現他的聲音很好聽。他說廣府話時,沒有尋常人那麼短促鏗鏘,反而有點偏“”,句子說長了,給人一種溫的錯覺。
冰冷的金屬板得臉頰冰涼。蒸汽機發出規律的噪音。
走神想:那是因為他過去做過富家爺。這個社會如此撕裂,上等人和下等人說話口音大概不一樣……
“幾種形的暗號都背下來了?”蘇敏溫地提醒,“重復一遍。”
林玉嬋:“……”
假裝展肩膀,換了只耳朵在地板,忽然聽到一聲悠長汽笛。
“進上海轄境了!”如釋重負地輕聲道,“我要出去看風景。”
依稀聽到蘇爺輕聲嘲笑:“沒見過世面。”
此時黎明還未到,東方的天好似淡淡墨,灑下漫天清冷。一只迷路的水鳥倏地闖眼簾,隨即飛遠的低空。
船駛進了黃浦江口,靜靜地蜿蜒前進。星西移,照出了江岸的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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