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袁長卿計劃在送走侯瑞他們之后，帶珊娘在城里逛逛的，可因在船上耽擱了那麼一會兒，時間也就不夠了。

回去的路上，他見珊娘隔著車窗看著街景，便道：“除夕晚上，我帶你去天寧寺聽祈愿鐘去。”

珊娘立時回過頭來，“可以嗎？”頓了頓，又道：“就我們嗎？”就所知，袁家人過除夕似乎沒這個習慣的。

“嗯。”袁長卿微笑著點頭。

珊娘則一偏頭。老太太那麼講究個“合家歡”，大概不會同意放他們單獨出門吧。“老太太那里大概不會同意吧？”道。

袁長卿斜一眼，道：“我既然提出來了，自然有辦法做到。”

他沉默了一下，忽地長手臂，將在毯下的手拉出來，握住的手又道：“你要學會信我。我知道你嫌我話，你嫌我總不跟你說我的想法，可我正在改。倒是你，自我們訂親后，就再沒見你跟我說過你的想法。你甚至我覺得，你好像隨時準備著轉走開一樣。我不喜歡這樣，我希我們之間能開誠布公，彼此有什麼想法都說出來。”

珊娘一震。直到他這麼說時才意識到，原來心底深一直在不安著，一直下意識地等著他再次出那種所痛恨的冷漠……

“為什麼我覺你在怕我？”袁長卿的手捧著的臉，向著微微傾斜過去，盯著的眼眸道：“你在怕什麼？你怕我會傷害你嗎？”

他盯著的眼顯得烏黑而深邃。冬天的夜總是來得很早，窗外店鋪中閃爍而過的燈，在他的眼中投下跳躍著的芒，然后一閃而沒。

看著他眼中跳著的芒，珊娘竟有種沉淪的覺，以至于那一刻，連心神都漸漸迷失了，于是喃喃說道：“我……我不知道，我就是害怕，怕你現在對我好，以后等你發現我其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好后，你就不愿意再對我好了。”

“我不會的。”袁長卿道。

“會的。”珊娘固執道。盯著他的眼，緩緩道出心底最深的恐懼。“我比你想像的更了解你。你其實是個絕的人。你用時會用至深，可你無時也是最冷酷無。你喜歡的，你會捧在手心里；你不喜歡了，你轉眼就能拋開。你問我怕什麼，我怕等哪一天你看不上我了，會連一個眼尾都不肯給我。我怕我掉進你的陷阱里，你出去了，我卻陷在里面彈不得……”

忽地，袁長卿手勾住的脖子，一把將的頭攬進他的懷里，帶著小小的慌道：“你、你別哭，我向你保證不會那樣的，你要信我！別哭……”

直到這時，珊娘才覺到鼻子正在發堵，眼睛里也跟蒙了層水霧似的。一眨眼，那眼淚便從眼眶中滾落下來，掉在袁長卿的襟上。

而掉了第一滴淚后，那眼淚竟跟沖破了閘門一般，爭先恐后地從那自前世起就被堵塞住的臆間奔騰而出。先還努力抑著，可等覺到背上那人的手臂正用力箍著，太旁那人的正安地親吻著時，那前世的委屈頓時泛濫開來，于是手揪住他的襟，把臉埋在他的懷里無聲地哭了起來。

袁長卿再想不到，看起來干脆利落得不帶一拖泥帶水的侯十三兒，心竟是這樣的……多愁善——他自是不可能知道這是在懷前世，只當是杞人憂天，不一陣無奈。可除了抱著安，任由將堵在心里的緒宣泄出來外，他一時也沒有更好的主意了，只能不斷地在的耳旁小聲安著、親吻著的發際。

“十三兒、十三兒，”他搖著慨道，“你竟還覺不出來嗎？我若真能對你無，你我哪還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不想嫁我，可我卻想要你想得要命，甚至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我做了那麼多的事，只為了能夠如愿娶到你。你竟還說我可能會有后悔的一天。是，我天里確實是有涼薄的那一面，可你是我苦苦求來的啊，我費了那麼多的心力，你覺得我還會放手嗎？”他沉沉嘆了口氣，將在的額上，無奈道：“我該怎麼做才能你信我呢？要我把心挖出來給你看嗎？”

這麼一通大哭，終于珊娘疏解了心頭淤積了兩世的痛。吸了吸鼻子，推開他，從袖袋里掏出帕子著眼淚道：“我要看你的心做什麼？其實我早想通了，人之所以會不快樂，就是因要求太多。所謂無者無求，我不要求你任何東西，你給的任何東西都會是禮，而是若有一天你不想再給了，我也不會因此覺到傷害。”

用了一世才明白，一個人，沒必要用盡全力。你得愈多，想要得到的就愈多。而如果對方的給予達不到你的期，你便會覺失落，覺不甘，覺到了辜負。然后你會不停地去苛求對方，迫他回應你更多……于是，漸漸的，你的就變了一種束縛。他想逃，你想綁。他若掙你的束縛，痛的是你；他若掙不，死的是他……

與其如此，倒不如一開始就一點，給對方留點空間，也給自己留下余地……

擁著珊娘，袁長卿一陣沉默。其實就他的本來說，也是極怕被人纏著的，偏珊娘這樣放任著他，不來纏他，倒他滿心的不痛快起來。而理智的那一部分又他贊同著珊娘的說法……只是，他也不過是個俗人，給予的，終究還是想要得到回報……一時間，他只覺得一陣左右為難，覺懷里的人兒竟是他此生最大的一個難題一般。

不過，好在蛤蜊似的十三兒終于肯對他開口了。

許是因為的保留，他當晚又顛狂了一夜。珊娘原不想順著他的，可那人有著顆百變玲瓏心，竟是每一回都能挑的心弦。而每每被他到忘時，除了任他為所為外，竟是什麼都做不了……而，也只有這個時候，袁長卿才能肯定著，自己在心里的位置，并不如肯承認的那般“只一點點”。

為了證明那種覺不是自己的虛妄，袁長卿袁大爺不辭辛苦地耕耘了大半夜，直到外面珊娘陪嫁來的那口西洋鐘敲過凌晨三下，他這才不甘不愿地任墜黑甜夢鄉。

累極而眠的，甚至在他因睡不著而輕著的眉眼時，都沒能被驚醒。

睡不著的袁大爺一邊描著的眉眼一邊微笑著——“無無求”。若真對他無無求，怕也不會把他的背撓一幅地輿圖了……

縱過度的下場，便是倆口子都起晚了。

許是因為喂飽了（咳，這回，那啥，是真喂飽了），總之，珊娘雖然起晚了，卻難得的沒有下床氣。和袁長卿一同去老太太的院子里給老太太請安時，四夫人、袁詠梅，還有袁昶興，都已經在老太太那里奉承說笑了好一會兒了。

見他們小倆口進來，老太太立時笑瞇了眼，沖著珊娘招手道：“快過來，快過來！別站在簾子底下，那邊有穿堂風，小心別凍著。”

話說袁老太君和侯老太君雖說是同族姐妹，二人的風格卻迥然不同。侯老太君待人偏于剛強，該狠戾時也肯人看到狠戾的一面；袁老太君卻更喜歡裝個和善人，把所有的狠事狠話丟給別人去說去做。從珊娘進門那天起，對珊娘就再沒有過一句不中聽的話。每每珊娘來請安，更是一副慈祥長者的模樣，拉著珊娘的手一陣噓寒問暖。

若不是有前世的經驗撐著，珊娘不定還真就被老太太的懷給搞定了。不過老太太那里裝個賢慧人兒，也不肯做那失禮之人，便也調著的戲劇細胞，配和著老太太一同演出著這上慈下孝的一幅五好家庭好畫卷。

袁詠梅在一旁看了一會兒珊娘和老太太的膩乎，便起過去拉著母親的袖，假意抱怨道：“母親你看，大嫂子嫁過來后，祖母眼里就再沒我和二哥了。”

老太太聽了一陣呵呵地笑，道：“你嫂子剛來家里，我自然要偏疼一些。”

比起老太太，袁詠梅的手段心計都生了許多。老太太那里從不肯輕易出獠牙，袁詠梅卻總想在珊娘面前立威，因此，如那天九嬸娘來看家時一樣，已經好幾次給珊娘挖坑了。如今珊娘也算是總結出對付袁詠梅的一套辦法了——這姑娘人前北后兩張臉，既這樣，當面揭出不肯給人看的那張臉就是。

就目前的效果來說，珊娘表示很滿意，至在袁詠梅手上還沒吃到虧，倒是袁詠梅在手里吃了幾回悶虧。

而許是因為之前吃的那些悶虧，袁詠梅越來越想珊娘也吃個悶虧，便裝著一副天真的模樣，看著珊娘拍手道：“我知道大哥哥大嫂子今兒為什麼起晚了。聽說昨兒大嫂子回來時連眼睛都哭腫了，可是因為這個才晚了？”

那里暗示眾人注意著珊娘的遲到，珊娘卻詫異于竟會知道昨晚哭腫了眼——要知道，昨晚他們回來時，天已經黑了。且從頭到腳都籠在斗篷里，直到進了正屋才除了斗篷。也就是說，除非是他們近侍候之人，不該有人會看到哭紅了的眼才對。

而顯然，在袁長卿給的不可靠之人名單外，還有不可靠之人。

看了袁長卿一眼，回頭打趣著袁詠梅道：“四姑娘先別忙著笑話我，等明兒你出嫁離了娘家門的時候不哭，那我才服了你呢。”

一個已婚的，要打趣一個未婚的簡直太容易了。便是四姑娘再厚的臉皮，裝著清純也得紅一下臉，于是跺著腳，拉著老太太又是一陣不依的扭。

老太太那里又一陣寬容的笑，對珊娘道：“什麼四姑娘，也忒生疏了，該四妹妹才是。還有你四叔四嬸，你也跟著長卿四叔四嬸就好，偏你得那麼生疏，竟什麼老爺太太。”

珊娘回頭笑道：“老太太有所不知，這是我家鄉的習慣。便是我父親母親，我也是習慣了他們老爺太太的。再比如我大伯，我也習慣了大老爺的。要我改口大伯，我倒是不習慣呢。”——其實主要是不樂意。便是愿意配合著他們演出天倫和諧的大戲，也不樂意得那麼親近！沒見袁長卿也很主開口聲“四叔四嬸”的嘛！

話音剛落，就聽得袁昶興在那里笑道：“怪不得！那年在你家時我就覺得奇怪了，你們怎麼都稱呼自己的父母是‘老爺太太’呢？原來這是鄉俗啊。”

珊娘一回頭，就和袁昶興那黏膩的眼神撞在一。頓一陣惡心。

雖然袁長卿從來沒有跟明說過，但從他的信里，約猜出來，他原是打算要袁昶興瘸一輩子的，偏天不從人愿，竟袁家人找了個好大夫把他的接好了，最后只在他的臉上留下一道不疼不的疤痕而已。

珊娘從來就不是個寬容的，當初他算計著的仇還沒報，偏如今他還敢拿那樣不潔的眼神看，頓時就怒了，心里籌劃著該怎麼給他個教訓，臉上卻裝著一副心無城府的模樣，看著他笑道：“原來你也注意到了。外鄉人都覺得我們那里的風俗很奇怪呢。”

——這里默默算計著袁昶興，卻是忘了如今早已經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了。而的戰友袁長卿同學，在看到竟沖著袁昶興笑臉相迎時，心里早打翻了醋壇子。

老太太那里更是不可能知道這幾個看似笑談風聲的人心里各有盤算，只笑道：“果然是十里不同音，各鄉各風俗呢。”說著，又扭頭問著袁長卿道：“你原說要幫著你老師完什麼書，這才放下學業的。既然如今不打算再去外面奔波了，且正好明年又是大比之年，你是不是該下場一試了？”

袁長卿十歲時正式師從林仲海，十三歲中秀才，第二年便考取了舉人的功名。十四歲的舉人老爺，在當時的京畿直隸曾轟一時，只是他的老師林仲海不愿意拔苗助長，才一直制著不許他下場。而至于說袁家人，當初都不樂意他讀書識字，哪里能真心盼著他去科舉。老太太這麼問，不過是試探袁長卿接下來的向罷了。

袁長卿垂手道：“我已經給老師去信了，看老師的意見如何。如果老師認為我可以一試，我也想下場一試。”又道，“至于老師的書，老師的意思是，也該有個人在后面把我們收集來的資料匯編一下了，省得到最后再發現有什麼紕，那時候再想補全就難了。”

著書之事，袁長卿早跟珊娘待過的，可顯然袁家人是頭一次聽說。

袁家人忌憚著袁長卿，原就是怕他的名聲太過響亮之后會阻了袁昶興的襲爵之路，偏他小小年紀就有了舉人的功名不說，如今竟還要借著林二先生的東風著書立傳——這對于讀書人來說，是天大的榮譽。袁家人豈能他攀上這東風？所以他們才左一封信又一封信地催著他趕回來完婚。他們卻是誰都沒有想到，這竟正中了袁長卿的下懷。而他們更想不到的是，他們以為把袁長卿拉回來后，這著書之事就該作罷了，不想林仲海竟這麼看中這個弟子，把最重要的匯編工作給他來做……

袁家人相互默默對著眼時，珊娘則詫異著袁長卿要下場一事。記得很清楚，袁長卿下場是在太子得勢之后，離著如今該還有個兩三年的時間才對。而若是他打算明年下場，卻是不知道，他還會不會是當年的那個“袁探花”了……

這里正胡思想之際，忽然就聽得四夫人對袁長卿說道：“你一個人哪里忙得過來，不如興哥兒也去幫你吧，反正他閑著淘氣也是白淘氣。”

珊娘的眼頓時便是一瞇，心里一陣冷笑。這些人，看不得袁長卿的好，一心想要把他拉下來。如今眼看著拉不下他，便又想著借他的勢了。

袁長卿那里還尚未答話，就聽珊娘笑道：“就怕興哥兒吃不得那個苦。這書我也知道，每一個字都要核對了出的，且核對之人還得在下面署了名，稍有疏忽，那可就是臭萬年的事。更別說為了查一個出，有時候得把藏書閣的書統統翻上一遍呢。就這樣，都未必能找得到想找的。”

這里嚇唬著袁昶興，卻是再想不到，的話聽在別人的耳朵里，竟是各有各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