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叔定了個頗為僻靜的小院子。院子不大，三間兩廂，前面帶著一排倒廈，倒正好夠五老爺一家住得舒舒服服的。

五老爺五太太自然是住正房的，珊娘住了偏房，東西兩間廂房住了侯瑞兄弟，桂叔則領著下人們住在倒廈里。

一家人安頓下來時，寺里的鐘才剛敲過申時。五太太平常就不怎麼運，今兒這麼猛地一陣子爬山，早太太吃不消了。雖然這時辰不早不晚的，好像不適合睡午覺，五老爺仍是著五太太歇下了。

侯瑞侯玦這兩個猴兒可不愿意把時間浪費在休息上，只不過跟著老爺在屋里略坐了一坐，便招呼了一聲，各自帶著下人出去玩了。

珊娘是個懶的，便是不累不困，五福那里又眼地著，仍是學著五太太，歪在床上就不肯起了。

原以為自己不會睡著的，可等睜開眼時，便看到窗外已是滿天的晚霞，竟是傍晚時分了。三和靠著床柱在打著盹；連一直嘀咕著想要出去玩的五福都和躺在床前的腳榻上，一副看著睡得很香的模樣。

們這次出來，前后不過三天時間，珊娘便只帶了三和五福兩個，而把李媽媽和六安都留在了家里。那三和一上船就有點暈船，故而一直是五福在伺候著。這會兒看著那二人睡得很香甜的模樣，珊娘不想吵了們，便躡著手腳下了床，從那二人上了過去。

出得房門，一抬頭，就看到爹五老爺正跟一個灰老和尚在院子里的銀杏樹下下著棋。

老和尚生得又白又胖，那滿面的紅，看著簡直像個酒和尚。

便是沒人介紹，珊娘大概也猜到了，這老和尚應該就是爹說的那個“老禿驢”，德慧和尚了——當然，也因為爹這會兒正這麼稱呼著人家。

“你個老禿驢，有什麼好想的？快走快走！便是走錯了，也不過是輸一局而已。你們佛門里的人不是都講究個四大皆空嗎？難道你竟還在乎個輸贏？”五老爺一向走快棋，偏那老和尚每一步都要想上半天，急得五老爺一陣抓耳撓腮。

老和尚的手在棋盤上空都已經懸了好半天了，便是五老爺那里急地罵著“禿驢”二字，老和尚仍是那麼一副八風吹不的模樣。又想了好一會兒，老和尚才落下一子，然后才以令珊娘聽了都恨不能上前搖一搖他的速度，極緩慢地、一字一頓地抱怨道：“當著和尚不罵禿驢，檀主這是犯了口誡啊。”

只瞬間功夫，五老爺那里就又落了一子，然后抄著兩手，看著和尚笑道：“和尚，著相了哦！那個什麼經上不是說‘諸法空相’嗎？一個稱呼而已，‘和尚’指的是你，‘禿驢’指的還是你，在我心里，和尚和禿驢原就是一樣的，指的都是你。偏和尚心里竟把這兩個稱呼分出個上下高低來。和尚，果然修為不到啊。”

老和尚又起一枚棋子，跟慢作似的，緩緩懸在棋盤上空，然后又是好一陣沉思，憋得五老爺差點又要指著和尚罵禿驢了，老和尚才緩緩說道：“檀主心里固然和尚是和尚，禿驢也是和尚，可檀主所說的那個‘和尚’的和尚，是善意的和尚，個千百遍，于檀主便是無利也終不會有害。可那個‘禿驢’的和尚，卻是存了惡意的。一聲便落一分罪過。和尚講究普度眾生，不忍看檀主結下這等業障。阿彌陀佛。”

老和尚一邊念著佛，一邊緩緩放下手中的棋子，然后極有范兒地，一粒粒地緩緩撿起五老爺那些被吃掉的棋子，最后抬起花白的眉，看著五老爺笑道：“承讓，老禿驢又贏了。”

珊娘正看著這二人看得有趣，后忽然傳來一陣雜的腳步聲。回頭一看，三和五福急匆匆地從房里沖了出來。看到珊娘，二人同時松了口氣，五福抱怨道：“姑娘怎麼也不我們一聲兒，我們還以為姑娘一個人跑出去了呢。”

珊娘擺擺手，示意們不要驚了樹下又開始新的一局對弈的五老爺和那個老和尚，便拉著三和五福從廊下繞過去，出了院門。

從租下的院子里出來，順著圍墻拐了一個彎，眼前就是一道寬寬的石階。沿著石階往下，是玉佛寺的后門；往上看去，那依著山坡而建的屋宇鱗次櫛比，看著頗為氣派。

“果然是有名的大寺！”五福看了一陣咋舌，“可是，廟里要建這麼多房子做什麼？”

“租啊，”珊娘笑道，“租給我們這些香客。”

“有這麼多人來進香嗎？”三和道，“便是進香，也不過住個一兩日而已，建這麼多的房子，不是浪費嗎？”

“放心，浪費不了。”珊娘道，“你們可別忘了，這里離城里不過才十幾里地。每年府試的時候，整個江府的學子可都是要過來趕考的。且不說江城就那麼一點點大，原就住不下那麼多學子，便是住得下，城里哄哄的，哪是個能人靜心讀書的地方。”又帶著幾分冷嘲道，“沒想到這玉佛寺的和尚們倒很是懂得生財有道。”

許是這寺里的知客僧給留下了極不好的印象，連帶著對玉佛寺上下全都帶了偏見。

領著的兩個丫鬟沿著石階往玉佛寺走去時，一路便果然看到，那沿途的院落里，山坡樹林巖石邊，常有一些學子或站或坐，一個個都舉著本書搖頭晃腦地苦讀著。

“是了，沒幾天就是府試了呢！”五福道，“咱家沒人參加府試，倒給忘了。”又扭頭問著珊娘，“姑娘，我們大爺明年會下場嗎？”

書院里的先生不看好侯瑞，今年和往年一樣，沒同意他下場。

“他？”珊娘笑道，“去考武試，他得中的可能倒更大一些……”

的話尾驀地一頓，扭頭向一邊的小樹林里看去。

“怎麼了？”五福也跟著往那邊探著腦袋，卻什麼都沒看到。

“沒什麼。”珊娘搖搖頭，手突然有點刺的后脖頸。剛才有那麼一瞬，又覺到好像有人在看一樣。

主仆三人邊走邊說笑著，來到一地勢比較平緩的坡地上。站在坡上抬頭看去，便只見西邊的天際，一顆紅丸似的落日，正巧落在兩山之間的凹陷，看著極有意境，珊娘便站住看了一會兒。

可就在這時，再次到脖子后面一陣刺。飛快地一扭頭，卻仍是什麼都沒看到。

三和疑地看看，“姑娘，怎麼了？”

“沒……什麼。”珊娘一陣猶豫。可終究什麼都沒看到，說出來倒好像怎麼疑神疑鬼一樣。搖搖頭，笑道：“算了，我們回去吧，天快黑了。”

可回去的路上，珊娘的脖子后面又再次刺起來。惱火回頭，卻仍是什麼都沒看到。

“見鬼！”怒道。

三和向來比五福仔細，忙也跟著左右一陣張，問道：“姑娘到底在看什麼？”

珊娘這才道：“好像有人在看我們。你們沒覺到嗎？”

不問還好，這一問，倒先把五福給嚇到了。小丫頭驀地跳起來，一把抱住三和的胳膊，“姑、姑娘別嚇我！”

“怎麼了？”珊娘一陣莫名其妙。這天化日之下，便是真有人悄悄跟蹤了們，也沒什麼可怕的吧？

五福卻抖著個聲音道：“那、那些狐仙妖怪，就找住在廟里的書生，這、這里住著那麼多的書生，這會兒天又要黑了，不、不會是……”連“狐仙”二字都沒敢說出口，只小心翼翼地呲了呲牙，“……出來了吧？”

珊娘一陣驚奇：“誰跟你說，狐仙妖怪就找住在廟里的書生的？”

“說書先生都是這麼說的！”五福振振有辭。

珊娘一個沒忍住，“噗”地就笑開了。

三和則嫌棄地甩開五福的手，斜睨著道：“真是的，你平時聽那些七八糟的故事，偏你還就這一口！”

珊娘也笑道：“便是真有什麼書生的狐仙鬼怪，人家也是沖著那書生去的，又不會找你，你怕個什麼勁兒？！”

見珊娘和三和都嘲笑著，五福一陣訕笑，故作勇敢道：“也、也是哦。就是出來，也……不會找我們……”

話雖如此，可一路都沒能放松下來，時不時就跟只驚的兔子似的，扭頭四一陣張。許是正是因為這一驚一乍的模樣，那窺之人很難藏行跡，珊娘無意間一回頭，就和五福一起，同時看到不遠的樹林里閃過一道人影。

“啊！”五福頓時一聲尖。

珊娘皺了眉，再想仔細往那邊看，那邊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三和什麼都沒看到，便問著五福，“你看到什麼了？”

“一、一個白的東西……”五福抱著的胳膊就又不肯撒手了。

“白的？”珊娘問道，“我怎麼……”忽地頓住。如果告訴五福，看到的是青的人影，非把這丫頭嚇出個好歹來不可。于是話鋒一轉，道：“你定是看岔了，不定是山里面的兔子。”

“啊！”五福又是一聲尖，“兔、兔子！”

珊娘忍不住就翻了個白眼兒，把手指彎虎爪狀，忽地撲到的面前，“不，是老虎！”

幾人里，雖然看著好像五福膽子最大，其實是最聽不得什麼鬼怪故事的。這會兒原就已經自己把自己嚇得不輕了，偏珊娘還來這麼一招，直把五福嚇得“嗷”地一聲，轉提著擺就沿著石階往他們租下的那個小院奔去。連鞋掉了都沒肯停下，著一只腳就竄進了院門。

也虧得這會兒們離小院已經不遠了，五福三兩下就竄進了院子，倒沒有驚著左右院子里的人。

雖說沒驚著別人，卻是把珊娘給驚了一下。再沒想到，居然會把五福嚇這樣，愣了一愣，便笑得怎麼也止不住地彎下腰去。

三和也被五福的反應驚呆了，直到看到地上的那只鞋。忙跑過去撿起五福落下的鞋，追著五福的背影喊了兩嗓子，“哎，哎……”卻到底沒喊住。三和一跺腳，又回頭責備地沖著珊娘了聲：“姑娘！”

珊娘這會兒早笑得直不起腰來了，扶著墻道：“趕把鞋給送過去吧。人看到那樣，該恨死我了。”

“可……”三和想去，又怕珊娘落了單，便拿著那鞋一陣遲疑。

珊娘道：“就這幾步路，我還能丟了？你先回去，讓我緩緩。”

三和看看近在咫尺的院門，又回頭看看笑得扶著墻，連站都站不直了的珊娘，想著速戰速決，便趕先去給五福送鞋了。

直到三和的背影消失在門后，珊娘才終于緩緩止了笑，然后站起，回頭看向剛才那個人影閃過的地方。雖然沒看清那人，但那卻印象極深，墨青。

就所知，唯有一個人穿這種。

而，就在給著機會給那人面時，那人卻一直都沒有面。

珊娘皺起眉，看著那片小樹林忽地就打了個寒戰——不會是想錯了，竟是五福猜對了吧？！

被珊娘這麼一嚇，五福晚上是死也不敢一個人睡了，非要來給珊娘守夜。

偏珊娘的睡眠極輕淺，稍有靜就很容易醒，自然不肯答應，笑道：“明明是你自己害怕，不敢一個人睡，偏還拿我做幌子！”

最后還是三和好心，收留了五福。

此一夜無話——不對，是上半夜無話。等四周全都安靜了下來，連桂叔屋里的燈都熄了后，珊娘卻忽地睜開了眼。

別問是被什麼驚醒的，也不知道。那一刻，既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什麼，就只是有那麼一種違和的覺而已……

仍半迷糊著的珊娘想都沒想，沖著那個覺不太對勁的地方一揮手。

而，便是這麼隨手揮出去時，其實尚未完全清醒的腦子里仍響著個理智的聲音：那里沒東西。

所以，當黑暗中忽然響起一聲吃痛的悶哼時，珊娘的睡意頓時一潰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