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移開目。

說得那麼自然, 尋常人第一個跳上心頭的簡便選項，因為“不想給他添風險”，提都沒提, 寧可用自己手中的籌碼折價換。

木葉的香氣灑在上。蘇敏眼睫輕垂, 破天荒地有些臉熱, 為自己方才財迷心竅占人便宜的行徑到慚萬分，無地自容。

他反省了足足三秒鐘。

這在他厚無恥的幾年職業生涯中, 已經算是創紀錄。

他臉上隨即閃過友好的笑意, 接著的話說：“不會的。無抵押借款，我自然會多要利息, 且會要求你定期分批償還。風險都在利息里了, 我不吃虧。”

林玉嬋點點頭。他自然是有對策的。

蘇敏：“這樣，你手里的份, 抵押給我, 我給你二百五十兩銀子, 一年還清，月息兩分。剩下一百兩, 算我借你, 同樣一年期限, 月息三分。你若點頭, 咱們回去寫條子。”

“月息三分”放到二十一世紀是妥妥的違法高利貸，然而在大清, 只是通行行。此時的高利貸輒翻上兩三四倍, 堪稱平民財富的收割機。

林玉嬋知道，蘇敏這個報價已屬良心, 在上海任何一個錢莊都拿不到。

但……以的標準來看，依舊是很高啊。

蘇敏等了片刻, 林玉嬋還沒說話，低頭盤算。

上海裁做衫，領口很淺，把姑娘的脖頸襯得優雅纖細，像只隨時飛走的黃鶯兒。

他忽然想說，再讓他刮刮臉蛋，月息三分也是可以再議的。

但這念頭也就是憑空一閃。不答應還好，萬一答應，這口子一開，他蘇敏下個月估就得流浪街頭。

那細脖頸忽然一轉。林玉嬋抬頭，目炯炯地問他：“上次你說，若我單獨做生意，義興會罩著，不會有衰仔擾——如果我是跟人合，打博雅的招牌，這話還算數麼？”

蘇敏不由得笑了。真是寸土不讓，一點都要補清楚。

都是細枝末節，他其實已懶得再爭，立刻說：“當然算數。”

林玉嬋從他的語氣里嗅到讓步的氣息，馬上又說：“以后義興船行和茶館的所有茶葉，我可以半價供應。換月息兩分。”

蘇敏搖頭，板著臉道：“半價不夠。得再加碼。”

“請講。”

蘇敏低頭看。小姑娘一臉張，著，炸著，十足的戰備狀態，隨時準備跟他再戰三百回合的樣子。

他展一笑，甩出了自己的條件。

“我了。陪我去吃飯。”

半個月后，博雅洋行虹口分號盛大開張。

本錢一千兩白銀，林玉嬋和容閎四六出資。由于林玉嬋兼管經營，五東權益。

地點還在租界，離總號三里地，隔一條蘇州河，位于一條方便來往碼頭的馬路上。

當然住不起那麼氣派的花園洋房了。大東容閎拍板，租下了一個中式小院，原是一家來逃難的揚州富戶的住宅。那富戶住了兩年，往京城投奔親戚去了。小院保養得很不錯，有房間五間，按照容閎的審，依舊有花園，而且是雅致的蘇式園林。雖然迷你，但清癯氛圍十足。

林玉嬋看到這個小院的第一反應是：“哦豁，又一個網紅打卡地。”

也很滿意。

雖然也是百分之四十的東，但租房子這事還必須容閎出面——他有國護照，而外國人在租界租房租地，可極為低廉的優惠租金，這便宜不占白不占。反正租金也是給租界政府的，何必多給列強送錢。

那院子里還帶個使丫環，是給原主人家看院的，連租約一同“過戶”，規定由新主人包食宿。因著這丫環的契還在原主人手里，也不許轉賣，若有病亡，需要出醫藥恤。

林玉嬋一開始對這個安排十分抵，冷冷地問中間人：“等于這丫環是跟這院子綁定的一項財產，我只有使用權，沒有置權，還得負責保養，弄壞了得賠？”

原本是怪氣說反話，沒想到中間人眼睛一亮，朝連豎大拇指：“對對對就是這樣，您理解得一點不錯。”

林玉嬋：“……”

這大清真是五行缺革命。

在廣州當了幾個月沒人權的妹仔，現在居然用起丫環，反手迫別人，良心上萬分過不去，覺得明天出門就會被馬車撞。

但中間人一再強調，丫環必須和院子一起，否則不租。丫環本人——其實也是個四十多歲的阿姨了，痛哭流涕地就要下跪，懇求林玉嬋不要拋棄。

林玉嬋趕說“阿姨請起”，試探著問：“您價多，我按月給您工錢，攢夠了就幫您去信北京，把契贖回來，好伐？”

丫環阿姨卻抹著淚說：“我八歲就被賣到老爺家，連自己家鄉在哪都忘了。雖配過人，但丈夫兒子都早亡，我現在孤一人，就算贖，能到哪去？怕是只能睡大街了！夫人行行好，就留著我吧，我吃得不多，什麼都能干……”

說著說著又要下跪。嚇得林玉嬋趕不提這茬。

這屬于“歷史留問題”，還真不能一刀切。在大清朝也茍了一年多，已經學會調整自己的底線。

并不是所有奴婢都像林玉嬋這樣，整天琢磨燒自己的賣契。

丫環自服侍人，已經適應不了正常的社會家庭生活。若是強行趕離開，就像強行給子放腳，只會給帶來痛苦。

算了，就當請個家政阿姨吧，外包一下家務。

丫環姓周，林玉嬋周姨。周姨干活質量一般，做事習慣磨蹭，優點是聽話，裳讓洗幾遍洗幾遍，充分滿足了林玉嬋那以大清標準看來近似潔癖的衛生要求。

不過以周姨的工作速度，也只能洗洗裳被褥，其余的務，還是林玉嬋親力親為。

除了周姨，虹口分號暫時只一個桿司令。林玉嬋將鋪蓋行李搬來，每天親自看店。

但兩寡婦的石庫門廉租房也一時沒退。一是那里租金便宜，現在完全能負擔；二是那房間里已經了樣品實驗品堆積地，一時半會清理不出來。

容閎另派幾個總號的伙計過去，幫忙活了三五天，做好了基本的布置裝修。

還好容閎置及時，把“常保羅離職”這件風波掐滅在萌芽里，免得這些伙計對林玉嬋有見。大家只道是容老板突然開竅，終于嗅到了金錢之香，打算捋起袖子大干一場，這才開的分號。因此來幫忙的時候也是喜氣洋洋，跟林玉嬋有說有笑的。

“小囡，”跑街的老劉問，“這里就你一人，不怕？”

林玉嬋心想周姨也是人呀，面上笑道：“鎖是西洋進口的，巡捕房、左鄰右舍都打點好了，而且……”

瞥一眼門口那的雙銅錢標志。

而且有天地會兩廣分舵親自罩著。這就不足為外人道啦。

“……而且我會看況，慢慢招點幫工。男的就算了，劉叔，你們若認識有婦人愿意來跟我做生意的，我給你們介紹費。”

老劉笑道：“這個卻難。就算是新派人家的婦人，也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大方呀——行，我幫你留意便是。”

說是“大方”，其實就是臉皮厚。林玉嬋厚著臉皮，把這話當夸獎聽了，招待伙計們一頓飯。

虹口分號選了個黃道吉日開張，按照習俗，放一場鞭炮，一群友商和容閎的友人都來捧場，就算正式營業。

容閎打著神，喜氣洋洋地招待來賓。林玉嬋作為二東，很低調地坐在花園里喝茶吹風，不時安排點雜務，并不出去搶風頭。

槍打出頭鳥，人出資開商行已是特立獨行，就不上趕著給上海人民送談資了。

的首要目的是賺錢。這才是該抓的主要矛盾。

沒份沒背景，商人重利，一般也不會在上浪費時間。

不過還是偶爾有客人過來，帶著獵奇的眼神跟打招呼：“喲，蘇夫人，這麼年輕，中豪杰，哈哈……在下某某，這廂有禮。”

沒辦法，租界開店得手續齊全，注冊登記就跑了好幾趟，份文件用了七八次，就了板上釘釘的“蘇林氏”，簡稱蘇夫人。

……不過也好。寡婦做生意尚且屬于“見”，但也有先例，《聊齋》和各種小說筆記里都有寡婦經商理財，供兒子考上狀元的談；而未婚姑娘要是敢拋頭面去經商，分分鐘被熱心爺叔報教做人。

林玉嬋做戲做全套，只好也禮節地向這位“某某”萬福行禮，心里暗不好：“……他剛才說他什麼來著？”

沒記住……

不料這位某某先生竟是熱得很，雙手籠在袖子里，問完了籍貫問家世，又問和容閎的關系，又問“亡夫”是做什麼的……

“原來蘇夫人秉承先夫志，親自出面經商，果然是滬上見的豪爽奇子。”某某先生熱地圍在邊，朝上下打量，“膝下可有嗣子，傳承香火麼？”

林玉嬋一瞬間別扭，搖搖頭。

“哎呀呀，流弱質，沒有當家主心骨，想必也了不委屈。唉，真是紅薄命哪。可憐，可嘆！”

林玉嬋覺得這位某某先生未免有點話多，臉上那幾塊盛不下沛的，導致他的語氣十分可笑，像個浮夸的戲。雖然他樣子還算齊整，但讓人生不出好。

不過……大喜的開業日子，這人又是容閎朋友，也不能太怠慢了。

笑了笑，問：“瞧我多失禮，還未請問，先生您是做何生意的，又是怎麼跟容先生相識的呢？”

這“轉移話題大法”，十次里有九次管用，偶爾對蘇敏失效。

可是今日，某某先生竟然沒被帶歪，呵呵笑著敷衍兩句，依舊把話題轉回上。

“夫人，”他忽然放低聲，有些張地捋著自己油亮的辮子，“在下先妻已死多年，只有幾個丑妾，倒都是閑談麻的。夫人初來上海，若委屈寂寞時，歡迎來敝做客，推兩場牌，熱鬧熱鬧，免得一人冷清孤單……”

林玉嬋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圖，驚愕地抬頭，不太相信自己聽到的。

這位也……太直接了吧？

大清真是……一樣水土養百樣人。

蘇敏這烏，提醒啥，啥真。這分號剛開業，就有人過來表白。說看上貌智慧是不信的，多半是打聽了的份額，來搶錢的。

某某先生見沒接話，以為是，更是湊近，坐在邊的石凳上，故意出袖中的名貴象牙扇子，輕聲笑道：“無妨無妨。旁人或許嫌寡婦晦氣，但在下思想開明，對此絕無見。說句該死的話，夫人青春容貌，和待字閨中的一般無二，真真讓人心折……”

林玉嬋一陣惡寒，驀地站起，冷著臉道：“先生錯看我了。我已立志守節，絕無貳心。您請出去。”

牢記教訓，不敢敷衍了事，直接放大招，上來就三貞九烈，語氣十分堅決。

某某先生自然不會信。如此年輕貌的小寡婦，哪能不夜夜想男人。說自己心如死灰？怕只是客氣一下。

他自以為風流地歪一笑，捻著胡子，得意道：“可夫人不是正在和我這個陌生男人說話麼？”

說著，就要上來拉的手。

林玉嬋側避過，余瞟一眼花園外的客人——都在捉對攀談，離得近的就在數丈之外。這人腦子瓦特了？！

卻不知某某先生正是等聲張喚——要是真鬧起來，讓他們看到這小寡婦跟他拉拉扯扯，他自己沒半分損失，小寡婦的名聲可就糟了，除了半推半就相從，還能怎樣？

眼看小寡婦要溜，他笑嘻嘻地追上一步，手再扯——

沒扯到。斜刺里進第三人，一個材高挑的客人大步橫在他面前，面不太善。

某某先生嚇了一跳，倒退兩步，見是個年輕人，十分不滿，嘟囔：“現在的后生都沒個禮貌額……”

林玉嬋早跑到十步開外，探頭一看，又驚又喜，狐假虎威地走回來幾步。

蘇敏皮笑不笑地一翹角。

“濟順行的徐掌柜。”他很敷衍地拱拱手，“原來在這兒呢，在下找你好久。”

林玉嬋終于記起來了：“啊對，姓徐。”

這徐掌柜求偶行為被無打斷，又驚又怒，問道：“儂是啥人？”

他想，這麼年輕，不可能是請來的賓客，大概是個打工的。

蘇敏冷冷道：“我是誰你不用管。你的債主派我來通知，五分利，你還有一個月景。”

徐掌柜臉一變，雙頰慘白，胡子耷拉到下。

“我……我……”他慢慢躬，對蘇敏一個作揖，陪笑道：“何必勞您走呢，我自曉得，我自曉得……”

一邊說，一邊后退，斜眼看路，最后一點點退出花園，溜了！

林玉嬋心里開花，臉上還得端著，余看看那些賞花賞院的賓客，朝蘇敏的大大方方一福：“多謝蘇老板賞臉前來剪彩！”

蘇敏沒理這殷勤。他今日穿著灰大布的長衫，罩了天青緞子外褂，腳上蹬著黑布快靴，的確是一副湊熱鬧的“友商”打扮。

“一角錢會費不能白收啊。”他起褂子坐下來，面冷淡，說：“還笑！你桌上的熱茶是干什麼用的？被這種人纏上夠你的。”

林玉嬋訕訕，：“頭一次上，還不太練嘛。”

要真能達到他那種“當機立斷滾水潑人”的判斷力，確實還得再練練。

不過，剛才那鬧劇，迅速回顧復盤，覺得也不能全賴自己遲鈍。

“我不明白，”虛心求教，“他都說了家里好幾個小妾，不太……不太會看上我這幾百兩銀子本錢吧？”

對方的穿著打扮也的確像是豪富。因此一開始沒往“這人要騙我嫁妝”的方向想，覺得大概只是他格怪異。

在這方面，的識人眼確實還需要拔高。

蘇敏輕蔑冷笑，告訴：“濟順行的徐掌柜，去年投機棉花，被英國人擺了一道，虧損三千兩銀子。你說他有好幾個小妾？我上個月低價收了他一艘運砂船的時候，聽說他還有十來個呢。”

林玉嬋恍然大悟，所有疑問迎刃而解。

果然是男人最懂男人，蘇敏一提“債主”，這人立刻慫球，圓潤滾了。

蘇敏用眼神目送徐掌柜滾過馬路，低聲總結道：“他這些鮮都是裝的。你別只看他外面一靚袍，里面的中袖口套都要細看一遍，就能知曉他真正家——這就是個專打寡婦主意的西門慶，也不會是你遇到的最后一個，你千萬要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