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車頭劈開烏黑的濃煙, “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洲客運火車驕傲鳴笛,駛向東方。
車窗里出無數只興的手,風馳電掣的國速度。火車每經過橋梁隧道, 都引來一片驚嘆之聲。
即便是最面老道的國人, 面對這劃時代的新式通工, 也不由得放下矜持。白頭紳士和青年牛仔一齊吹口哨,大聲呼喊, 朝著朝逐漸遠去的舊金山灣的蔚藍海水告別。
相比之下, 那些鼻子在玻璃窗上,興到變形的一群中國孩子, 倒顯得沒那麼瘋狂。
陳蘭彬和幾個中國員閉眼坐在座位上, 雙手合十默禱。火車每“咣當”一聲,臉上就跳一跳。
但十幾分鐘后, 這些老夫子也忍不住睜開眼, 欣賞那飛速掠過的曠野風。
容閎笑容滿面, 不住嘆,要是自己當年購買機回國時鐵路能通車, 就不用遠道繞路墨西哥了。
蘇敏也有點端不住。他上車前買了本暢銷書, 研讀兩頁, 就扭頭向外, 覺得一行行英文遠沒有外面的閃過的農莊、小站、水塔有意思。
只有林玉嬋閉目養神。
也不過如此嘛,比不過那種古老的綠皮車……
估計時速只有不到四十公里。好是日夜不歇。
車廂有四等。私人包廂(drawing-room cars)里豪華如宮殿, 有貴妃榻、梳妝臺和私人廁所;臥鋪車廂(sleeping cars)則是用布簾分隔的小包廂, 下有沙發,上有床板, 夜晚可以作上下鋪使用;座車廂(reclining chair car)有可以傾斜的皮質靠背椅;剩下的都是冰冷擁的普通車廂。
此外,還有一節“士車廂”, 是給數婦旅行者、以及相伴們的家人使用的。只有這一節車廂里允許男混雜,其余車廂一概只坐男客。
林玉嬋給自己和學生們定到了這個士車廂。車廂里空,容閎等其他男士于是也沾定到了里面的臥鋪。孩子們來來去去,樂在其中,倒也不失禮。
盡管理論上只要有錢,任何車廂都可以隨便買;但實際上,絕大多數有人種都自覺進了普通車廂,坐在木質長凳上,或是躺在自己的鋪蓋上。
于是,臥鋪車廂里這一群面的中國人了珍惜種,從一上車開始,就收獲了不禮貌而好奇的眼。
一個年老的修一直在對林翡倫微笑,打手勢跟同鴨講;一對中產夫妻帶著個只有幾個月的雪白小嬰兒;那年輕的妻子一直好奇盯著林玉嬋的,娃哭了都沒注意,搞得那丈夫手忙腳,三百六十度花式哄娃,越哄越崩潰,最后整個車廂里都是尖嚎哭。
林玉嬋忍不住提醒一句:“了。”
“哦哦,對,了!”
小夫妻如夢方醒,興師眾地跑到車廂盡頭角落。車廂里幾位男士自覺挪開視線。
兩分鐘后,妻子尖:“山姆!”
一特殊的臭味彌漫開來。林玉嬋一陣反胃,蘇敏忙給開窗。
那丈夫山姆快瘋了,張著手不知如何是好。一個勁念叨“小惡魔”、“小妖怪”,又喃喃不知給誰道歉。
偏偏這時候列車員來查票。大伙連忙正襟危坐,忽視車廂尾部的事故,拿出一張張車票。
“這位先生,呃……請您出來一下,就看一眼票……”
山姆焦頭爛額,子上抹干凈手,每個口袋都翻遍,又去掏他太太的子口袋,被罵兩句,又翻包,嘩啦啦,掉出一沓尿布……
林玉嬋忍笑,回頭看熱鬧。
蘇敏坐在林玉嬋對面,眼神沉重,看一眼。
國小夫妻的今天就是他倆的明天。前途一片灰暗。
林玉嬋斬釘截鐵說:“咱定私人包廂。”
只要肯花錢,啥不能解決。
列車員也哭笑不得,制止那個團團轉的山姆:“算了,實在找不到車票也沒關系,不礙事……”
“見鬼,怎麼不礙事!”山姆崩潰道,“沒有車票我怎麼知道我要去哪兒呢!”
一車人:“……”
林玉嬋使個眼。黃鵠早就躍躍試,立刻上去幫忙。照顧小孩可比山姆夫婦練多了,片刻后,娃娃干干凈凈地包好,吮著手指,出了笑容。
山姆夫妻也總算衫完整地回到座位上,不住向幾個中國孩道謝。
“哎喲喲,這麼年輕,這麼能干,不得了,”山姆語無倫次地跟黃鵠套近乎,“中國人肯定生下來就會給自己換尿片。”
一車人繼續無語。黃鵠害,又沒完全聽懂,干脆跑回座位上。
林玉嬋笑著招呼:“我是的監護人。您有事跟我說。”
雖然不介意自己的孩路上跟人聊天壯膽,但看到隔不遠的陳蘭彬陳大人的臉,決定還是保守一點。
只要稍微引出風化上的疑慮,這“留學”的計劃全泡湯。
對不住了孩子們。止跟陌生人搭訕練口語。
山姆笑嘻嘻沖點頭,又沖蘇敏點頭致意,自我介紹說是旅行作家。又忽然看到蘇敏手邊的英文書,拿起來翻了兩頁。
“《傻子旅行》——寫得不好?”
蘇敏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耐著子答,因為他貪看風景,所以才一直徘徊在前幾頁,此書并非難以卒讀,實際上還有趣……
“看這書名就知道不好看,別怕批評我們國人。”山姆笑道,“您的口音倒是很獨特,讓我想起一個人……”
林玉嬋舌頭比腦子快,接話:“諾頓皇帝?”
諾頓一世的渾厚嗓音在耳中一閃而過。
“……那個為人幽默的旅行家山姆,他剛剛新婚,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
山姆一愣,嗤嗤而笑。
“皇帝陛下圣躬安?如今駕何?”
林玉嬋笑得前仰后合:“還在舊金山,十分康健!”
蘇敏太。頭疼。要不是邊人懷孕離不開,他真不想跟這些戲浪費時間。
山姆的太太在后面:“山姆!我了!”
也未必是真。大概知道這無厘頭老公遲早出丑。
山姆連忙趕去伺候。隨后愁眉苦臉,從地上撿起幾個稀爛的紙包三明治。都是剛才找車票時從包里掉出來的,早就被他踩扁了。
此時的國火車并沒有餐車。全靠幾分鐘的靠站時間,乘客能沖到站臺上買點東西填肚子。
現在火車已經開四個小時。第一次停站,乘客們“萬馬奔騰”,撲到站臺上的雜貨店搶購。一群中國乘客全程懵著,等反應過來,火車已開走了。
至于飲水,則由列車員定時送來。車上沒有自來水也沒有凈化系統,水都是用蒸汽鍋爐燒開,確保衛生。國乘客怨聲載道,一群中國人驚喜萬分。
下一個站點遙遙無期。有經驗的旅客從包里拿出冷食和烤,香味彌漫。
中國乘客繼續尷尬傻眼。容閎按按肚皮,又抿了一口茶。
林玉嬋用隨水壺打手帕,干凈手,打開小桌子上幾個紙包,慢悠悠拈出一粒炒瓜子。
笑著招呼中國同胞和山姆夫婦:“先吃點零食吧。”
坐綠皮火車怎麼能不準備零食呢?一路逛吃逛吃,才是坐火車的髓!
在座的各位沒一個比有經驗。
從舊金山華埠采購來的大批零小食,裝滿了一個大麻袋。熏青豆、粽子糖、小罐橄欖菜、腌制番茄干、五香牛干、油瓜子、咸蛋、外加二十磅新鮮橙子……
甜口咸口都有。在沒有防腐劑的年代,都是能貯存長達一周的風味食品。
當然,留個心眼,沒有買諸如鹵爪、漬鴨掌之類,能把國人嚇跳車的吃食。
矜持的陳大人當場臉微,站起。
呼啦啦,天昏地暗,火車駛隧道。孩子們夸張尖。
幾秒鐘后,眼前明亮。陳蘭彬陳大人已經黑來到林玉嬋面前,捋著胡須,兩眼笑月牙。
“林夫人,你的這些吃食……”
林玉嬋豪爽道:“隨便吃!”
孩子們歡呼著圍上來。山姆的歡呼聲更高,挑了一點自己認識的品種,捧在手里去給太太嘗鮮。
林玉嬋第二次榮升最歡迎乘客,笑嘻嘻地分發食。
孩子們聚在邊大快朵頤,容閎趁機點人數,忽然發現:“了三個。”
空氣一下子凝固。林玉嬋心頭一。
不過片刻之后,車廂連接的門打開。蘇敏一臉好笑,一手挾著一個男孩,腳尖還踢著一個,把三個孩子丟回車廂。
容閎一口氣差點沒上來,罕見地發怒:“去哪兒了!人生地不的能走嘛!”
因為對火車太著迷,詹天佑帶兩個鐵桿兄弟悄悄離開,打算爬到蒸汽車頭去探險……
當時車廂里被山姆夫婦搞得一塌糊涂,居然沒人注意。
還好出師未捷。果斷關閉,垂頭喪氣,手背后坐在椅上,零食也沒有。
陳蘭彬唉聲嘆氣。這才剛來幾天啊,學們的心就野這樣,以后可怎麼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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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上的旅程充實而刺激。在單調而規律的噪音中,一叢黑煙穿過森林,飄過雪山,被狂風和冰雹打碎,又鉆進阿福曾經開鑿過的華達雪山隧道,又飛馳進沙漠,消散青的煙。
列車在驕下前進,在星月下穿梭,如同一條黑的蛇,蜿蜒在五彩的巖沙之中。一英里一英里地劈開廣袤的洲大陸。
實在是難以讓人相信。只要一道窄窄的鐵軌,在草叢里、山坳里、偶爾過一條河的兩道鋼線,能聯通兩個大洋,把一整個大陸上的居民,茫然無措地拽新的時代。
陳蘭彬拈著胡須慨,若不出洋,怎知西學科技進如斯。若戰時能以火車調兵,幾個月的時間短到數日,怎能不無往不勝。
“這些機工藝,如能利國利民,唉,又有什麼不好呢?”
旅行開闊眼界,能讓一個終讀圣賢書的老夫子,思考一些幾十年未曾想過的新念頭。
一群孩子拍脯,豪言壯語:“我們學了西人的鐵路工藝,把大清國也到通上鐵路,讓您三天從京城回家鄉!”
陳蘭彬呵呵大笑,隨后擺擺手,說不可能。花旗國的地理條件得天獨厚,中間乃是萬里平原,這才能讓火車飛馳。大清雖幅員遼闊,但地勢崎嶇,崇山峻嶺森林沙漠一應俱全,鐵軌是爬不上去的。真到那兵家必爭之地,還是要靠騾馬和駱駝。
林玉嬋忍不住說:“遇山開路,遇水修橋。補給也不是問題。以后的火車會越來越快的。”
陳蘭彬笑著看,明顯覺得做白日夢:“比這還快?那可不行,人要吃不消咯。”
林玉嬋笑而不語。心想,要是把老爺帶上高鐵,他們怕是要嚇飛嘍。
此時國西部大片土地都未曾開發。群的麋鹿、野牛和野馬在荒原上奔馳,有時占據鐵軌,列車員便會張地通知各車廂乘客,千萬別出聲,更不要放槍,否則驚了野牛大家伙,把車廂掀翻都是常有的事。
忽而遠響起悠長哨聲。赤的印第安人騎著馬,臉上涂著各油彩,彎弓搏殺野。他們猶如一陣風,在火車旁邊伴行幾分鐘,示威般的朝車窗里的人喊,隨后突然消失不見,只留馬蹄印和煙塵。
初赴異鄉的中國人看不夠每日的怪陸離,覺誤了《山海經》里的異世界。
一日深夜,臥鋪車廂里鼾聲陣陣。突然,車廂一個大晃,接著竟然慢慢停下了。幾秒種后,開始倒溜。
有人睡眼惺忪地醒了,剛要開口抱怨,突然幾聲清晰的槍響,就在車廂之外!
一時尖聲一片。
林玉嬋睡在下鋪沙發上,迷迷糊糊探頭向外,嚇得立馬醒了。
月下,五個蒙面強盜,騎著馬,端著槍,正在劫車!
夜間火車速度不快,輕輕易易就能打壞引擎。火車在一片荒漠中癱瘓,任人宰割。
陳蘭彬陳大人嚇得手腳皆,第一反應是跪下來求菩薩,求太后保佑。
“怎麼花旗國也有盜匪哇……”
不過在十九世紀旅行,不管在哪,土匪強盜都是標配。也不是什麼天塌下來的事兒。
幾個機靈的孩子已經一骨碌翻到座位底下。容閎和幾個教員也披上服,挨個讓孩子們趴地。
咔噠一聲,蘇敏將左`槍填好彈,沉聲道:“匪徒人,當是求財不害命。他們會去行李車廂和私人包廂,咱們別出聲就行。”
林玉嬋窩在沙發角落,被他攬住,安地拍拍肩。輕輕按住他持槍的手背。
在陌生的土地上不能出風頭。自從知道另一個小生命依附長,覺得自己眼可見地變膽小了,厭惡一切風險。
在這個現實版的荒野大鏢客里,寧可不要當玩家,最好只是個默默無聞的NPC。
車廂里的國乘客各安天命,躲在座位下,用不同的口音祈禱。只有山姆夫婦的小嬰兒睡得香。
果然,行李車廂的位置先傳來咚咚響,有錢乘客的行李被挑挑揀揀地卸下來。隨后是幾聲尖和哭聲,但沒人敢從持槍匪徒里奪東西。
蘇敏安靜地聽著,不時皺眉,悄聲抱怨一下強盜效率慢。果然一不。
約莫過了半個鐘頭,馬蹄聲漸次響起,圍著火車跑了一會兒,逐漸遠去。
整列火車這才活過來。列車員叮叮搖鈴,通報險結束。有人跑去檢查行李。有技工迅速下車搶修,有人跑到附近電報房去發電報求援。
眼看一切秩序恢復,突然,馬蹄聲卷土重來!
風聲送來斷斷續續的呼喝,濃重難辨的西部口音。
山姆面如土,牙關打戰地幫忙翻譯:“他們剛聽說車上有中國使團,打算劫去勒索贖金……三個人不敢來,回來了兩個……他們說中國人好對付,以前劫鐵路工人從來沒失手——”
砰!砰!
蘇敏已經拉開窗戶,探,借月連發數彈。一匹馬中彈倒地,上面的強盜被掀下來,了一條,殺豬似的慘。
這就屬于自作孽不可活。另一個強盜風而逃。
一車廂國人肅然起敬。好幾個車廂里傳來掌聲和哨聲。
列車引擎修好,鳴笛開。
蘇敏剛給左手`槍開了張,回到沙發上,角帶笑。
也算給華工兄弟們出口氣。
他把這槍卸掉剩余子彈,研究了半天,還是塞回林玉嬋邊。張之余,已經睡了。
西方的槍械技日新月異。頭一次使能連發的槍,宛如打開新世界大門。
也真會挑東西。
還是給用更合適。
幾個男生從地上爬起來,怯生生問蘇敏,能不能跟他學槍械。
蘇敏瞥一眼遠陳大人的臉,輕聲笑道:“睡覺。”
陳蘭彬的目卻沒移開,隔著幾排座,借著窗外的月,打量蘇敏的臉。
蘇敏低聲問:“陳大人有事吩咐?”
陳蘭彬靜默許久,笑道:“沒有。本只是想,足下雖非使團員,但臨危不懼,護了我一行人安全。中國人在外,不管份為何,還是要互相扶持,你做得很好……對了,本年老忘事,足下是……姓林?”
蘇敏微怔,隨后點頭微笑。
“來國多久了?”
“很多年了。”
陳蘭彬笑道:“我說嘛。差點把你認另一個。”
說完,躺上床鋪,閉目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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