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爺向來隨心所慣了,心里替五太太打抱不平,上也就這麼沒遮沒攔地抱怨了出來。
只是,他卻是不知道,這些話聽在姚三老爺耳朵里,卻是覺得老爺這是對太太頗怨氣。
在姚三老爺離家之前,就曾有那有心人告訴過他侯家五房的況。那三老爺是個明的生意人,自然不會偏聽偏信,于是在來府上拜訪前,他也在鎮上打聽了一圈,眾人都說那侯五老爺雖是個舉人老爺,卻是個不理世俗的紈绔,五太太更是常年不見人,至于說他們夫婦……只五太太至今沒有生養,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因此,如今被五老爺這麼夾槍帶棒地一陣譏嘲,三老爺竟沒覺出來五老爺這是替五太太抱不平,心里倒更加認定是五老爺對太太存了很大的不滿,以至于都不顧太太的臉面,當眾給娘家人難堪。
——他哪里知道,世上會有五老爺這樣的奇葩,竟是一點人世故……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委屈自己去遵從呢!
所以說,主觀臆斷害死人啊!
姚三爺瞅著五老爺面不好,便陪了笑,上前沖著五老爺很是謙恭地行了一個大禮,又抬頭道:“姐夫誤會了。我姚家絕沒有怠慢親家之意,只因為我姐姐嫁到府上十來年了,膝下竟一無所出,我們自覺對府上有愧,這才不敢來往罷了。”
這話雖說得謙卑,卻五老爺怎麼聽怎麼別扭。他眼雖瞅著姚三老爺,心里卻想著中秋那天袁長卿對他說的話——那天看到姚家人的回禮時,袁長卿曾提醒過五老爺,那姚家多年都不曾搭理過太太,偏如今太太這里才得了太后的賜字,姚家那邊就突然給了回禮,他提醒老爺,姚家人這舉十有八九是沖著太太來的。或者確切地說,是沖著太太的玉繡來的。
于是老爺那細長的眼兒一瞇,往胖胖的姚三老爺上掃了一圈。雖說五老爺不待見這個舅爺,可好歹來者是客,他便沖著堂上一手,一邊請三老爺堂上敘話,一邊開門見山地問著姚三爺,“那今兒你怎麼敢來了?!”
三老爺一窒——話說姚家其實和侯家很像,都是祖上曾風過的,但和沒落的侯家不同,好歹人家姚家嫡系一支仍活躍在政壇上,所以當年老太太替五老爺求娶的,其實是嫡系的姑娘,偏五老爺好個,竟相中了五太太。而五太太家里原是旁支,父親又是個拎不清的,這后娘生的兄弟也不是個讀書的,早早就接了家業從商去了——三老爺在場面上混了多年,早習慣了花花轎子人人抬,竟是頭一次遇到五老爺這樣生冷不忌的,頓時被五老爺堵得一陣啞口無言。
姚三老爺被堵了,跟在三老爺后的一個胖婦人見狀,忙笑著解圍道:“姐夫說笑了。”
五老爺這才注意到,三老爺后還跟著個矮胖的婦人。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單看那婦人的模樣,不用姚三爺介紹,五老爺就能猜出他們是兩口子。那婦人竟跟個版的三爺似的,和姚三爺一樣,都生著副圓滾滾的子圓滾滾的臉,以及那一臉市儈氣十足的和氣生財。
婦人未語先帶笑,拿帕子遮在前,沖五老爺笑道:“正是因為我們家里對姐夫心里懷了愧疚,這些年才不敢上門相擾。可這親戚原就是越來往越熱絡,越不來往越冷清的,便是我們心里再有愧,也不好終日避著不見姐夫,所以今兒才特意厚著臉面上門來請罪的。”
見五老爺皺眉看著那婦人,姚三老爺趕給介紹道:“這是賤劉氏。”又道,“我那姐姐出嫁時,還沒來家里,姐姐竟都沒見過這個弟媳婦。都是我們失了禮數。不知道姐夫可否行個方便,我們見一見我姐姐?”
老爺立時冷笑一聲,干脆利落地拒絕道:“不行。”
頓時,堂上氣氛為之一冷。
也虧得這時候丫鬟送上了茶水,才悄悄緩和了一點氣氛。
等丫鬟們退下后,五老爺看著姚三爺冷笑道:“要見太太是不可能的,倒是你們有什麼話,可以直接跟我說。”
姚三爺再想不到五老爺竟這麼直爽,便和三太太對了個眼兒,然后站起,對著五老爺躬笑道:“是這樣,我姐姐嫁過來也有十來年了,竟是一次都沒有回家省過親,我母親甚是掛念,所以特意派我們夫婦來接姐姐回去省親的。”
“省親?!”五老爺的眼兒忽地一瞇,道:“這是府上老太太的意思?!”
“是。”姚三老爺笑道。
“哼,”五老爺冷哼一聲,“岳父去世時,我和你姐姐回去奔喪,府上老太太只說你姐姐的屬相和岳父的喪事相沖相克,竟連門都沒許我們進,怎麼如今竟殷勤起來了?不會是因為知道你姐姐得了太后的嘉獎,你們家里的誰,了什麼不該的心思吧?!”
姚三老爺心里忽地一凜。他之所以跑這一趟,還確實如袁長卿所猜測的那樣,是為了太太的“玉繡”。那姚家原是以繡莊聞名天下的,可姚家的刺繡再怎麼出名,終究抵不上那天下一絕的“玉繡”。于是在有心人的挑唆下,姚家家主便了“不該的心思”,行商多年的姚三爺更是比誰都清楚這“玉繡”二字的含金量。
那姚三老爺原打量著五老爺是個不問世俗的紈绔,卻是再想不到,五老爺竟一針見地指出姚家暗藏的心思,便忙搖手道:“姐夫誤會了,當時那句話是風水先生說的,我們也是迫不得已,且后來老太太那里還人備了別院,偏姐夫當時急躁了,等我們派人去請時,姐夫竟帶著姐姐回去了。老太太心里覺得對不住姐姐姐夫,就越發不好意思往府上來往了。這麼一來二去的,這誤會竟越結越深,以至于變現如今這模樣。如今老太太的年歲大了,想著當年的事,越發覺得對不住姐姐姐夫,所以才派了我們來請姐姐回去的。”
“這麼說,”五老爺又是一聲冷笑,“府上老太太是覺得對你姐姐心里有愧,才想著要你們夫婦來請你姐姐回去省親的?”
“正是。”三老爺笑道。
“哼,然后呢?!”五老爺忽地一拍桌子,站起道:“把人誆回去后,是不是就扣著不放回來了?!”
姚三老爺一愕。姚家還真做了這個主意,且連借口都想好了。
“是不是接下來你們就要說,”五老爺又道,“這些年我虧待了你們姐姐,所以你們要替你們姐姐做主,跟我和離?!”
只看著姚三爺夫婦那張臉,五老爺便知道,他猜中了。五老爺原就是個脾氣暴躁之人,當即拿起茶盞狠狠往地上一砸,指著姚三老爺夫婦怒道:“欺人太甚!”
姚三老爺夫婦被嚇得抖了一抖,虧得三老爺也是經過些世面的,忙擺著手道:“姐夫誤會了,姐夫誤會了!不是這樣的!”
“那是哪樣?!”五老爺怒道。
五老爺一吼,姚三老爺也有些慌了手腳,忙道:“姐夫息怒,我們怎麼可能因為姐姐而怪姐夫不好呢?我姐姐什麼稟,我們一家再知道不過了,在家時就是個不堪調教的,聽說嫁到府上這麼些年,仍是不知當家不懂理事,更別說至今膝下一無所出了。若是換作別人家里,怕是早將送回娘家了,偏姐夫家里寬仁,才容得下我姐姐。只是,便是姐夫好心容忍于,我們家里也不能那麼不知好歹,所以母親的意思,是我們把姐姐接回去,好好說一說姐姐。之后單看姐夫的意思,姐夫若是有意,我們就留下姐姐,便是兩家做不親家,總不至于因為而反目仇……”
他話還沒說完,便五老爺暴怒而起,又是一杯滾燙的茶盞險些砸在姚三爺的臉上。
“滾!”五老爺怒道。
姚三爺夫婦尚未反應得過來,忽然就聽到后窗那里一陣慌,有人道:“太太暈倒了……”
老爺一聽,大吃一驚。他再想不到,太太會在后窗那里聽,忙丟下堂上的姚三老爺夫婦,急急往廳后奔去。
老爺奔了出去,侯瑞侯玦兄弟卻是從另一邊鉆了出來。
侯瑞此時已經生得和年人一般高壯了,何況那姚三老爺原就生得又矮又胖。侯瑞過去就不客氣地一提三老爺的領,竟生生將胖胖的三老爺提了起來。
侯瑞瞪著眼道:“你說誰不堪調教?!”說著,也不管個上下尊卑,提起醋缽大的拳頭當就給了姚三老爺一拳,直把三老爺打倒在地。
那三太太尖一聲,撲上去就要撕打侯瑞。侯玦正好跟在他哥哥后過來,便順勢往那三太太的屁上推了一把,于是三太太便摔倒在三老爺上,夫婦二人一陣驚慌大。
正著,珊娘從后面急急跑了過來。等過來時,侯玦侯瑞兩個已經把人全都推倒在地上了。珊娘一皺眉,橫了兩個兄弟一眼,指揮著被眼前這一幕驚得呆在廊下的眾丫鬟婆子道:“一個個竟都呆看著做什麼?!沒看到舅老爺舅太太累得站都站不住了?!還不快來把人扶起來。”
廊下的下人們這才回過神來,忙不迭地沖進廳上將姚三老爺和三太太全都扶了起來。
三老爺卻不肯起,躺在地上氣急敗壞地指著侯瑞侯玦道:“小兔崽子,竟敢以下犯上?!看我告到學里去……”
“去啊,”忽然,廳外一個清冷的聲音答道,“順便再告訴學里,舅老爺舅太太在我岳母生辰這一天,特意跑來跟我岳父說,要我岳父休了我岳母。”
珊娘一回頭,便只見袁長卿背手站在廊下,那背著的影,恰如書中所形容的玉樹臨風一般,人看得一陣晃眼。
姚三老爺夫婦原打的主意,是見到太太后,勸著太太回娘家一趟,然后找個借口把人扣下。且三老爺打聽到的消息,說是五老爺對太太并不上心,所以他們夫婦都以為,這趟差事沒什麼難的,何況五老爺還是個“不理俗務”的,應該不知道五太太那一手活計的價值。卻是再想不到,這侯家雖然對外標榜著什麼禮儀傳家,這五房竟都是一窩土匪,一言不和竟這麼上了手,偏他一時大意,還給五老爺了底牌,說了不該說的話……
桂叔見下人扶不起姚三老爺,便親自過去想要拉起他,偏三老爺竟耍起了無賴,躺在地上一陣哼哼,只說是被侯瑞打壞了。
珊娘正咬想著對策時,袁長卿緩緩走了過去,一擺,在三老爺旁單膝蹲了下來,看著三老爺的眼睛道:“舅老爺這是哪里不對?肋骨斷了嗎?”又抬頭對侯瑞道:“舅老爺肋骨還沒斷,倒不好別人說舅老爺這是在說謊訛詐,我看你干脆再用點力,幫舅老爺一個忙,打斷了吧。”
姚三爺:“……”
見三老爺不再那麼要死要活地嚷嚷了,袁長卿的眼眸微微一沉,將一只手肘擱在膝上,湊到姚三爺的跟前,低聲道:“誰你來的,為了什麼,我們彼此心里有數。只是,不屬于你的東西終究不屬于你,你想要侵占時,就該想想,你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姚家刺繡的聲譽,是幾代積累而的,可別短視到敗在你們這一輩的手上。”
袁長卿這里低聲對姚三爺說著話時,珊娘那里正一邊指揮著丫鬟婆子善后一邊悄悄注意著他。他那屈著一,以一只手肘擱在膝上的姿勢,不由就珊娘想起山上那一晚時,他蹲在旁的模樣。
這里悄悄注視著他,不妨他一個回頭,便和的眼對在了一。
他看著微微一笑,然后起向走了過來,道:“你們怎麼躲在廳外?”
珊娘眨了一下眼,便明白了,原來袁長卿也早就到了,只是一直躲在照壁后面沒有進來。
道:“是太太不放心老爺。”
珊娘和侯瑞侯玦則是想要湊個熱鬧,卻是再沒想到……
“再沒想到,太太會聽到自己娘家人那麼說自己,所以……”
所以太太一時氣極,暈了。
太太一暈,老爺也暈了,竟丟下廳上七八糟的一團,只顧著太太去了。
好在珊娘能干,且還有個袁長卿,便是侯瑞侯玦聯手闖了禍,也這二人聯手給制了下去。
看著姚三老爺夫婦灰溜溜的背影,袁長卿著本就還沒怎麼長出來的胡子,嘆氣道:“這事怕還沒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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