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洋行里寂靜無聲, 壁爐依舊燃著。幾個伙計默默收拾貨架,將翻到的沙發桌椅推正。
楚老板果然給了“面子”,手下留, 沒把這店給砸了。
馬仔們呼嘯而走的同時, 丟下一張紙條, 上面歪歪扭扭,寫了個時間地址。
那志在必得的語調仿佛仍在洋樓里回響。
“兩千兩, 一文都不要, 你一個人送來。否則我們只好為國效力,把逆匪送去也!大家都過個富裕好年!哈哈哈!”
容閎拍拍滿牙, 難以置信地看著林玉嬋, 臉上寫了許多問號。
林玉嬋苦笑,一邊幫他收拾, 一邊腦子里飛快組織語言, 解釋了“洪門”、“天地會”。
“……不過您別誤會, 我不是會眾,也沒參與過反清復明, 我就是湊巧認識一個人……”
容閎笑了, 手將綠沙發挪回原位:“林姑娘別張。我不是那種聞叛變的人。大清現在的樣子, 沒人造反才奇怪呢。你放心, 這些我不對旁人說。”
名校留學生果然思想進步。林玉嬋松口氣。
容閎下句話石破天驚。
“譬如那太平天國的干王洪仁玕,是我在香港時認識的好友。我們促膝長談, 聊過一些建立新政府的看法……”
當啷一聲, 林玉嬋不小心翻倒一個椅子,蓋住了容閎的聲音。
“打住打住。這屋里還有伙計呢!”
容閎也意識到失言, 尬笑一陣,讓伙計們出去收拾花園。
還好伙計們對自己東家的脾也有所了解, 也都不是大驚小怪的人。容閎在店里還能不時摘個辮子,也沒被舉報送去。
畢竟這里是租界。它不擁有任何一國主權,但卻比萬國領土還“自由”。
“不過林姑娘,實在是不好意思,”容閎又說,“我這些年花銷大手大腳的,鮮有積蓄,本月又剛下了遠洋訂單,一時拿不出兩千兩銀子借你,五百最多……”
林玉嬋又驚訝又好笑:“我沒說要管你借錢呀。”
容閎低聲問:“那,那你要如何贖你那位同鄉?”
這下林玉嬋答不上來。
但凡關于近代上海灘的電影紀錄片,里面多會出現過叱咤風云的“青幫”。不過那似乎都是民國之后的事了。
現在看來,楚老板所轄的,借著義興船行的殼、行欺男霸之事的黑社會“清幫”,大概就是青幫的前。
不好惹。而且會越來越不好惹。
林玉嬋煩躁地手理領。新過于括,領子磨鎖骨,平日不覺得,方才一番兵荒馬下來,才覺疼痛,簡直要命。
當然可以假裝這一切都沒發生。誰讓蘇敏上船前不看行程,傻乎乎自投羅網。雖然他的霉運說到底都是因而起,但也許他命里就該被當叛匪砍頭,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但,力所不逮是一回事,見死不救是另一回事。
容閎作為局外人,跟萍水相逢,聽到這事的第一反應是給借錢。
總不能被古人給比下去。
記住紙條上的日期。臘月二十九小年夜。離現在還有兩個禮拜景。
這兩個禮拜里,總能想出些辦法。
墻角的自鳴鐘敲了早上九點。從拜訪博雅洋行,到清幫砸館,到現在一地,其實也才過去了一個鐘頭。
林玉嬋向容閎辭行:“我得回海關點卯了。先生保重,遇事小心。”
容閎揮手,一邊說:“有什麼需要的就來找我,反正我也閑……”
回到海關宿舍,完日常雜務,林玉嬋假作無聊,跟不人搭訕攀談,打聽“清幫”。
但大多數人跟一樣,是從廣州過來出差的,對上海的黑`幫生態一無所知。
直接找本地人問呢,更不可能得到真實答案。
打聽“盛通煙行”,倒是確有此家,去年“經營不善”,莫名倒閉,老板至今負債消失,府還在通緝呢。
前車之鑒淋淋。看來只能借錢了……
可偌大海關,除了貪污公款,能從誰那里借來兩千兩銀子?
沒時間細想。忽然有人跑來通知,讓趕回去換新。
林玉嬋莫名其妙。
大家說:“赫大人回來了!快去迎!”
赫德在跟李鴻章詳談一番之后,直接被一艘船接上了京。托這事的福,留在上海的海關雇員們得以公款休假,林玉嬋才有功夫做服買東西。
但大家估著,赫大人怎麼也得在京城過個年。眼下卻這麼快就回來了,不知是福是禍。
一眾海關雇員,從洋人助理到華人廚娘,齊刷刷迎在碼頭。
赫德容依舊,穿著厚重的青果領禮服,從容下船。
捧頂戴專員照例跟在后面。
立刻有眼尖的發現——
“咦,頂戴變了!”
所有人的目聚焦在那頂戴鏤花寶座上的青金石上,然后轟然大噪。
“恭喜大人升!”
雖然是意料之中,但眾人口中相傳的“赫大人升職記”,比林玉嬋想象的還要干脆利落。
他風塵仆仆到了北京,一反此前那種作為英國人的傲,不再跟任何人吵架,也不像其他洋人似的只在小圈子里社,反而跟恭親王那些中國員往甚,言語中十分謙遜,并且對于李泰國擅自購買艦隊一事持“很憾但是我也不知該怎麼辦”的稀泥態度——這正是大清朝廷喜歡的姿態。
眾清朝大臣好容易遇到一個“溫順”的洋人,立刻給他樹典型,各種夸獎表揚,意思是讓別的洋人好好學學。
他冷眼看著李泰國在中國人面前趾高氣揚口沫橫飛,直到李攢足了仇恨值,他才稍微添油加醋拱拱火,直到某日李泰國氣頭上說出“如果不順我的意我立刻辭職”的話。
恭親王、李鴻章、曾國藩這些老油條喜笑開,就等著他表態呢。
李泰國以為大清不能沒有他。他走了,海關總署就得關門大吉。
誰知人家就坡下驢,立即宣布了新的海關總稅務司人選——委任令早就擬好了,就等著蓋章呢。
李泰國這才反應過來,被自己那個看似低調的下屬擺了一道。
他大罵赫德撬自己人墻角,不配當英國人,但是已經晚了。他回到辦公室,文件行李已經全部打包,倫敦的船票都已經有人給他定好了。
海軍的事自然不了了之,那只先進的海軍艦隊也就地遣散。
一招圍魏救趙之計,再也沒人關心大清海軍司令的國籍問題。
雖然大清已經預付了艦隊全款,但曾國藩曾老先生非常豪爽地表示:“區區一百七十萬之船價,每年九十萬之用款,對中國來說是九牛一。這船不如就賞給各國吧,也惡心惡心李泰國那英國佬,他嘚瑟。”
“各國”自然樂壞了,列強們一邊看戲,一邊等著天上掉軍艦。
赫德那個汗呀。大清有錢,可也不住這麼白扔,他都心疼。
但他忍住了勸諫的沖,跟心腹商議過后,只是悄悄放出風聲,說國正在南北朝分治,南方邦聯急需軍艦“北伐”,很快就會帶著銀子來買。
又一招禍水東引,國公使先急了,馬上張羅安排,把這批艦船火速拍賣,好歹回了點本。
這一場“新式海軍”鬧劇,前后的活經費、以及付給水手的遣散費、船的折舊費,大清朝廷白白花了近四十萬兩銀子,一個救生圈也沒撈著。
大清唯一得到的,是一尊財神。
赫德正式接任海關總稅務司職務,由恭親王親自提名,階從三品。
他不再是那個高傲倔強的羅伯特·赫德;現在的他,是初窺中國場之道的鈕祜祿·德。
整個粵海關舊部犬升天,每人都賞了半年工資,外加三天帶薪假。眾人興高采烈,已經開始提前過年。
林玉嬋捧著一堆銀元,前前后后數了三遍,樂得睡不著覺。
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的貢獻微乎其微——的確,當了一晚上陪聊,給赫德提供了一些簡單的思路。但那些切切實實的書信、斡旋、應酬、往……都是赫德一人發揮。
倘若把場比作球場,不過是給他發了個好球,之后的運球、過人、門,都跟沒關系。
不過這錢拿的心安理得,完全符合規定。
赫德剛給破格加薪,轉眼就是六個月工資年終獎,足足四十余銀元,相當于三十兩銀子。
是當初“賣錢”的兩倍。
不愧是財神啊。
但樂著樂著,忽然笑不出來。
“離兩千兩還差得遠呢。”想,“三十兩,頂多贖個手指頭。”
接下來的日子忙得腳朝天。赫大人從此徙駐上海,粵海關里那些箱的文件、他喜的家書籍、還有隨從們的家當行李,都要船運過來。
江海關要清空,清理前任留下的痕跡,按照赫德的喜好重新布置。
林玉嬋雖然婉拒了赫德的書邀約,但原本合約未滿,還是臨時通譯,在其位謀其事,各項工作照常,不敢有毫懈怠。
赫德也照常往極限使喚,給委以“重任”:整理接歷年檔案文件。當然核心機文件接不到,每天看的都是蒜皮。這完全是力活,昏天黑地干了幾天,覺得自己快近視了。
不過蒜皮有時也很有娛樂。林玉嬋從這些文件里,看到了整部晚清對外貿易發展史:片如何悄悄流,如何一發不可收,如何在走私與合法之間來回橫跳,又到底卷走了多中國人民世代積累的財富;茶和綢如何撐起了出口額的半壁江山,華商又如何被洋商積生存空間;東南沿岸如何海盜猖獗,做下累累案;海關立初期如何黑暗腐敗,堪稱務府的提款機,巨額的銀兩如何去向不明……
“這些都不會再發生了。”一日赫德視察工作,指著舊文件上那些陳年舊案,雄心地對眾人宣布,“我向恭親王保證過,未來的中國海關,每一兩銀子的去向都將有據可查。”
眾人當然是呱唧呱唧鼓掌,各種中英雙語的溢之詞,什麼以后就跟赫大人混了,赫大人是大清之福,是我中國人的救星云云。
赫德聽得皺眉,嚴肅道:“日后的海關也不會再有阿諛奉承。人人憑能力上位。”
大家這才噤聲。
赫德:“這陣子大家辛苦了。對于即將到來的中國新年,按照歐洲慣例,我將舉辦一場答謝宴會,從副到文案到清潔工都將到邀請。明日你們不用上工,帶著一副空空的腸胃來就行了。”
眾人:“赫大人萬歲!!”
林玉嬋頭一次見識到了洋人酒會——當然是隔著一層窗戶。
邀酒會的人分屬不同的社圈子。在帶壁爐的舞廳里用牛排和龍蝦的,是各國駐滬領事、軍、有頭有臉的洋商、還有他們麗的太太們。侍應生端著酒杯冷盤走來走去,一個小型室樂團奏著輕快的華爾茲;另一端的中式宴會廳里,坐了當地員、華商、太平紳士,酒桌上一會兒是勸酒阿諛之聲,一會兒是盛贊當今皇上太后,一會兒是攀老鄉攀親戚,和諧得不得了;
至于海關的下層華人職員,也有盛的酒席吃,不過地點就在大樓側翼的食堂里了;這些職員按照職位高低,自發分了好幾桌,觥籌錯,氣氛也十分融洽;數雇員則被到了最遠的一桌上,盡管上的菜比旁人涼三分,但大家也十分知足,興致地談論菜品、吐槽老公、盤算著拿新發的獎金給兒子娶媳婦。
大家穿得喜氣洋洋,要麼半紅,要麼整紅,過年的氣氛滿溢——其實也不必把自己弄移的紅燈籠,但洋人看中國民俗,大家也就投其所好,讓洋人看個樂呵,運氣好的還能得到他們的紅包。
林玉嬋作為“小寡婦”,幸好不用穿那麼艷。穿著新做的水小襖,披個水紅無袖褂子,已經是擁有的最隆重的裝扮。為怕弄臟,落座后仔仔細細地鋪了兩層餐巾。
然后放開了吃,很快昏昏睡,跑到走廊里吹風。
一桌子紅燈籠互相埋怨:“你們也真是,沒事聊什麼老公兒子,瞧把人家小寡婦弄傷心了——哎,蘇林氏,回來回來,你還沒喝湯呢!”
……
林玉嬋睜著一雙清澈的眼,一個個掃過宴會中的人,尋思著跟誰的關系能好到借錢。
出來吹風躲酒的不止一人。林玉嬋驚訝地發現,容閎也在邀之列。只不過他被分到了中式宴會廳——在那里他簡直是個多余的人,論出功名位都是墊底,他忍了又忍,終于跑出來了,狠狠了幾口雪茄。
但他見到林玉嬋,也只是匆匆打了個招呼,寒暄幾句,隨后整理帽子,抱歉地跟道別:
“我再去發幾張拜帖。那個席里有李巡的幕僚,說不定能有報國的門路呢。”
隔著霧氣玻璃,林玉嬋看到他視死如歸地回到酒桌,強歡笑,跟那些油膩士大夫攀談起來。
悠揚的西洋弦樂聲彌漫全場。舞廳大門打開,涌出一陣醉人香風。
江海關大樓自帶宴會廳,裝飾以昂貴的玻璃和鏡子。林玉嬋從鏡子里看到自己渺小的影。
赫德容煥發,端著杯酒,朗聲招呼了兩個洋人職員,又吻過幾位領事太太的手,一陣風般的穿過走廊,余忽然看到一個單薄的襖小姑娘,停了步。
“林小姐今天容煥發,”他將手中殘酒給侍應生,笑容滿面,“來跳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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