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長卿驀地往前邁出一步，走出那涼亭的影中秋的明月往塵世間灑下一層清輝，此時便是不用燈籠，也能把人的神照得清晰可辨，于是眾人便看到，袁長卿那雙烏沉沉的眼，正隔著人群，毫不避諱地直直看向珊娘。

于是珊娘頓時便覺到，他目中那正被他努力抑制著的憤怒、迫，以及……一慌。

他，居然會慌？！

總是不自覺在心里把袁長卿妖魔化的珊娘默默眨了一下眼，然后一轉眼，看向那個從一開始就躲在袁長卿后的人。

直到這時才認出來，那人居然是十四娘。

這既意外又不意外。

十四娘這會兒正背對著眾人。珊娘的眼忍不住又眨了一下，腦子里一陣飛快地運轉。才剛跟七娘討論時，心里還想著，這樣稚可笑的手法怎麼看怎麼像是十四的手筆。可既然十四在這里充當了另一個“冤大頭”，那麼很顯然，不是這件事的主謀之人。

那又會是誰呢？

不管是誰，這樁事件的目標再清晰不過，無非是、袁長卿、還有十四……這麼一算，可懷疑之人也就沒幾個了。

只是，眼下還不是理背后那只黑手的時候。

更不是給不相干的人旁觀看熱鬧的時候。

推開想要攔住去路的嬸娘和七娘，一瘸一拐地向著袁長卿和十四娘走了過去。

十四娘這會兒已經半側過子，正低著頭，以紅腫的眼惡狠狠的瞪著，顯然是狠哭過了。

珊娘從來不是個笨人，只略一想，便猜到了十四娘十有八九是真誤會了下午袁長卿和之間的事，以為是有機可乘什麼的，所以才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把袁長卿給勾帶了出來。至于跟袁長卿說的話，珊娘想，大概不開端午那會兒跟十四說的那些吧……

路過袁長卿邊時，珊娘下意識抬頭看了他一眼，便只見他正一瞬不瞬地注視著，那眸底藏著的些許忐忑，不珊娘又意外了一下。

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向著十四娘走過去，忽地手推了十四的肩頭一下，帶著種姐妹間的親昵笑道：“你竟來真的？！說要來告狀的，還竟真來告狀了？”扭頭看向袁長卿，“真把我的話學給你聽了？”又道：“便是真說了我也不怕，我既然那麼說，就是那麼想的……”

“我知道。”袁長卿截著的話道。

珊娘原本不過是在挖空心思找著話來圓轉場面而已，被他這麼貿然一應，倒沒防備的思路一下子斷了線，愣在那里不知道該怎麼往下接著編了。

也虧得袁長卿反應能力不錯，只一眼就明白了的用意，見一時接不上話了，便接著的話道：“不過我不信你，也不信。我覺得你倆這是在聯手捉弄我。可是？”

他看著珊娘，珊娘也在看著他。二人這般旁若無人的編著瞎話時，一旁的十四娘差點咬破了。

再怎麼沖，此時也知道，是落進了別人的算計里。當下午在池塘邊看到袁長卿和珊娘那僵持的模樣時，確實以為是有機會的，所以才花錢買通了消息，得知袁長卿會從這里經過，于是在這里堵了他……而如今看來，怕是連那買來的消息也都是落在別人算計中的……

抬起眼，看著那兩個演著雙簧的人，不一陣滿腹酸楚。如果袁長卿肯點頭，拼著不要名聲鬧一鬧，不定也能學著這不要臉的十三兒，以那樣下作的手段把袁大表哥給搶回來，可他卻明確表示，他想娶的人一直就是十三兒……如果這時候不順著他們的話編下去，怕是最終只能落個敗名裂了……

這般想著，不對幕后的那只黑手一陣咬牙切齒。

此時也只得出一個笑來，親熱地攬住珊娘的手臂，看著袁長卿道：“還是袁大表哥厲害，一眼就看穿了。”

此時，七娘和圍觀的那些嬸娘堂姐妹們也都紛紛圍了上來，“怎麼回事？”那個一向“熱心”過了頭的嬸娘搶著問道。

“沒什麼，”袁長卿應道：“不過開個玩笑而已。”

偏有人不肯放過他們，追問道：“什麼玩笑，竟背著人開到這黑燈瞎火的地方來？”——那潛臺詞，不言自明。

于是眾人的眼全都“唰”地一下看向十四娘。

十四娘一窘，正給不出個合理的解釋，只聽珊娘道：“我們鬧著玩呢，要告訴你做甚？”說著，還沖著剛才問話的那位吐著舌頭做了個活潑的鬼臉。

于是有人疑心，有人觀，有人單是站著看熱鬧，還有人則滿心懷疑的小聲議論，卻因著三個當事人的淡然若定，而再沒人貿然出頭去興風作浪。

七娘見狀，便過來踢了四喜一腳，喝道：“哪來這麼個沒規矩的丫頭？尋死覓活地嚇唬誰呢？！”又喝道，“管家媽媽呢？不過我母親一時上不爽利，竟一個個都這樣懶放肆起來，還不把人給我綁了，等明兒老太太和太太閑了再發落于！”又勸著眾人，“不過一個發了瘋的丫頭，大家別被掃了興致，快回去吧，再不回去老太太就該問了。”

眾人這才議論紛紛地散了。

見眾人都走了，珊娘忽地一撣十四仍扣在手臂上的手，回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和袁長卿道：“好了，你們繼續開玩笑去吧，我也要回去了。晚上風涼，吹得我都快冷了。”說著，也不看向袁長卿，扶著五福走了。

袁長卿看著珊娘的背影一陣滋味復雜。之前那不嫉不妒的模樣他看了覺不舒服，這會兒這麼酸不溜丟地說話，竟他覺更不舒服了。

“大表哥……”

后，傳來十四娘怯怯的聲。

袁長卿臉一冷，頭也不回地道：“再沒下次。”

這出鬧劇竟還沒完，珊娘們回來時，早有人快快舌地把事報到老太太那里了。

可見老太太最近對五老爺一家積了很多的怨氣，立時命人把珊娘和五太太過去，從定了親的姑娘更該怎麼怎麼注意言行，到五太太這個做母親的竟怎麼怎麼放縱了兒，再到太太怎麼怎麼無能管束不了老爺，叮哩當啷好一通敲打。

太太雖然膽小懦弱，卻因從小就是被人教訓著長大的，心里早練就了一套后世稱作“阿Q”的神作為支柱，只自始至終低眉順眼地逆來順；珊娘是全然把老太太的話當過耳清風般，聽了個東耳朵進西耳朵出。這母倆雖然在人前都裝著乖順，骨子里的心不在焉，豈能瞞得過人似的老太太？于是瞬間，老太太心里十分的不滿就漲至了滿格，原本還心包裹在和藹勸誡之下的針刺，漸漸便出了森森的鋒芒。

后世說：一份幸福兩個人分，會得到雙倍的幸福；一份痛苦兩個人分擔，會減輕一半的痛苦。珊娘母此刻便是如此。倆彼此相互支撐著，都沒怎麼把老太太的話往心里放，卻可憐了旁邊孤零零的十四娘，都快被老太太罵得站不住腳了。

正這時，五老爺進來了。

“那丫頭呢？！”五老爺一路氣沖沖地嚷嚷道。

珊娘以為是在說，便往五老爺面前站了一步。

結果五老爺只安地的頭，便又扭頭瞪著老太太問道：“那丫頭呢？”

十四娘想，既然五老爺指的不是珊娘，那一定是了，便也忐忑地往前走了一步。

五老爺頓時沖狠狠一瞪眼，“等會兒我找你爹算賬去！”然后又瞪著老太太嚷嚷道：“人呢？”

老太太正糊涂著，才剛要問他指的是誰，五老爺那里接著又嚷嚷開了，“當初人是老太太給的，我們自然都當是個好的，偏珊兒要搬回家時竟挑三撿四不肯跟著。行，大不了我們不要了，把人還給老太太就是！偏今兒竟又鬧出這麼一出，這算什麼？！知道的，說是老太太下不嚴；不知道的，還當是我們珊兒怎麼苛待了人，才險些出人命呢！”

眾人這才恍然，老爺指的是四喜……

“還有！”老爺一回手，指著圍在老太太的四周看熱鬧的侯家眾眷們，氣急敗壞又道：“侯家兒是嫁不掉了還是怎的？不過一個袁長卿，怎麼就跟狗群里扔了骨頭似的，你們搶這樣？！行，今兒我把話放在這里了，誰看中了誰拿去，我們家不稀罕，明兒……”

要不是五太太及時撲上去了聲“老爺”，還不知道這脾氣一上來就天王老子都不管的五老爺說出什麼樣的話來。老爺看看太太，是往下咽了咽怒氣，回頭瞪著老太太道：“今兒老太太非得給我和我們珊兒一個說法不可！”

珊娘則被老爺的怒氣震得一陣目瞪口呆。雖說全家都知道五老爺和老太太的關系不好，可以往老爺頂撞老太太時，好歹還知道關著門背著人的，偏今兒竟這麼當眾給老太太下不來臺……可見五老爺是被這一出出的鬧劇給氣狠了……

說實話，便是鬧出這一出出的鬧劇，老太太原也沒往心里放，只想著怎麼借著機會敲打一下越來越不聽話的五房，卻再沒想到，這渾兒子——還是親生的——竟當眾這麼鬧騰起來……且不說袁長卿被人算計一事，至四喜這件事，確實可以算得上是老太太當家不嚴……老太太頓時氣了個仰倒——今兒可還是中秋團圓夜呢！

老太太那圓潤的下被氣得抖了又抖，正抖抖嗦嗦指著五老爺罵著“逆子”，忽然就聽到外間一陣腳步雜踏，吳媽媽慌慌張張地進來報：“老太爺來了。”

說話間，珊娘的祖父，侯老太爺興沖沖地跑了進來。

話說侯府自最后一任老侯爺那一輩子起，就有點盛衰。老太爺自年輕時就他祖母給看扁了，所以他祖母才給他娶了房厲害媳婦——便是如今的孟老太君。好不容易等到老祖母沒了，老太爺以為他終于可以翻當家做主人了，結果一回頭，才發現家里的大權早他媳婦孟老太君給攬了過去。老太爺有心想造反，可就如他祖母當年對他的定論一樣，他吃喝玩樂一流，心計手段全缺，這麼多年來，在老太太手里是屢戰屢敗、屢敗屢戰……而雖說跟老太太斗了一輩子，且還一直是輸多贏，這卻不妨礙老太爺已經把打擊老太太變了一項他最熱衷的娛樂活。

正如后世某個偉人所說，“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老太太斗，其樂更是無邊的無窮”……總之，聽說后宅出了這樣的大熱鬧，且老太爺覺得五老爺指責得是，這些子都是因為老太太當家不嚴，這會兒老太爺哪有不蹦噠出來找著老太太麻煩的？

總之，接下來，都不到五老爺跳腳替十三姑娘喊冤屈，老太爺和老太太這兩個加起來都已經滿百歲的老冤家，就這麼當眾先鬧了起來……然后，好好的一場中秋家宴，就這麼不歡而散了。

自然，珊娘的“委屈”也好，袁長卿和十四娘的那點疑似“緋聞”也罷，這會兒全都沒人追究了……

只是，便是別人忘大，五老爺卻是忘不了這個不守“婿”道的準婿袁長卿，于是拉長著一張馬臉，把袁長卿給提溜回了府里。

進了府門，若不是袁長卿這會兒個頭已經比老爺高了，老爺怕是得擰著他的耳朵把他給拽進書房去問罪。

看看氣勢洶洶的老爺，再接到袁長卿臨走前遞過來的委屈眼神，珊娘原想要跟上去瞧個熱鬧的，卻被太太攔了下來。

太太笑道：“今兒一天你也累了，早點休息去吧。”說著，難得的強了一回，囑咐著迎出來的三和跟五福：“伺候好姑娘。”然后太太一轉，便跟在老爺和袁長卿的后去了書房。

等太太來到書房，才剛一掀簾子，就聽到五老爺在那里大吼大著：“退婚！明兒我就讓桂叔準備舟船，我親自進京去退親……”

“岳父！”

五老爺的聲還沒落，就聽到袁長卿也了一嗓子。五太太一抬頭，便看到袁長卿梆梆地在五老爺面前跪了下來。

五老爺沒想到袁長卿會突然給他跪下，嚇了一跳。

太太也嚇了一跳。而若說五老爺心里對袁長卿一直存著顧忌，五太太卻是早已經把他當自家婿了，忙不迭地過去攙起他，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又抬頭睇著老爺道：“老爺子急，長生你有什麼話慢慢跟老爺說，我瞧著你不是那種不知輕重的孩子，里面一定有什麼緣故。”

太太這句暖人心的話，說得袁長卿鼻頭一酸，看著太太險些紅了眼圈。臨走時他看了珊娘一眼，原是怕也像五老爺那樣想的，偏跟個沒事人兒一樣——可見心里果然像十四說的那樣，“沒有他”……

便是五老爺罵他一頓，他也認了，偏老爺上來就嚷嚷著什麼“退婚”，整個家里，竟只有太太一個是知道心疼他的……

“岳母。”袁長卿萬分委屈地了太太一聲，又就著五太太的攙扶站起，對坐在書案后氣呼呼張著鼻孔的五老爺道：“岳父息怒，是我的不是，一時大意，人鉆了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