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濃霧彌漫的長巷,嚴伯正指揮著門僮著那銅制的頭門環,忽然就看到一個人影從濃霧中破霧而出。
他瞇起眼,探著頭,看著那個人影由淡及濃。直到那人走上臺階,他才認出此人——恰正是府上的準姑爺,袁大公子袁長卿。
嚴伯心下一陣詫異。今晨的霧氣有點濃,人分不清天已是何時,不過嚴伯卻記得很清楚,他才剛聽到鼓樓上敲過辰正的鐘聲。照理說,不該有人這麼早就登門的。
“原來是姑爺啊,”嚴伯在門僮的腦袋上拍了一記,示意他去里面報信,他則迎著袁長卿上前行了一禮,又仗著自個兒是府里的老人兒,打趣著袁長卿道:“姑爺今兒來得倒早,這是特意來蹭早飯的吧?”
濃霧中,袁長卿那張俊朗的面容一陣微微泛紅。他忽閃了一下那被霧氣沾的睫羽,又帶著種奇怪的不自在抬手抹了一下鼻尖,這才向著嚴伯回了一禮。
如今家里下人們也都已經知道,自家這個準姑爺是個不怎麼開口的,見袁長卿沉默地靦腆著,嚴伯像對自家晚輩一般,沖著他一陣呵呵輕笑,然后殷勤地將袁長卿讓進府門。
至于說袁長卿為什麼這麼早就來了……是因為他一直就沒回去。
“竇初開”四個字,最奇妙的,便在那個“初”字上。初識之滋味,可以使一個老謀深算之人智商急降至零點,何況此時的袁長卿,便是再怎麼被珊娘妖魔化,他仍只是個年。
年第一次向心上人表白,甜心悸之余,便是滿心滿懷的心虛、心慌、心……于是,表白的勇氣退散后,年便只剩下了倉皇逃跑的勇氣……
直至逃至孤舟之上,直到天漸漸發白,對著那河面上漸漸聚起的晨霧,逐漸冷靜下來的袁長卿才發現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他只顧著自己說啊說,竟從頭到尾沒聽到十三兒的聲音……
下人把袁長卿的到來報進院時,一家人除了珊娘外,全都在太太的院子里用著早飯。見袁長卿進來,老爺先爽朗地笑了起來,道:“是個有口福的。”又道,“今兒廚房做了蟹黃湯包,偏太太竟吃不得這個,倒便宜你了。”
侯玦也笑瞇瞇地迎著袁長卿過去,將他拉到桌邊坐了,道:“我姐姐也沒這口福。”
袁長卿立時扭頭問道:“你姐姐怎麼了?”
老爺和太太換了個眼。太太看著袁長卿微笑道:“也沒什麼,就是了點寒涼。”許是見袁長卿的神中帶了憂慮,太太安著他又道:“并不嚴重,就是有點鼻塞,已經給熬了姜湯。捂一捂,出一汗就好了。”
太太雖那麼說,袁長卿心里仍暗暗揪了起來。別人不知道,他卻是知道的,珊娘十有八九是因為他才凍著了……
此時袁長卿的心頗有些復雜。昨晚,其實他不僅想要向表白,也想要順勢問一問,對他是個什麼樣的態度的……偏他心慌慌之余,竟只顧著表白,直到逃走后才想起來,最重要的問題竟都沒來得及問出口……
他原還想著,今兒怎麼也要補上那個問題的,卻不想竟病了……
是的,珊娘病了,頭痛鼻塞流鼻涕。冒初期癥狀。
冒的好之一,是可以正大明地賴床;好之二,是昏沉沉的腦袋正好也可以暫時擱置起那些復雜混的思緒;第三,則正好避開那個不知該怎麼去面對的人——五老爺再怎麼疏于禮儀,也不會同意袁長卿親自來探病的……
所以,當天晚上,便是聽到窗戶上傳來奇怪的扣擊聲,珊娘也只當沒聽到的。
在外面扣著窗戶的袁長卿則再沒想到,他沒把珊娘招來,卻招來了珊娘的娘,李媽媽。
李媽媽放心不下珊娘,堅持非要給值夜不可,因此,窗戶上傳來奇怪靜時,李媽媽便拿著燭臺過去查看 ——也虧得手里拿著燭臺,窗外的袁長卿看到不對,趕先一步溜了……
娘打開窗,探頭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回來對珊娘道:“看來后面那棵玉蘭樹的枝條要修了,這都到窗戶了。”
雖然鼻塞得難,珊娘仍忍不住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
又過了兩天,珊娘的冒還沒好,袁長卿那邊卻不知為什麼,竟忽然要提前出發了。
臨出發前,袁長卿來府里辭行,于是,便是這會兒珊娘仍鼻頭紅紅的,也不得不出去見上一面了。
姍姍來遲的珊娘來到廳上時,袁長卿正背著手站在條案前耐心等著。見進來,二人相互對瞪著眼一陣默默無語。半晌,他才開口道:“你的病,好些沒?”
“還好,就這樣。”珊娘啞著聲音道。
“咳嗽嗎?”袁長卿問。
“還好,不咳。”
“嗓子痛嗎?”
“有點。”
“發燒嗎?”
“不發燒。”
“鼻塞呢?”
珊娘:“……”
嘆了口氣,指了指那座椅,然后轉挑了一坐了,抬頭道:“我嗓子疼,長話短說好嗎?”
袁長卿看著沉默了一下,道:“那天,其實我的話沒有說完。我該問一問你的想法的。”
便是他語焉不詳,珊娘也知道他的所指,然后暗暗嘆息了一聲。
經過兩天的緩沖,那最初的震驚如今已經漸漸平息下去,甚至連被他的表白所激起的激憤,也已經漸漸散去。諸般激烈的緒散盡后,珊娘才開始正視自己和袁長卿之間的事。
直到他說出前世期盼了一輩子的那兩個字時,才發現,前世于,果然只是一個夢。如今回首當初,甚至覺得,前世時的未必是真喜歡袁長卿這個人,更多的,許只是喜歡上了喜歡一個人的覺……他的表白,像是圓了的一個夢,卻也終于明白,那對于來說只是一個夢。不敢說若是前世時袁長卿這麼跟說,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但至,如今覺終于是揭過去了這一幕,前世,于來說,真正地畫上了句號。
而,在過去畫上句號的同時,卻也發現,對于這一世的袁長卿,似乎并沒有所以為的那樣無于衷……
這一世,對他的了解遠勝于上一世。而越是了解他,便越是克制不住自己對他的欣賞……但,便是欣賞他,仍然那麼清醒地認識到,他與之間的距離。這一世,從來沒想過,與他之間會有什麼可能,卻不想,他竟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注意到了,且還……心悅……
是的,不討厭,甚至也能想像著怎麼嫁給他,但……
但這卻并不代表,能坦然接他……
如果此時問怎麼看袁長卿……
“我……”猶豫著搖搖頭,“我,也……不太清楚我該怎麼想。”、是的,很迷茫。對袁長卿沒有惡,但也沒到那種特別的好,他與,只是一個曾有過特別關系的……勉強算是老朋友吧……
的迷迷茫,全都落進了袁長卿的眼里。他飛快看了一眼在廊下立著的三和五福,然后走到珊娘面前,低聲問著,“那你討厭我嗎?”
“當然不。”珊娘抬頭看著他。
這是實。袁長卿從的眼里看到了答案。于他來說,暫時這樣也能滿足了。于是他對著微微一笑,道:“眼下這就夠了。我的要求不多,我只想你知道我的想法。至于你的想法,你可以慢慢理清,我們不著急。”
他說著,轉走出廳外,沒等珊娘好奇探頭看出去,他又轉回來了,且手臂上還架著他的那只海東青。
“我這次要出門很久,”袁長卿道,“要去的地方也很多,不方便帶著它。你能幫我照顧它一下嗎?”
珊娘一怔——……照顧這麼一只猛禽?!
直到看著瞪得溜圓的眼,袁長卿才意識到他這要求的荒唐。他不一陣發窘,忙又道:“也不要你怎麼照顧,我會留人下來照顧它的,你只要……你只要……我的意思是說……”
虧得一向條理分明的袁長卿居然也有編不出借口的時候。
但便是他編不出理由,作為曾為所困的過來人,珊娘覺得大概能夠明白他的心思——想,他許只是希他能給留下點什麼不一樣的東西,以便于能經常想到他……
“行,我幫你照看著。”也不為難他,干脆地應道。
袁長卿的眼驀然一亮,手摘下海東青的眼罩,對珊娘道:“它阿灰。”
阿灰此時仍只能算是一只鷹,被除了眼罩后,它看著珊娘好奇地偏了偏頭,那神看著竟跟白爪有些神似。珊娘原就喜歡小,忍不住手想要去一那只鷹,卻忽地被袁長卿一把捉住出去的手。
珊娘一怔,呆呆看著他握著的那只手。
袁長卿也呆呆看著他握住的那只手,頓了一頓,才如電般松開,然后他的耳尖便漸漸紅了起來。他閃開眼,看著阿灰道:“小心點,它的很厲害,別貿然它。”說著,他向著廳外了一聲,“涼風。”
廊下進來一個年紀約在十五六歲左右的矮胖年。珊娘知道,這是袁長卿那四個“風”字輩小廝中的一個。
“這是我的小廝涼風,”袁長卿對道,“平常都是他負責照顧阿灰的,我會把他留給你。如果你想要學放鷹,他會教你。”頓了一頓,他有點憾地道:“可惜京里有變,時間上來不及了,我原想親自教你的。”
他看著,目中似能出水波一般,卻是看得珊娘一陣慨。
袁長卿此人,前世時便是那樣的,他所關心的,他會傾注全部的關心,而他所漠視的,他會全然漠視……前世時,因他這樣的脾吃盡了苦頭,如今被他以那樣熱烈的眼看著,忽然有種預,似乎仍是不會輕松……
“你保重,”他道,“平常多穿一點。”
珊娘:“……”
不自在地看了一眼廊下的三和五福。三和規規矩矩地站著,五福的邊則明顯抿出一道笑紋。珊娘忍不住臉紅了。
“還有,”袁長卿將那只鷹給涼風,回頭看著,低聲音又道:“有什麼事就涼風給我送信,便是我不能幫你什麼忙,好歹可以幫著你出點主意。”
忽地,珊娘就想起七娘跟的未婚夫通信的事來。
于是那臉上的紅暈漸漸也染紅了的耳。
清了清嗓子,沙啞著聲音道了聲:“你也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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