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海，一晃已經六七個年頭過去了，泉州這座因海繁榮的古城，如今也因海，徹底地沒落了下去。市舶司門口那兩扇閉的大門，油漆剝落，鐵鎖斑駁，港口停泊的舊船，經不住風吹雨打，日漸腐朽。

從當年的翹首盼到如今的不復希，再無人提海重開的話題了。城中人口銳減，這些年間，除了代居住于此的老泉州人，其余為了生計活路紛紛離開，街頭巷尾，再不復當年海市興旺之時的熙熙攘攘。

春去秋來，惟刺桐花開，刺桐花落，年復一年，周而復始。

伴著古城的沒落，曾興旺一時的甄家，亦沉寂了下去。

從前提起甄家，都道是泉州巨富，家中兒更是嫁得了天子殿前金婿，連老太太也得封誥命，滿門榮華，誰人不羨？至今泉州人還記當年從甄家船塢起出天降祥瑞，眾人敲鑼打鼓呈送上去的熱鬧一幕，那時風，驚全城，如今說起，老泉州人依舊記憶猶新。

諷刺的是，當日那一幕，仿似也了甄家榮華的頂點，自那之后，戛然而止。

有一段時間，滿泉州的人都在傳言，說甄家婿獲罪于天子，被發配到了關外。便是從那之后，甄家門庭冷落，門口再看不到轎往來。雖然這兩年間，慢慢又有消息流傳開來，說那裴姓婿又被朝廷起用了，只是職，也遠不如從前在京城時來的風了，在關外苦守邊城，抵北胡，甄家兒也跟了過去。一番唏噓，也就過去，慢慢地，再無人提及了。

倒是甄家人，這些年間，幾度榮辱，經歷過地方大員趨之若鶩登門結的錦上添花，亦見識過門可羅雀，旁人路遇，唯恐避之不及的臉，沉浮之間，竟也能守住本心方圓，將家中和船塢里如今用不上的眾多下人和幫工遣散，大門一關，自一統，數年未再開啟，家人進出，皆走角門。如今因老太太年老衰，當家的那孟夫人，雖是個寡婦，本也弱，但卻也將家打理的甚是妥當。外面田莊，有張大照管，家中事，有兒媳幫襯，兒子雖無大能，偶還犯渾，但卻極孝順，這幾年間，亦得了兒雙全，更難得的是，當年船塢里的那些孤兒寡母，至今仍甄家照拂，提及此事，老泉州人無不豎起拇指，稱贊甄家厚道。

這日午后，一騎快馬，從福建道的方向，沿著道那條黃泥大路，朝著泉州城門疾馳而來。

來人乃是福建道衙的信使，了城門，一邊朝著州府方向疾馳而去，一邊高聲大呼：“朝廷有令，海解除！朝廷有令，海解除！”

宛如死水被攪出了波瀾，路人紛紛停下了腳步，坐在柜臺后昏昏睡的布店掌柜跑了出來，幾個坐在門口曬太納鞋底的婦人站了起來，滾鐵環的小伢兒掉了鐵環，兩個正為趕著驢車起了口角，待要手打架的車把式也停了下來。

人人都盯著前頭那一騎絕塵的信使背影，睜大眼睛，出不敢置信的表。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從家里跑了出來，相互傳著那話，臉上無不織著狂喜和不敢置信的表，有人開始追那信使，一傳十，十傳百，沒多久，全城都轟了，人們放下手里的事，紛紛朝著州府衙門趕去，聚在門口，翹首張，議論紛紛，等著確切的消息。

傍晚，蓋著鮮紅衙印的府通告便連夜張在了州府衙門前的風雨亭上，衙役敲著鑼鼓，一邊巡街，一邊高聲宣著府通告，市舶司那扇多年閉的大門，在戶樞經遭蟲蠹過后的吱呀聲中連夜開啟，天還沒黑，全城便已傳遍，朝廷不日將重開市舶司，恢復包括泉州在的諸東南港口的海外易。

人們喜笑開，敲鑼打鼓，紛紛涌上街頭，城東南的夜空之上，忽啾的一聲，飛升起了一道煙火，煙火在半空裂，綻出了一朵絢爛煙花，也不知是哪家人，竟提早放了為過年而備的煙花，接著，越來越多的煙花升上夜空，照亮了城外那片已寂寞了多年的海港。

是夜，整個泉州城都沸騰，陷了一片歡樂的海洋里，連城門也破例開啟，因許多的人，迫不及待，此刻已經打著燈籠趕往海邊要去檢看自家那些已經空停了多年的大小船只，府便也順應民，開了一夜的城門。

甄家亦燈火通明，孟夫人親自趕去老太太屋里去報喜訊。

老太太如今耳聾眼花，但腦子卻還是靈清，聽了消息，拄著拐杖，慢慢走到窗邊，著遠夜空里的朵朵煙火，喃喃地道：“這是要變天了嗎？好事……好事……”

甄耀庭張大喚了兩個仆從，拿出炮仗煙花，自己領了如今已經五歲的一雙雙胞胎兒——兒子名平哥，兒名喜姐兒，為遙祝遠方關外的姑父姑母平安喜樂之意，打開了那扇閉合了多年的大門，放著煙花竹，兩個孩子捂住耳朵，躲到爹的后，一邊害怕，一邊卻又發出歡樂的格嘰笑聲，放完了一地的煙花竹，這才領了一雙兒，歡歡喜喜。

夜漸漸深了，聚在街頭巷尾的人群才慢慢散去，城中燈火，卻依舊不熄，許多的人家，父見子，兄喚弟，老伙計召老伙計，都在燈下開始合計起開港后的營生，甄家亦是如此，張大連夜喚回了那些如今還在城里的老伙計，連同東家甄耀庭在，十幾人圍坐在一張方桌前，點著油燈，商議著事，人人面上都帶著興之。

玉珠和廚娘做了些宵夜，拿到了屋外，廚娘送了進去，自己便回了屋，忽聽外頭傳來一陣聲：“太太！爺！！姑爺和姑娘回了！”

孟太太連鞋都來不及穿好，領了兒子媳婦一路奔了出去，張大挑了燈籠跟出，行至二門，看見對面來了一雙人影，皆外出便服的裝扮，男子年近而立，頭戴一頂席笠，一襲元外氅，帽檐下面容清瘦，眉宇溫質，雙目軒邃，畔那婦人二十出頭，罩了件銀鼠貂的連帽昭君氅，正是多年未見的裴右安和嘉芙夫婦二人。

嘉芙喚了聲娘，飛奔著到了近前。

“阿芙！”

孟太太猶在夢中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闊別了多年的兒，竟突然如此就回來了，奔到了自己的面前。

地抱住了兒，眼淚掉落了下來，七分歡喜，亦三分心酸，母倆抱淚之時，玉珠亦紅了眼眶，上去向裴右安見禮，甄耀庭在旁，低聲勸了幾句，孟太太方醒悟過來，見裴右安過來，知是要向自己見禮，急忙拭去淚珠，放開了嘉芙，迎了上去，歡喜道：“回了就好！回來就好！正好今日府也來了消息，說朝廷重開海，你二人今夜又回來，實是雙喜臨門，都快進屋去吧！”

裴右安和嘉芙，重新敘了一番話，又去見了老太太，當夜，嘉芙伴在孟氏邊，如出嫁前那夜，母同床抵膝，說不完的話，道不完的，哭哭笑笑，至下半夜，孟夫人才送兒回屋。

裴右安還坐于燈下，手握一卷，目卻是凝然，書頁亦許久沒有翻，聽到門外傳來腳步之聲，放下手里的書，起開門，將嘉芙接屋。

夫婦并頭而眠，嘉芙閉目了片刻，手臂慢慢將他腰抱，低低地道：“大表哥，我有些怕……”

明日一早，他們便要去往金龍島了。當年的那位卓爾年，因了心中一點不滅的明火，了一只被折翼的青鳶，失了自由，困在金龍島的那一方狹窄牢籠之間。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而今再次相見，那年將會變如何模樣？年眼中那一抹曾令一見難忘的的神采，又是否依舊？

便是在這一刻，嘉芙的眼前，浮現了出了慈兒牙牙學語，用稚之聲，開口喚出自己第一聲“娘親”之時的一幕，心底里，忽然模模糊糊地生出了一猶如就要失去了什麼似的恐懼。

知枕畔的丈夫，此刻必定深知恐懼源于何。

他凝視著的雙眸，良久，慢慢地，將攬了自己的懷中，吻了吻微微泛紅的眼皮子。

“睡吧。”

他低低地哄，聲音格外的溫。

……

次日清早，晨熹微，裴右安帶著嘉芙來到水師營港，董承昴、李元貴早早已經等在那里。夫婦登上一艘大船，水手揚帆劃槳，朝著外海而去。

大船駛近金龍島的那日，天近黃昏，夕下的海面金泛鱗，嘉芙站在船頭之上，借著目鏡，眺著前方那塊變的清晰可辨的黑陸地，視線里，漸漸地出現了一艘大船的廓，靠的再近些，終于看清楚了，就在海邊一塊平坦的沙灘之上，矗立著一艘嶄新的福船，通黑漆，頭尖尾寬，兩端高昂上翹，船長約九丈，前后各有一小風帆，中間一道主帆，遠遠去，桅桿高聳，宛如云，一個影，正踩立于那道主桅的頂端之上。

夕的金芒，照在那影腳下的一片白巨帆之上，猶如勾勒出了一幅金邊的底畫，而那道看的還并不十分真切的影，便是畫中游移的風景，偏他自己卻渾然不覺，一臂抱桅，一臂夠了出去，低頭似正專注于整理著桅頂的那一片纜索。

嘉芙心跳微微加快，轉頭看向旁的裴右安。他的雙眸一眨不眨，正凝視著風帆頂上那道忙忙碌碌的模糊影。

大船越靠越近，進警戒距離，船頭慢慢升起令旗，旗幟迎風招展，瞭臺上，按季換的守衛以目鏡察看，向著在礁島之后的炮臺發送了放行的旗號。

大船一路無阻，靠到了岸邊。風帆頂上那道忙碌的影，嘉芙過目鏡已經看清，是個皮黧黑，姿矯健的青年。

甲板之上，盤膝坐了一個老船工模樣的老人，正在那里著水煙休息，他看到了來自海面的那艘朝廷船，起，走到風帆之下，咚咚兩聲，敲了敲桅桿。

帆頂之上的那道影，終于覺察到了來自后海面的異樣。

他停下手中的事，慢慢地轉頭，迎著略微刺目的金夕，瞇了瞇眼，著海面之上那艘越行越近的船影。

他的影凝固住了，忽然，猛地松開了纏于臂膀上的那十數道尚未系好的纜索，風帆失了牽引，宛如失了風的風箏，沿著桅桿猝然墜落，那影亦隨之迅速下，很快到甲板之上，還未站穩腳，轉便沖到了雕著栩栩龍頭的高翹船頭之上，縱一個跟斗，人便如一頭矯健獵豹，翻已是躍下了船頭，在沙灘地打了個人滾，隨即一躍而起，赤足朝著海邊狂奔而來。

裴右安疾步下了甲板，登上沙灘，朝對面那個正向自己奔來的青年大步而去。

他便是蕭彧了。

漫長的囚，令他從一個十五六歲的年，變了今日的弱冠青年。

偌大的金龍島，從多年前的那一場海戰過后，便了困住了他的囚籠，海島之上，除了定期更替的守衛，便只有一個啞老船工陪伴著他。

他被囚于此的時候，曾被問過，有何要求。那年沉默了許久，最后說，他想打造一艘能夠遠洋航行的福船。

他的要求得到了準許。這幾年間，造船所需的所有材料，據他的要求，漂洋過海，被送到了這里，隨了那些材料一道來的，還有那個被他喚作安叔的啞老船工。

安叔是個老水手，也于造船之，曾為朝廷船廠造過無數艘的戰舟。這幾年間，便是在這啞安叔的指導之下，年開始打造著屬于他自己的海船。他親手磨平每一塊木料，將它們打需要的樣子。

梁、枋壁、棧板、舵桿、櫓……

漫長的囚日子，這般在指間如流水而過。

福船慢慢地形，變了今日的模樣，當初那年，也在日復一日的忙碌之中，長了今日的青年男子。

蕭彧奔到了裴右安的近前，還剩最后幾步，突然生生地剎住了腳步，凝視著裴右安，一不。

裴右安大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彧兒！”

他出雙手，地握住了蕭彧的雙臂。

“傅！”

蕭彧停了一停，撲到了他的肩上，熱淚瞬間盈眶。

裴右安擁著這個如今已經和自己一般個頭的當年學生。

“啊——”

蕭彧忽然仰天，大聲長嘯，仿似在盡發泄自己此刻的心緒，嘯聲和著海風，遠遠傳送。

裴右安目中亦漸漸迸出淚。輕輕拍他后背：“彧兒，傅來遲了，你了如此多的苦楚委屈……”

蕭彧驀然停嘯，一把抹去面上淚痕，沖著裴右安嘻嘻一笑，出一副潔白的整齊牙齒。

“傅！這不是苦楚委屈！當初一切是我心甘愿！我只是高興！我沒有想到，這一輩子，我竟還能再次見到傅和師母……”

他向已從船上下來，走到近前，停在一旁，含笑著自己的嘉芙，凝了嘉芙片刻，朝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隨即拉著裴右安的手，帶著他往那艘福船大步走去。

“傅你看，這就是這些年我自己親手用木料一打造出來的福船！傅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你就算知道的再多，我猜你也不會知道，何等木料用于船何！梁與枋檣，可用櫧木、樟木，但若用樟木，不可用春夏所伐，否則日久蛀，棧板不拘何木，倘用舵桿，則需榆木、榔木，槳櫓用杉木、檜木、楸木皆可，還有龍骨和主桅……”

蕭彧帶著裴右安，快步登上了船艙甲板。

“需以珍貴柚木打造！不懼日曬雨淋，不怕火襲，亦不被蟻蟲蛀食。傅，我這福船的龍骨和主桅，極其牢固。便在數日之前，我剛打造完畢！他日，倘我這福船能夠海，必不懼風浪，哪怕行經數十年頭，亦絕不腐朽！”

蕭彧了那壯的桅桿，轉頭看向裴右安，目閃閃，面驕傲之。

“小公子——”

同行而來的董承昴亦疾步登上甲板，待要朝蕭彧下跪，已被他一把托起。

蕭彧打量了下董承昴，爽朗大笑：“董將軍，你也來了？倭寇打的如何了？你可知道，我這幾年，唯一憾，便是不能和你們一道再去打倭寇了！”

董承昴目含微微淚：“承小公子的福，倭患已除，朝廷也重開了海之令，沿海民眾，無不歡欣鼓舞。”

蕭彧大笑：“好！”說完，目向站在一旁始終一言不發的李元貴，面微微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