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長磕著煙斗, 檢查兩人的份文件，再對照這對新婚小夫妻的臉，出萬分疑的表。

“1846年出生, 今年26歲？”

長懷疑地問。

林玉嬋笑了, 提包里取出一沓文件副本, 都是帶來國，以備不時之需的。

包括1861年赫德給簽發的海關工作證明副本, 1863年接上海房產轉讓的合約, 1865年在匯銀行開戶的記錄，1866年的孤兒院贊助人合影……

長吸了好幾口煙, 驚嘆不已：“永葆青春的訣是什麼, 士？告訴我，我可以不收你們一元二十五分的材料費。”

“是永遠懷有希。”林玉嬋笑著回答, 拿過鋼筆, 在文書上簽字, “以及戒煙。”

長一怔，哈哈大笑, 果然熄了煙, 低頭檢查文書上的信息。

哈特福德市長也聞訊從辦公室趕來。他始終以為這對小是一時腦熱沖。上帝作證, 他雖然是個熱心保拉纖的大叔, 可在康州結婚確實很吃虧啊！

勸也勸不住。兩個羅歐與朱麗葉鐵了心，就要在國辦完事, 好像等不及明天。

“呃, 我昨天又做了一些功課，請容我再次向你們強調一下。”市長只好說, “如果想讓這些州承認你們的婚姻，需要如此這般。如果想在那些州合法, 需要這樣那樣……如果想讓清國政府承認這個婚姻，最好先……再……然后……Anyway，手續很繁雜，也要花不錢。但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恐怕你們回到家鄉會被人非議，甚至吃司……我已讓書寫下來了，你們收好。”

厚厚一沓法律建議，優花字抄寫，占了他幾個鐘頭的辦公時間。看在中友好的份上，免費贈送。

蘇敏誠心道謝，然后看也不看，收進皮包。

長又發給他們幾本類似新婚夫婦須知的小冊子。有一本關于婚姻生活的湯諺語，一本主婦家務小竅門，一本房產廣告，還有一冊法律須知，特地申明了一些康涅狄格州獨有的法律：比如在本州，已婚婦可以獨立有專利權、繼承權，打老婆節嚴重可能被起訴……提醒新人留意。

“還有，”市長自以為風趣地提醒，“相信毋須提醒，跟中國不同，在我們國是一夫一妻制……”

好事不出門，惡名傳千里。國人早就聽說在中國，富家男子妻妾群、人逆來順的文化傳統，因此好心提醒，免得讓他們日后陷法律糾紛。

蘇敏臉一沉，角浮起一嘲諷

無知的傲慢，即便是好意，也冒犯人。

市長是老政客，見他反應立刻知道自己說錯話，著鼻子尷尬：“咳咳，我是說……”

林玉嬋忙握蘇敏的手，不讓他出言譏刺。大喜的日子不計較這些。

“一夫一妻啊。”故作失，“我還想明天再帶一個來呢。”

眾人愣住。隨后，馬克吐溫同地嘆了口氣。

市長和地方長長出口氣，也笑得前仰后合，激地看了林玉嬋一眼。

頭一次跟中國人深打道。以后可會留神，不敢這麼禿嚕了。

書適時端來咖啡。蘇敏接了，表示這事揭過，含笑看了林玉嬋一眼。

無怪這姑娘人見人。

不過……也是很辛苦。

市長又說：“如果你們需要教堂和牧師，需要再開這些證明……”

林玉嬋和蘇敏對看一眼，微笑著搖搖頭。

他倆心都不誠，就不麻煩可憐的牧師加班了。

長也知道中國人大約不信教，很通融地說：“那麼我這里也可以蓋章，只是需要另外的見證人，最好是本地……”

他放下煙斗，轉頭看著旁邊笑嘻嘻的馬克·吐溫。

“我猜，這位作家先生就是應邀前來見證的？”

“噢，才不是。”馬克·吐溫吐煙圈，“我是來給我的下一本諷刺小說找材料的。”

長和市長齊聲笑道：“能被您寫進書里，我們十分榮幸。”

“等你們看過我的描寫之后就不會這麼認為了。”

馬克·吐溫笑嘻嘻地拔鋼筆，在見證人一欄上簽下自己的本名：Samuel Langhorne Clemens。

“好啦，一切手續完。”市長祝賀，“現在新娘可以戴上戒指了……如果有的話。”

想起來對方文化異俗，趕加上最后一句。

十九世紀的西方還沒有換戒指的婚俗，通常只是新娘一人戴婚戒。

對林玉嬋來說當然無所謂。笑道：“不用……”

沒說完。蘇敏忽然按住的手，慢慢從大口袋里出什麼東西。

驚訝地接過那個八角形的皮質小盒子，撥開致的黃銅扣。

蘇敏定定注視，故作輕松的口氣，說：“要做做全套。”

圍觀數人夸張地歡呼。

林玉嬋屏著氣，小心地出盒子里的戒指。黃金為底，雖然是西方的樣式，但居然鑲嵌著淺翠玉，是完完全全的中式風格。

而那玉質溫暖細膩，明顯是多年浸潤，澤紋路約眼。

林玉嬋立刻認出來，是蘇敏一直佩在前的金鑲玉長命鎖。年時母親給他掛上，是他從那個富貴的家里帶出來的唯一一件值錢品。在他孤一人的日子里，這鎖片為他擋過子彈，捱過拷打，漸漸的面目全非，直到徹底碎掉。

他的日子過得大起大落。幾次狠心放手，丟棄已有的一切。唯獨這枚傷痕累累的鎖片，他已習慣了它的和溫度，始終沒有摘下過。

直到今天。

忽然有些鼻酸，低下頭，認真將戒指套在左手，涼涼的。輕輕一，的純金戒合手指，跟合二為一。

中心那一小塊完好的玉，被猶太匠人用雕寶石的工藝，琢了戒指中心那一抹水滴形的綠，周圍一圈細金，落在白皙的手指上，猶如月夜星輝，煥發出久違的燦爛。

“時間倉促，我也不喜歡那些廉價的品。”蘇敏輕聲說，“找了個金匠，剩余的部分剛好能打個戒指。不值錢……反正只是過個癮。好看嗎？”

點點頭，忽然想，昨天大雪封路，他出門去找金匠？

仰起臉，燦爛地一笑，大大方方吻他的臉頰。

“嘖嘖，多令人啊。”馬克·吐溫夸張地鼻子，“相信我，當我娶到莉薇以后才意識到我之前簡直是白白浪費了三十年的時。我應該一生下來就跟結婚，而不是把浪費在吮手指和弄尿布上……”

大作家對尿布有執念。林玉嬋笑道：“不回去看看小蘇西？”

“哦，對了！那麼，拜拜。”

林玉嬋大笑，謝過在場諸位，挽著蘇敏的手，一齊離開市政廳。

“證。”

市長黑著臉提醒。

臉紅到脖子，慌忙將花紋厚紙的結婚證明封信封，收進包里。

把結婚證忘在辦公桌上的新人，從這市政廳蓋起來以后大概是頭一個……

蘇敏大大方方出胳膊，讓挽住。清新的北風吹拂的頭發。

綿綿的冬日，給路邊未化的積雪披上一層暖。教堂鐘聲融化在空氣里。路邊民宅里有人在拉手風琴，奏著民時期的古早民歌。

澤明快的洋樓錯落在道旁，院子門口豎著漆黃或綠的信箱。胖胖的面包店老板賣新烤出的百吉餅，爾蘭酒吧里的凳子朝上翻著，凳間嬉戲著兩只小貓。小小的書店窗臺上擺滿藍花盆，櫥窗里擺著《湯姆叔叔的小屋》 。當地法院的圍墻上著幾張競選廣告。卻被旁邊一個印刷糙的巨大海報搶了風頭。那海報上毫無花哨，只是手寫著兩個巨大的單詞：

WOMAN SUFFRAGE！

（婦選舉權）

林玉嬋真是極了這個小鎮。

因是圣誕節假期，公共馬車上沒什麼乘客，兩人相當于包了一整輛車。

蘇敏低聲：“蘇太太。”

笑著答應。

“老婆。”

答應。

“夫人。”

“……”

“娘子。”

這太恥了！林玉嬋拒絕出聲。

偏偏他眉梢蘊笑，睜著一雙弧度優的眼睛，很期待地盯著慢慢變紅的臉頰，又深款款地一聲：

“娘子——”

林玉嬋咬咬牙，放嗓音，學北方聲調。

“孩兒他爸！老頭兒！”

我你一聲你敢答應嗎！

蘇敏被無聲悶擊，氣急敗壞地扭過頭，觀察窗外的厚厚積雪。

林玉嬋無聲大笑。跟比臉皮？再修煉一百年吧。

握拳，不太習慣戴戒指，手心有些陌生的異。

“覺如何？”

靠近他肩膀，采訪。

蘇敏不理，被拱了拱催促，好半天，才低聲笑道：“我小時候想的娶親，是吹吹打打，是煙味嗆人的應酬，拜長輩拜宗祠，磕頭到頭暈，最后被無聊的人捉弄一夜……不是這樣的。”

“因為今天你不是娶親。”林玉嬋糾正他，“是結婚。”

他又笑，覺不出太大區別。羽般的睫隨著馬車的節奏輕晃。

“有沒有覺得早該這樣？”他反問。

到林玉嬋窘迫，半天，才說：“現在正好。”

心理上并沒有“我嫁人了”的儀式。可不會就此胎換骨，變得規規矩矩，該墮落還墮落，依舊會驚掉世人的下。

邊的男人依然是的paramour，那個和一起搞錢的生意伙伴，那個讓臉紅心跳的人。

蘇敏從包里出那一沓市長親囑。

在哈特福德當市長也真閑。大概也是自己研究上癮，將怎麼把這樁僅限于康州的婚姻變全球有效，寫了十幾頁的攻略。

“這個好沉。”他抱怨。

“但是字很好看。”說，“而且人家寫了幾個鐘頭呢。”

蘇敏想了想，便打消了將它丟掉的念頭，復裝回包里。

他忽然又問：“今天幾號？”

圣誕節過后一天。但按他的思路，問的是農歷。這就沒法口而出了，在國呆了幾個月，用的都是西歷，舊歷早忘了。

林玉嬋懶得算，于是回：“不用記。”

但愿將來忘記結婚紀念日，別被他揪小辮子。

馬車拐上另一條路。一塊漆黑的石頭從積雪里冒出頭。那是康涅狄格州和馬薩諸塞州的界碑。上頭被人放了個圣誕花環，一半埋在雪中。

蘇敏輕輕吁一口氣，托起林玉嬋的手，吻一吻那枚戒指。

“可以摘啦，阿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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