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日上三竿, 秋霜才進了主屋。
原是想著有了子,家主應當會多睡會兒的, 誰知進去就見已經好好坐著了。
新正伺候喝溫補的湯藥,一面叮囑著:“家主切記以后走路要慢些,不要勞累, 千萬不可了胎氣……”
棲遲放下藥碗,用帕子拭了拭, 點著頭,心中卻是嘆息。
如此張,若是們知道了在古葉城經歷的險況, 還不得嚇死。
如今已經算小心了,因著養胎,能不出府就不出府, 事也只在府中置。
想到此, 再看到進門的秋霜,便知是帶著事來的, 趁勢便岔開了新的話:“料想是商隊的事來消息了。”
秋霜稱是:“家主英明,商隊的事都理好了, 先頭回來的反而是后來被救回來的那批, 由家主的護衛護送著, 帶著貨都接好了;后頭到的才是運送牲畜崽的那批,直到牲畜付給了各胡部,古葉城那群護送的人才離去的。”
“是麼?”棲遲倒是有些意外。
秋霜笑道:“可不是, 這一通下來耗時頗久,聽商隊回來的人說牲畜到了各部手里都算不得崽了,那古葉城商號家的護送下來,不知費了不飼料谷,心疼的要命,倒是省了北地不草料了。”
說得好似見過的一般,繪聲繪的。
在棲遲出境期間,各胡部就已接到魚形商號家從國中各地送來的牲畜,其余各家商號供給的要慢些,但胡部里催的急,總算也都陸續送到了。唯有境外這一批是最晚到的,卻也是最壯的一批。
據說是仆固京親自接的手,老人家很是詫異,得知這批牲畜來之不易,還慨了許久魚形商號的仁義,更是慨大都護維護北地事事親為,領著部族中人表了番忠心。
棲遲聽了也好笑,先前策那獨眼替護送商隊回到北地,不想對方辦得還盡心。
自然不信這是獨眼忽然有了什麼商人良心,這種人見得多了,明哲保之徒,哪頭有利哪頭偏,無非是畏懼伏廷那日的威罷了,真要說,怕的也是安北都護府的兵馬。
不過事辦得好,也高興,吩咐說:“將撥賬的賬冊取來。”
秋霜忙去取了過來。
這些賬冊當初棲遲特地命令避開伏廷藏著的,后來暴了,臨走去古葉城時也就干脆在房中放著了。
彼時是以為失去了依恃,大有讓伏廷隨意看自己家底的意思,然而離開這麼久,他卻并未翻開過一回。
等這趟回來后才聽新說,離開的那段時間,伏廷本就不怎麼回府,大多時候都是宿在軍中的,也就難怪了。
秋霜將賬冊送到手中,又遞了筆過來。
棲遲翻開,用筆寫了數目,勾畫幾下,很爽快地就撥了出賬。
當初答應給那獨眼雙倍報酬,現在還多付了一筆,就當是酬謝他替各胡部多養了一陣子的牛羊了。
合上后吩咐說:“解九安排得力的人手再去古葉城一趟,與那獨……商號家的東家立個共惠的協定。”
秋霜認真記下,只是不太明白,問了句:“家主為何有此安排?”
照理說那境外的古葉城不過一個貿易小城,經此一事,再不敢做攔截商隊的事了,又何須再特地去立個協定呢?
棲遲坐在榻上,調整個姿勢,有了子后害喜不算厲害,就是容易乏,經常坐一會兒就要尋個倚靠。
“立個協定,雙方商隊行走都有保障,我的商號可放心經古葉城出去,他的商號也不用擔心我報復回去,大可以北地經商。”
將胳膊搭在墊上,又說:“去的人辦得細致點,此后協定里也可吸納其他商號加,如此一來,北地其他商號也可放心往外經商,外地商號再進來北地,這樣可以加速北地好轉,對我們商號也大有好,何況我還是立這協定的,可穩價,可穩市,以后好多的是。”
經商最厭的便是胡來的競爭,突厥人暗中搗且不管,也得防著此后再出什麼岔子。
所以商人經商,大多以和為貴,不到萬不得已犯不著撕破臉皮,畢竟不是做一筆就收山的買賣,打這地頭過,與他們能互惠互利是最好的。
原本棲遲上次親自去一趟古葉城,就抱著這個想法了,可惜剛跟那獨眼挑明就被他勸跑路,接下來一連遇險,此事只有由下面的人去辦。
不過經此一事,再由下面的人去辦,那獨眼料想也不會敷衍了。
秋霜聽明白了,這是又想著北地長遠的打算了,這要是真立了規矩,往后北地商事得繁榮許多才是了。
難怪要特地走一趟那境外,想想也是后怕,為了北地能重振,家主也真是夠盡心的了。
也只在心里琢磨,秋霜手上沒耽擱,很快又取了紙墨過來請棲遲寫協定容,怕累,東西都特地放在小案上,送到眼前來。
棲遲是早就在心里擬好了的,坐正執筆,下筆很快,洋洋灑灑,頃刻便寫滿了兩頁紙。
正忙著,一個仆從走到了門口。
新看見,即刻出門去問話,回來后收著手站在一旁,并不敢打擾棲遲忙碌。
棲遲余掃到,筆未停,問了句:“何事?”
新這才開口:“大都護命人傳話過來,事還沒忙完,今日家主也不必等他。”說到此,臉上止不住的笑,“恕奴婢多,大都護如今對家主真是越來越心了。”
以往何曾說過這些小事呀,又想起大都護特地吩咐要好生照顧著家主,愈發替家主高興。
棲遲停頓一下,眼珠輕轉。
是知道為何的,昨晚便有仆從來報過一回了。
伏廷臨走時說了句“等我回來”,當時都被他那舉弄得心不在焉的,也沒在意。
沒想到過了約莫半個時辰,他就差了個人來報,說有事要忙,好生休息。
大約是真擔心會等著了。
不想今日他又命人來報了一回。
“的確多。”邊掛著笑,大概連自己都沒察覺,也沒顧上琢磨伏廷是在忙什麼,畢竟手上還在寫著協定,分不得心。
待到寫完了,秋霜吹干了墨,捧著要走,棲遲又問了句:“商號中可還有其他事?”
這趟出境許久,自然是要過問的。
秋霜停下來,想了想道:“說起來還真有件事,邊境一帶的藥材價格近來漲的厲害,家主這協定立的也真是時候。”
棲遲聽了抬起了眼:“藥材漲價?”
“是,”秋霜回:“家主讓解九幫著管北地的鋪子,邊境那些州府的鋪子昨日剛報到他這里來的,我們商號里的倒是還著沒跟著一起漲。”
棲遲問:“可知緣由?”
秋霜回憶一下:“說是府大批收購的緣故,藥材一稀缺,賣到百姓手上自然就漲價了。正因如此,才送了消息來,想問其他鋪子調一些藥材過去呢,都不夠賣的了。”
府出面收購?
又在邊境。
棲遲心里回味,忽而想到,伏廷忙到現在還沒回來的事,會不會跟這個有關聯?
但凡能他忙得一夜不歸的,通常也不是小事。
※
比大都護府低一級的瀚海府署里,幾乎整個瀚海府的員都到齊了。
每個人都穿著齊整的袍,畢恭畢敬地站在大廳里,面前的大都護卻還是晚間出府時新換上的一便服。
一夜無人合過眼,但誰也瞧不出累。
就算累,也不敢表現出來半分,畢竟眼下形特殊。
署多年不曾翻新,大廳也是質樸,并沒有多擺設,兩人腰寬的一張長桌擺在當中,四下設座,再無其他裝飾。
桌上,擺著幾份奏報,一份一份,全攤開著,皆是邊境幾大州府送來的。
伏廷臉沉凝,在桌旁緩慢踱步,手里還拿著一份,另一只手按在腰側。
這是他無意識的一個作,但所有人都因為這個作不敢作聲,因為都知道他腰邊是什麼地方,那是常配刀劍的位置。
誰都看得出來,邊境送來的幾封奏報,讓他了沉怒之心。
終于,又走幾步后,他停了下來,手中奏報唰地合上,問:“還有沒有新的送到?”
離門最近的是瀚海府長史,正是他昨夜將伏廷請了過來,他看了一眼門外,垂首答:“應是沒了。”
“應是?”伏廷冷聲。
眾人頭垂得更低,長史趕回:“沒了。”
伏廷掃了一眼桌上的奏報,臉更寒。
出府時他尚且還是輕松的,而此刻,面對這些奏報,心弦繃,再不可能輕松的起來。
瀚海府長史便是該在這時候充當智囊的職,此時其他員不做聲,只能他打頭陣,眼下看見大都護臉,著頭皮道:“稟大都護,說來各州置還算穩妥,一有苗頭便立即封鎖了消息,又由府出面收購藥材醫治病患,都是按照大都護以往吩咐好的做的。”
伏廷臉未見好轉:“我沒說他們置得不妥,只問出病患的是不是只有這幾州。”
長史抱拳,躬俯拜:“邊境各州之間彼此距離不遠,互有通氣,一州來報,其余各州若也有此事,絕不敢瞞,料想這一夜之間陸續送到的就是全部了。”
意思是出事的也就是桌上擺著的這幾州了。
“靠說沒有用,”伏廷聲雖冷,但很冷靜:“我要的是確切消息。”
長史慌忙稱是,其他員也連忙附和,隨即分頭派人去督促斥候和驛。
忙碌之時,門外有人小跑了進來。
跑進門的是羅小義,他半夜收到消息跑過來時酒都沒醒,腰帶系的都是斜的。
此時酒是徹底醒了。
他進了門來,手里托著一只鴿子,一邊跑一只手已在鴿上解著,到伏廷跟前時,正好解下鴿上的竹管,遞過來:“三哥,阿嬋傳回了消息。”
伏廷按在腰上的手終于放了下來,迅速接過去。
竹管中塞的不是慣常的紙條,而是一截布條,看起來是來自一截角,上面寫的是暗紅的暗文,應是以枝條蘸著跡寫的,足以看出事出急切。
曹玉林本來不及尋找紙筆就飛鴿傳書而來。
伏廷看完上面的字,臉一沉,將布條塞給羅小義:“盯著全境,隨時回報!”
話未畢,人已疾步出門。
羅小義來不及追他,便展開布條看去。
暗文是伏廷治軍后自創的一套傳訊方式,為了防范突厥,將軍級別及以上與特地訓練過的斥候才能看懂,羅小義自然是懂的。
一看完,他已大驚失,當場就嚷道:“剛才我在外面聽見有人說只有那幾州中招,誰說的?邊境的幽陵也出了這等事了!”
曹玉林傳來的消息說,從他們經過的那條捷徑上,就出了幾戶病患。
的消息,先于幽陵都督一步送到了。
長史頓時噤聲不敢多言,想起大都護方才轉頭就走,沒有留下與他算賬,又生后怕。
羅小義也知道為什麼伏廷走得這麼急了,他們一行可是剛從那條捷徑返回,這一路都帶著他嫂嫂,沿途甚至有時還過一兩戶的胡帳里討過熱水來給他嫂嫂喝。
若是其中哪戶恰好就得了病癥,如今他嫂嫂還有了子……
這麼一想,連他也急起來了,若非伏廷讓他盯著消息,他恐怕已經跟上去了。
也難怪伏廷他盯著全境,從古葉城里救出的那些人早已各自離去,散各州,也是自幽陵而散的。
雖然他們被幽陵都督送走時走的是道,但為防萬一,還是需要留心。
好在北地的管控向來是進來容易,出去嚴格,倒是羅小義心中松了不,否則那些人隨意散了中原各,才是麻煩。
他顧不得多想了,趕派人快馬去各州詢問消息。
※
都護府里卻是風平浪靜。
過午后,大夫例行來給棲遲請脈。
棲遲有錢,歷來也不會委屈自己,既然有了孕,該調理調理,該滋補滋補,只要不像新說得那般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都是配合的。
大夫每日來請脈過問是必須的,所用一切藥材補品也都是頂好的,可以說金貴得就快賽過宮中那些懷了龍嗣的貴人們。
倚在榻上,由著大夫請完了脈。
一切如常,大夫報完,便要告退。
伏廷陡然自門外走了進來。
他出現得太過突然,高大的一道人影驀地就現了,大夫拿著藥箱剛站起,嚇了一跳。
棲遲也詫異地看了過去。
不是人傳了話說今日也要忙的麼,怎的忽然又回來了?
還沒問出來,伏廷眼掃到大夫上,說了句:“出來。”轉頭就出了門。
棲遲更覺莫名,就見大夫忙不迭跟著他出去了。
門外,伏廷走至廊柱下,回過頭,著聲問:“你確定夫人無恙?”
大夫忙道:“已稟告過大都護,夫人的確無恙。”
伏廷站著,抿了又抿,才又開口:“下去候命,要隨隨到。”
不由分說地下了命令,他又進了房。
大夫驚愕難言,不明所以,忽而聽見外面有仆人在喊:“快,奉大都護令,關閉府門,所有人不得外出!”
……
外面那點靜棲遲也聽見了,朝門外看去時,正好伏廷回來。
原本又見,還有些不大好意思,是難免又想起了他飲酒后的孟浪,可此時被這些靜一打岔,便忘了。
也懶得,就坐在榻上不挪窩,看著他問:“這是怎麼了?”
伏廷這趟回府的速度前所未有的迅速,甚至膛還在起伏,那是一路快馬加鞭所致。
他沒急著回話,先將房門合上了,走過來,端著案上的茶盞,灌了口涼水,放下后,一只手撐在案頭,眼看過來,才說:“昨夜收到急報,邊境幾州出了‘趕花熱’的病人。”
棲遲從沒聽說過什麼趕花熱,卻是一下就跟秋霜說的事對上了,便越發認定是有關聯的了。
“所以邊境各州府才大力收購藥材是不是?”
伏廷似是盯盯得更了:“你已知道了?”
“我只知道那里的藥材漲價了。”實話實說。
他抿一線,不得不說經商消息靈通,同一件事,他們由不同的途徑得知了。
棲遲又問:“那是什麼病,因何需要府出面?”
尋常百姓生病自然是自己去醫治了,需要府出面只能說明這病不太尋常。
伏廷看著,撐在桌邊的那只手五指抓一下,站直說:“不是什麼好病,府要防范。”
那就難怪他忙到此時了。
棲遲稍作思索便回味過來了,能要府防范的,必然是有危害的那一類病癥了,輕聲道:“看來是會染的了。”
伏廷臉凝住,不語。
說到此,想起方才聽到的靜,又明白了什麼,邊境的事還不至于這麼快就傳瀚海府,忽而閉府,當不可能是防著外面的染進來,便是防著府里的染出去了。
訝異道:“難不連我們回來的路上也有這病了?”
伏廷滾一下:“是。”
棲遲眼神微,隨即卻又松了口氣:“好在大夫接連請脈皆說無礙,否則我都要擔心自己是不是要染上。”
說著笑了笑,拿了茶煎茶。
其實本是打算翻翻賬冊的,但他在跟前,多還是不太好當面翻,只能擺弄這些。
伏廷看著的模樣,今日穿了襲抹襦,腰寬松,擺是水綠的,映得臉明朗,斂下的一雙眼,眼角微揚,好似外面艷的天氣。
他看了好幾眼,依舊沒聲,仿佛默認。
其實趕花熱這種病是不會說發就發的,真沾染上了,至也要在人子里藏上將近半月的時間。
他在回府時就在馬上算過,這一趟除去被擄古葉城,再那一番驚險,自經幽陵而回走上那條捷徑時算起,到現在,前后差不多正好就要過去半個月。
可能不是今日,就是明日。
所以曹玉林才會那麼急切地送來消息,時間如此巧合,晚上一天半刻都可能有變數。
但這些,他看著這張明的臉,皆咽在了中,沒有告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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