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珊娘心里一直不太明白,老太太那麼于算計的一個人,怎麼就給自個兒那不靠譜的小兒子挑了這麼個更不靠譜的小兒媳婦呢?!
雖然五太太出的諸暨姚家是侯家很能用得著的一條線,可這姚氏在家時,到底是那并不寵的前妻之,便是嫁妝再怎麼厚,以這種立不起來的,也不該是會被老太太看中的兒媳人選——看看老太太親自挑選的大太太和大趙氏便可知,老太太在挑人時眼還是很獨到的。
而當珊娘親眼看到在明晃晃的西洋電石燈下刺繡著的五太太,才忽然明白,怕是這門親事起了關鍵作用的,還是五老爺……的好。
聽說年輕時五老爺的子很擰,從不肯輕易向老太太低頭。而對于老太太來說,大概覺得,五老爺愿意娶誰都沒什麼區別,只要對方是姚家的兒就。
明亮的燈下,已經年過三旬的五太太看著仍像才二十出頭的模樣,那南方子特有的致五中,一雙純凈如孩的眼眸,看著有種清泉般的徹。
雖然才十四歲,珊娘卻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活了一個老妖。面對如此純凈的一雙眼,忽然就有種自慚形穢之。知道,的眼神這一輩子也不可能像五太太那般純粹了。
“這是……”
五太太停住針線,看著站在繡房門邊上的珊娘一陣詫異。
珊娘不等馬媽媽開口,就搶先一步上前給五太太磕頭請安,然后抬頭笑道:“太太,兒回來了。”
五太太被這一聲“兒”驚得愣了愣,有些無措地看向馬媽媽。
馬媽媽只抿著兒不開口,一臉被人得罪了的不高興模樣。
五太太又愣了愣,才剛要問馬媽媽這是怎麼了,就聽得眼前跪著的那個孩子笑道:“這些年兒雖然住在西園里,心里卻一直記掛著家里。家里就太太一人勞著,也沒個能幫襯的人手,便是馬媽媽那里有心想要幫襯太太,以媽媽這麼一個人,怕是能管到的事終究有限。如今兒回來了,太太也能輕松些了。”
說話間,珊娘只“真意切”地凝視著的嫡母,卻是連個眼尾也不曾給馬媽媽。
從方媽媽的描述中,猜的嫡母應該是個怕麻煩的子——既然您怕麻煩,那麼我就先表個態,我回來不是給您添麻煩的,相反還能幫襯您解決麻煩。雖然其實我也很怕麻煩。可如果我現在躲了麻煩,我怕將來會給自己惹來更多的麻煩,所以,對不起了,馬媽媽,誰剛才我向你示好,偏偏你還是要踩我呢?那我只好先想法子別住你的蹄子了!
一旁的馬媽媽豈能聽不出的意思——那句所謂的“這麼一個人”,明著是在說勢單力薄,暗地里卻是在指份低微,撐不起這管家之責!
臉一沉,猛地上前一步,往珊娘邊一跪,沖著五太太就是一陣梆梆的磕頭,“太太恕罪,是老奴沒管好家,倒姑娘一回來就看不上眼了。既這樣,老奴自請榮養,也省得太太為難。”
果然!珊娘暗自一撇,還就怕這位不接招呢!
于是一臉“急切”地搖著手道:“不是的不是的,馬媽媽是太太的人,我怎麼也不至于那麼不懂禮,這一回來就去挑媽媽的刺,何況媽媽這麼大年紀還要幫著太太勞,便是沒功勞也有苦勞的,兒還不至于那麼不懂事。只是……”
為難地低了低頭,“只是……才剛老太太邊的吳媽媽送我回來時,看到居然連姨娘都跑出來待客了,就問著媽媽,把老爺的臉面往哪里擱……太太不知道我聽了心里有多難。而且,吳媽媽來了那麼久,丫鬟們也不知道上個茶,可見媽媽年紀大了,總有管不到的地方。兒雖然年紀小,可看到了若是不指出來,丟的總是我們五房的臉面,何況兒在西園跟著老太太學的便是怎麼管家。兒并不是想要兌媽媽,或是指責媽媽什麼,兒只是單純想要幫太太而已。因為傳出去,別人不會說是下人哪里疏了,只會說是太太有什麼不是,兒不愿意老爺太太臉上無,才一回來就這麼不管不顧地得罪了媽媽,可兒的心是好的,是為了咱們這個家,是為了太太的名聲!”
明亮的西洋氣燈下,珊娘的小臉憋得通紅,一副熱誠至極的模樣,卻是由不得五太太不——只那麼小小的一個人兒,因得罪老太太被送回來,卻還沒歇息一下,就這麼不顧自,只熱地一心想要幫襯于……
當年,還年輕時,好像也曾這麼熱過呢……
五太太看著珊娘心下一陣慨。
只是……
又看看馬媽媽。
豈能不知道,馬媽媽并不能代替為這家里的主母?可真心不愿意面對那些人,也不愿意去應酬那些事,這一生都只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這些年,也虧得馬媽媽幫著,不然怕是早就撐不下去了……
見一臉糾結地看著馬媽媽,人似的珊娘哪能猜不到的想法,忙又道:“如今吳媽媽回去了,還不知道要怎麼跟老太太稟報呢。若是老太太覺得太太沒管好家,怕是又要招太太過去說話了……”
在西園住了那麼久,豈能不知道,別的太太是不得被老太太去“說話”,只有五太太,是避之不及,甚至連逢年過節,都寧愿故意把自己作病了,也不肯去見老太太的。
這最后一句話,果然五太太心里一陣搖。
馬媽媽見勢頭不妙,忙沖著五太太連連磕頭,里只道:“老奴該死,老奴沒盡到責任,給太太丟人了……”
不等五太太從繡架后出來扶馬媽媽,珊娘先站起來拉著馬媽媽的胳膊道:“媽媽快別這麼著,看嚇著太太了!我跟太太這麼說,并不是責怪媽媽的意思,媽媽一心侍奉太太,還這般辛辛苦苦地幫著太太管家,我心里不知怎麼激媽媽呢!我只是想要太太知道,如今我也長大了,以后也可以替太太分憂了。”
盯著馬媽媽的眼,珊娘笑著又道:“才剛在外面的時候,我跟媽媽說的可全是真心話,這個家,終究還要辛苦媽媽的。”
確實是沒有要奪了馬媽媽的管家權的意思(管家什麼的,多麻煩啊,珊娘才不傻呢!),而這般拿話兌著馬媽媽,也不過是因為之前那老貨一心要踩。既然人的手指都指到鼻尖了,珊娘也不好繼續裝著弱,總要人知道,若有心要踩,當心沒踩著,倒自個兒摔斷了蹄子!
于是見好就收,拉著馬媽媽的胳膊,回頭看著五太太又笑道:“兒才剛回來,連住的地方還沒看呢。老太太說,還是我原來住的地方清凈,我再住回原來的地方。只是這些年我不在家,也不知道我那院子變什麼樣了呢。”
五太太顯然很不擅長應付沖突,被眼前這演戲似的二人組弄得好一陣手足無措,此時聽珊娘轉了話題,頓時松了口氣,忙不迭地接過話頭笑道:“你那院子這幾年沒人住著,怕是得好好收拾收拾呢。”又扭頭吩咐馬媽媽道:“好好侍候著姑娘,姑娘缺了什麼,媽媽只管開庫房去拿,也別特意來回我了。”說著,低頭看著繡架道,“今兒我打算把這一片葉子完呢。”
珊娘忙道:“既這樣,兒也就不打擾太太了。明兒一早我再來給太太請安。”
哈,這一句話,簡直就是嚇壞了五太太!
原本已經低頭研究著下一針該怎麼走線的五太太忽地一抬頭,忙不迭地搖手道:“快別!都是一家人,不需要守這些虛禮,什麼晨昏定省的也就算了,你小小年紀,正是睡長的時候,早晨多睡一會兒,晚上也早點休息,我這里沒什麼事,你不用記掛著我。”——那意思,你別來煩我。
珊娘立刻領會了,向著五太太盈盈一福,笑道:“兒遵命。”
隔著繡架,二人相視一笑。
唔,太好了——五太太想——這十三丫頭回來真是太好了,以后家里若是再有什麼事,便可以直接把這丫頭推出去,怎麼說也是五房的正經小主子呢,總比個馬媽媽要管用。
唔,還不錯——珊娘想——好糊弄的一個嫡母,不像其他幾房嬸娘那樣喜歡拿人,而且還許睡懶覺。若是不麻煩,似乎偶爾也可以手幫一幫這個好脾氣的太太呢。
真是太好了!
一個通達理的嫡母,一個很有眼的庶,母二人對于這初次會面,紛紛表示:滿意。
這母倆滿意了,馬媽媽可不滿意了。
馬媽媽可不是個心寬廣的人,家太太打小子就,只要稍微一施,家太太便什麼都聽的。因此,西園里到十三姑娘侮辱的那一幕,對于在五房宅中作威作福了這麼多年的馬媽媽來說,簡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叔可忍嬸不可忍!
嬸可忍,馬媽媽不能忍!
所以才那般囂張地想要報復回來。
以為,十三娘只是個庶出的姑娘,且如今又是灰頭土臉被老太太逐出西園的,便是被欺負了也就欺負了,怕是這小十三兒也只有蒙著被子哭的份兒,卻是沒想到,這麼個小小庶,看著還細細的一副包子模樣,偏那包子餡兒竟是黑的!只那麼三言兩語,巧舌一翻,就這麼拿住了家那綿的太太,吃了個悶虧……
直到此時,馬媽媽才深深覺到,這主仆份差距上的滿滿惡意。
以前總覺得,只要糊弄好了自家太太,這個家怎麼也能做得一半主,如今才知道,手中的一切權勢原來都是紙糊的,甚至都經不起一個被老太太厭棄的庶出姑娘輕輕一指頭……
而說實話,珊娘真心不想再攪事了,覺得,放出自己的厲害之后,便是稍微還帶點腦子的人,總該知道是不好惹的,也該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才是對自己最為有利的。自覺已經活老妖的,覺得自個兒已經算計得很是周到了,卻是偏偏沒有意識到,上了年紀的人往往都特別偏執。
特別是,這馬媽媽打年輕時就是個脾氣,且如今還當著五太太的半邊家,哪能那麼輕易就向個十四歲的“老妖”認了輸?!
出了繡房,見馬媽媽瞪著雙馬眼站在那里消極怠工,已經有些累了的珊娘不由一額頭。
“麻煩!”
這還能不能讓人愉快玩耍了?!只是想要個輕松愜意的生活環境而已,這人怎麼就這麼沒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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