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過午。林玉嬋最后一遍清點行李清單。
十五個孩的留學手續已經辦妥, 明天一早,就要跟容閎、還有三十名男生登船出洋,為大清第一批公派留學生。
如今已很親自跑買賣。每個分號和產業的分紅、租金, 都會定時匯到的銀行賬戶, 或是派人送到小柳——如今的總賬房——辦公室。
只要大清不亡, 的“睡后收”只增不減,完全可以低調做人, 在蘇州買個園子, 過上舒舒服服的退休生活。
但,一個健全的人, 在滿足了溫飽和樂之外, 總得追求點別的。
中國人講究后之名。那些比功得多的明星買辦、民族資本家,極有人滿足于窮奢極侈的富貴生活。他們有的一步步捐, 試圖把自己的影響力從商界帶到政界;有的出錢養文人、編書冊, 彌補自己當年的科舉憾;有的大筆花錢建設家鄉, 修路、修祠、捐寺廟、辦學校……
這些事,有的還有點意義, 有的純屬燒錢。但不管怎樣, 有錢人都不滿足于“商戶”的份, 急于做點別的。
林玉嬋如今也有一些小額的慈善基金, 用在孤兒院、商會和校。但這些小小的公益事業,和“留洋”之事相比, 全都顯得遜。
孩子們正在塾上最后一天課。短短數月, 最怯懦的孩也已胎換骨。在林玉嬋明里暗里的鼓勵下,都已立志向學, 開中國子未有之事業。
林玉嬋封好最后一個皮箱,鎖好臥室保險柜, 最后整理一遍各種文件,坐在床上呆了一會兒。
本應是心澎湃,自豪滿滿的,不知為何,平白覺得缺了一塊。
水缸里的睡蓮正在怒放,窗外的桂枝生出小小的花苞,一場雨過后,海棠、紫藤等春季花卉也罕見的二次開花,爬上街角新張的通緝令——租界里的是巡捕房通告,縣城里的是上海縣告示。李鴻章利用直隸總督的權柄,調大批人馬,圍捕那個蘇敏的犯罪分子。
林玉嬋知道應該高興。這說明蘇敏計劃得手,李鴻章平白載了大跟頭,惱怒之下,才會布下這等天羅地網。
畢竟,雖然李鴻章被迫答應不再追究一切會黨過往,但那個領頭的還是得清算,不能放過。既為追回一點面子,也是為了絕后患。稍有為經驗的人都會這麼做。
一陣暖風無端拂上面孔。門忽然開了。
林玉嬋猛地站起。闖進的人影把抱住。
覺心里缺的那一塊,不聲不響地被補上了。溫熱的膛著的,衫下不平整,是繃帶和藥水的味道。
“你怎麼還敢來呀!”帶著哭腔責備,“不是說去鄉下避一避麼!”
蘇敏低頭,不住吻臉頰兩側。
“你明天就走了,我總得來送送。”蘇敏笑道,“別忘了通知手下,這次李鴻章李爵相大失面子,你們工商界也要小心,不要撞槍口,當他的出氣筒。罷工也暫時不要搞,寧可忍氣。”
林玉嬋點頭。
屋空,墻邊摞著幾個大皮箱,用皮帶捆扎結實。蘇敏恍惚憶起自己搬離這間“宿舍”的那一日。
的小臥室,他曾短暫地住過一年多。如今,陳設家都沒怎麼變,只有書架里的書多了好幾層,寫字臺上放了一本《電報新編》,擺著一冊西式小日歷。
1872年8月。
蘇敏又憶起,十年前的夏日,他在跑義興船行第一單,和容閎一起深太平天國產茶區,了裳跳進運河挖泥。
那一單一千五百兩銀子。真是好大一筆錢。
然后請吃“六月黃”。吳淞炮臺下,頭一次練習放槍……
蘇敏低聲道:“多帶點火`藥。出發后,別不好意思,讓容閎多照顧你。”
“嗯”一聲,點點頭。
“還有,這個我不方便拿著。煩你幫我收一陣子。”
林玉嬋低頭。蘇敏往手里塞了一沓厚紙。
掃一眼,難以置信。
“這是什麼,票?”
頭一次看到全中文的票,沒有花哨的印刷,只有麻麻的文字,末尾蓋著鮮紅大印,倒像個衙門公文。
“船招商局的第一批原始票,每銀一百兩,每張票式五百一千兩不等。按票面價值五折,一共六十萬兩銀子市價。”蘇敏聲音輕快,著得意,“我拿著李鴻章的條子,趕在他派人通知之前,到各路員那里收錢。哈哈,你是沒看到那些諂的臉……但這錢不安全,遲早被追蹤。西人有個名目,‘洗錢’。我找了人關系,將這錢洗了幾番,分批買了招商局的票,記你的名。”
他看出要問話,食指掩住,快速解釋,“招商局督商辦,按西式公司運作,這些票是神圣的私人財產,府無權征收查沒。他們也查不到你和天地會的關系。阿妹,幫我收著。洪順堂和宏化堂今后八十年的活經費全在這啦。”
“白羽扇”是軍師,亦是財務。因為過去天地會里文化人稀罕,但凡出個會認字兒的,領了這個名銜,通常就把文字工作一把抓了。
當然,蘇敏作為不守規矩第一人,能者多勞,會中財務從來都是自己抓,沒讓林玉嬋義務勞過。
以致被保護得很好。雖以白羽扇的份做過事,但各種會務記錄里都有經手的痕跡。
此時將財產全額托付給,已經說明他去意已決,短期應該不會回上海了。
一波傷沖擊的眼眶。林玉嬋捧著那沓沉甸甸的票,仔細核對了上面的號碼和印章。
“下午我去趟匯,把票證鎖進地庫保險箱。放心。我不它。”
這次義興船行是真的回不來了。一個洪門逆黨的小小產業,如何跟朝廷辦的企業齊頭并進。
這六十萬兩招商局份,是蘇敏鋌而走險,爭取到的最優厚的補償,也是上海義興船行存在過的唯一一點痕跡。
一瞬間又覺得好笑。從李鴻章口袋里搶來的錢,竟讓蘇敏異想天開地換了招商局票。李鴻章怕是絞盡腦也查不到,反賊已悄悄做了朝廷的東。他殫竭慮的“求富”運,每年給天地會分紅。
林玉嬋閉目放空一刻,問:“義興并招商局這事,有多人知道?”
蘇敏遞給一封粘好的信,神鄭重。
“這是我的陳。我已托人遞送至各位會中骨干手里。我知道有人會罵我膽小鬼、叛徒,為什麼不炸沉船,為什麼不起義,不去玉石俱焚……我想向他們解釋,咱們洪門兄弟,雖秉承反清之志,可實際上,一直著滿清朝廷和洋人資本的雙重欺。如今我選擇支持船招商局,是借朝廷之手,使我等中國人能跟洋人公平一搏,并無好當權之意。這樁易,我本人不拿一文錢。況且,只有這樣,才能讓眾兄弟免于李鴻章的清算……不管大家理解不理解,這件事,我不后悔。”
林玉嬋沒拆信,直接和票證放在一起,輕聲說:“我理解。他們也遲早會理解的。”
只是在大多數人“理解”之前,蘇敏最好還是低調一陣,避一避。
不是避兵,也是避人。
“還有幾封信,也麻煩你派人幫我送達。”蘇敏說,“是寫給幾位我相的商人,唐廷樞、徐潤、鄭觀應……船招商局正在招賢納士,雇傭總辦和會辦。他們都是棟梁之材,跟洋人做土貨生意,可惜了。若能得這些人助力,管理那些船……我也放心。”
林玉嬋接過信,一言不發地整理好。
突然摟住蘇敏的脖子,用力抱得,小聲問:“我回來以后還能看到你嗎?”
蘇敏笑了,眼中如水晶閃爍,輕輕吻的。
“巡捕房的包探到躥,今天就躲過了兩三撥。”他輕描淡寫笑道,“但是,直隸總督畢竟要回直隸,手不長;工部局和上海縣麼,最善奉違,最多三五個月估計就懈怠下來。等你回來,我去碼頭接你。”
點點頭,用力抿出一個樂觀的笑。
“就算不來也沒關系,”忽然說,“我依然好中意你。”
他眼角忽然微紅,隨后,帶著強勢氣息的吻落下來,侵那略嫌苦的笑容。他閉眼,長長的睫垂下,寧靜而洶涌地掠奪的味道。帶著痕的雙手拂過的臉,指尖劃過那花枝一般舒展的脖頸,然后向下,在不過氣的間隙,扯開那繃繃的前襟扣子。他微弱地嘆息著,好像要在黑暗中記住的每一分。
全的都開小差,不知涌去哪,頭腦暈暈的,眼前全是星。心中有個角落在滴滴響警報,他不能久留,得趕走,眼下不是放縱的時候……
但什麼都說不出來,被他練地,即使隔也熱得要命,腰酸,好像陷進綿綿的棉花糖,什麼都不愿想,只想把自己小,再小,方寸間的纏綿就是全世界。
到男人,熾熱的呼吸抑著噴在耳邊。同時耳的,還有模模糊糊的馬車鈴聲。
有人進西貢路……敲開一棟洋樓門,詢問什麼……
林玉嬋迷迷糊糊的推他。睜開眼,蘇敏眸子漆黑,映著面紅的小人。
“包探。”有點慌張,輕聲說,“好像在二十一號。”
蘇敏眼眸瞇起來,手下驀然加重。頭腦一懵,繃著的那張的弦一下子炸了,搐著蜷起子,藤蔓一般纏住他,嗚的一聲咬住他肩頭,舌尖舐到的甜味。
蘇敏將抱起,靜靜聆聽街上的雜音,給理好襟,放下擺,帶著一滿足的笑意,等回神。
“十七號。慌什麼。”他低聲,“再來一次都有時間。”
林玉嬋不理會這流氓宣言,紅著臉,對鏡整理頭發。
這人就是狂妄到家,跑路之前還要高調彰顯一下自己的存在。
“屜里有五百銀元鈔票,各面額都有。”說,“還有一把新式左手`槍,可以連發,子彈兩盒。本是我放在商會里防的。你的槍年代久了,容易卡彈,帶一把備用的穩妥。”
蘇敏沉默片刻,聽話地將鈔票和槍彈收好,然后抱住,蜻蜓點水的一吻。
“下去吧。”
有人敲隔壁九號的門,詢問近日有沒有看到形跡可疑的陌生人。一家子中產華人認認真真地應答。
林玉嬋腔里盛著一顆咚咚跳的心臟,輕快下樓。
很快,七號的門也敲響了。兩個華人包探出示證件,彬彬有禮地朝林玉嬋拱手,說近來有江洋大盜專事搶劫,為禍洋涇浜,很有可能藏附近云云……
林玉嬋慢條斯理跟他們一問一答,邀請兩人進屋。
洋樓里還存著保良局的鋪蓋。乍一看,這樓就是個生宿舍。
林玉嬋出示證件,表明這些都是自己收留的孤,并非暗娼窩點。
包探禮貌地求上樓。林玉嬋主開臥室門。
里面空無一人,只是間最尋常的婦閨房。天氣炎熱,窗戶半開,被微風吹得搖曳。
兩個包探不好多窺探,告了聲罪,讓林玉嬋簽了張文件,客氣離開。
鎖好門,慢慢放松下來,躺在自己的床上,閉目許久。
沒有人再竄出來嚇一跳了。蘇敏藏之技湛,此時大約已無人找得到。
林玉嬋打起神,找出匯保險箱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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