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在白日，因朝中政務被太后把持，年輕的皇帝十分空閑，正在紫宸殿中欣賞畫院畫師們的新作，由一名宦挑著長桿支起卷軸，另一名宦手持卷軸的下端，邊伴駕的都是年長的宮中舊人，幾名鬢發花白、儒雅斂的老者穿著侍省的服，應該是畫院的中。

皇帝背手而立，見晏子欽殿，如閑話家常般道：“晏卿家，你先來看看，這畫如何？”

晏子欽心里記掛著軍國大事，本不想陪著皇帝附庸風雅，冷眼一看，不過是一幅孟春山水圖，皇帝又命宦展開一卷題材相似的青綠山水畫，落款卻是筆畫押，道：“晏卿家，你看朕的這幅筆與畫院名家燕文貴的相比，孰優孰劣？”

心中憤懣，忠臣的直脾氣又翻騰上來，心道皇帝雖未親政，卻也年近二十，該有向上進取之心，何必將大好都沉迷在玩喪志上，因而冷聲道：“陛下圣明天縱，自有大丘壑存于中，不是凡夫俗子可比的，只是人間的江山不似畫中的山明水秀，仍有滿目瘡痍、民不聊生，不堪畫，卻更應印刻在圣人心中。”

皇帝怎能聽不出晏子欽是在諷諫自己，負氣地一甩袍袖，將一干畫作掃落在地，幾名小宦慌地收起畫卷，年長的宦們則屏息凝神，攙扶著皇帝，叱罵道：“沖撞家，大膽！”

被人攙扶著的皇帝不厭其煩地甩開眾人，道：“我又不是老態龍鐘，誰讓你們扶著！”

縱然是青史上以恭儉仁恕聞名的宋仁宗，也難免有發作的時候，加之此時年氣盛，在盡了母后的管轄，在外又被臣子當面委婉指責，既不能對著母后發作，稍一冷靜，又后悔在臣子面前失態，只覺得烏泱烏泱圍在自己邊的宦分外可厭，因而責罵了一番，命他們都退下去。

話音才落，門外就傳來一聲太后駕到，余怒未消的皇帝和橫眉冷對的晏子欽只好下不悅，一同恭迎。

“拜見母后殿下。”

“臣晏子欽拜見太后娘娘。”

只聽得環佩叮咚，太后從二人面前安然走過，于寶座上落座，絳紅領緣的織金石青褙子襯得越發沉穩雍容，雖已年逾半百，年華逝去，可歲月留在劉娥上的是更加耀目的上位者的輝，不可視，連晏子欽都不得不承認，太后雖有篡權之弊，可論功績，的確是極出的君主，真宗駕崩后，大宋近十年的太平全靠力挽狂瀾，只是主稱帝依然是士子們無法接的。

寸步不離的慈寧殿總管周懷立在太后側，奉上一杯清茶，太后飲過后才不溫不火道：“家方才因何怒？”

“是我不慎掃落了畫卷，一時發怒。”皇帝垂首道，他也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方才失態了，為了不使旁人牽連，干脆一人承擔下來。

太后道：“古有堯舜十六字心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惟一，允執厥中’，講的就是天子之道，理應戰戰兢兢，時刻注重是否平和守中。家是垂而治的天子，應恪守持中之道，不可因一時喜怒而影響行止，何況還是在臣子面前。”

的語氣不帶一責備，卻字字見，皇帝只好認錯，在太后面前，他不是九五之尊，只是一個孝子王妃是神醫。

太后道：“晏卿家，你有何事上奏？就當著哀家的面說來吧。”

晏子欽并不愿讓太后知道太多，何況，懷疑于家的同時，他更提防于卿曾經提起過，于家有一個堅不可摧的后臺。

這個后臺，會不會和太后有關？

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也不能掉以輕心，這是一和零的選擇，只要太后和于家、乃至契丹人有關，一旦暴，他將遭滅頂之災。

“臣奏請重新追查薛家一案，刑部卻屢次推諉，懇請陛下、太后為冤案昭雪。”他只能去藏在暗的有關于卿的線索。

太后道：“朝廷中的事還是要問家，家意下如何？”

皇帝道：“恭請母后懿旨。”

太后似乎很滿意這個回答，似笑非笑道：“晏卿家放心，天道有常，必不會令薛家冤沉海底。”

晏子欽又道：“臣還有一事相奏，梁寬橫死，為北方抗擊西夏的將士調送糧草一事懸而未決，著實令人不安。”

皇帝道：“梁寬生前犯案，按例應抄沒家產，現在況特殊，雖不能任由梁寬的親屬繼承家業，卻可將梁家的生意暫時轉到管事梁大春手中，由他代理一切事務，糧草運送更是頭等要事，他自會妥善理，不會波及北方守軍。”

太后道：“家的置極有條理。”

皇帝道：“還是得了母后的示下，才敢下旨，不敢獨斷。”

誰能想到，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竟是不起眼的梁大春得到了這份潑天富貴。

辭別圣駕，許安正候在宮門外，滿臉喜，回程路上，晏子欽一直沉浸在這個問題中，許安連他三五遍都沒有反應。

李忠曾經是參與屠殺薛家的江洋大盜，那麼梁大春的父親呢？細算下來，梁大春今年三十出頭，他的父親梁恕應和李忠年紀相仿，而且聽梁家人的口吻，梁恕也是追隨梁大春多年的老人，會不會也是從犯之一？

“人！”許安大一聲，卻見晏子欽恍然清醒，目無焦距地看著他，忽然調轉轡頭。

“人去哪？”許安追不上他的快馬，幾步后就被遠遠落下，只聽晏子欽回答了一句：“去找梁大春。”

著他絕塵而去的背影，許安一臉迷，什麼事那麼重要，重要到連回家看夫人都顧不上。

“可是……請脈的大夫說……夫人有喜了啊……”許安就這麼呆呆地是看著晏子欽義無反顧地飛奔出自己的視線，回想起他一臉耿直坦的樣子，大概真的沒聽見吧……該想想回家怎麼和夫人代了……

晏家，明姝的臥房中，昔日焚燒的鵝梨香都被撤下了，自從一個時辰前郎中恭賀有喜后，為了胎兒的安全，春岫已經組織家中丫鬟將房中變了個樣子。

明明已是暮春，依舊送來兩只炭盆，那些花草、荷包、香囊，凡是有味道的東西都被請了出去，謹防傷害人，為了不讓夫人寒，還特別為加上了兩層衫子，這都是曲夫人千叮嚀萬囑咐的，作為一名合格的學生，春岫早把這些條條框框銘記在心，今天終于得以施展，自然件件不錯。

此時，正拿著一條紅錦緞裁的抹額，執意要綁在明姝額頭上。

被擺弄到無可奈何的明姝尖道：“這個就不用了！這不是坐月子用的月子帶嗎！我還沒到坐月子那一步！”

春岫正道：“這是防止風邪的，您千萬要帶上！”說著又往明姝頭上綁。

直到最后，明姝穿了五件服，三層子，都是沖邪煞的大紅，上裹著一團繡著百子圖的厚被，頭綁紅彤彤的月子帶，像個年畫上抱著金元寶，底下寫著“恭喜發財”的財神娃娃，只是畫上的人在笑，眼前的明姝都快哭了，麻木地坐在床角，看著罪魁禍首春岫一臉滿意的神。

總算搞定了娘子，可喜可賀！一會兒曲夫人過來一定會嘉獎我的！春岫樂觀地想著。

誰知的得意作品下一瞬就撤下頭上的月子帶，賭氣地鼓著臉，又把棉被一踢，可嚇壞了春岫。

“娘子，您可不能氣啊，頭三個月胎兒未穩，最是貴，一定要好好養著千萬不能！”春岫說道，連忙把明姝重新塞回被子。

“你也不看看幾月份了，還沒到五月初五呢，就把我裹粽子，是要下鍋煮我，還是干脆熱死算了！”明姝抱怨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千埋怨，萬埋怨，都是沖著晏子欽去呢，真想不通，這麼重要的時刻他居然不在，讓心里空落落的發酸，只覺得不安又找不到人安。

兩世為人，嫁人都是第一次，懷孕更是突如其來，雖說最近半年都在母親的高下心心念念地祈禱快點天降一個小包子，可真當郎中說出“有喜了”三個字時，上一秒還無可無不可的明姝，下一秒就震驚地良久說不出話。

有喜了？以為自己準備好了，可原來都是些質上的準備，心里依然因這個小小的不速之客而震不已。

喜悅還是力？總之一時半會無法適應，著沒什麼變化的肚子，這里真的有了一個孩子，現在應該只有米粒大小吧，可是居然有一個生命孕育在自己的里，覺又奇妙又忐忑，似乎還夾雜著莫名的神圣。

春岫的小題大做無疑加重了明姝的張，乖乖聽話穿好“粽子裝”，打發春岫出門守著晏子欽回來，明姝一個人在房里，低頭對著癟癟的腹部輕聲道：“嗨……你聽得到嗎？我是你娘……我雖然看不見你，但是你覺怎麼樣？熱不熱？娘快被熱死了……”

吞吞吐吐半天，這大概是最差勁的自我介紹吧，明姝難為，滿臉通紅，心想要是讓晏子欽看到自己此時小心翼翼、視如珍寶的樣子，經營多年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形象只怕會然無存。

正想著，房門開了，還以為是晏子欽回來了，又驚喜又地回頭，卻見還是春岫。

明姝泄氣地嘆了口氣，道：“他還沒回來嗎？”

春岫道：“許安回來了，說姑爺去梁家了。”

正是最脆弱、最無措的時刻，明姝多想讓晏子欽陪在自己邊，可他居然去什麼勞什子梁家，有些生氣地道：“他去做什麼？”

春岫道：“娘子別生氣，姑爺還不知道有了小郎君的事呢，等他回來，一定會后悔先去了梁家的怒婚。”

明姝道：“你怎麼知道就是小郎君？說不定是個孩子。”

春岫道：“有個哥哥的話可以照顧妹妹呀，娘子怎麼想？”

明姝道：“我怎麼想……我想，快先把這些厚服了，快熱虛了！”

毫不知的晏子欽懷著凝重的心事，繃著面孔登門拜訪梁大春，家中人卻說他不在，方才獨自外出，不知去向。

只是片刻，晏子欽就猜出他在哪里。

早已荒廢的薛家老宅，斷井頹垣，荊棘遍地，即使是晴天都好似籠罩在一層愁云慘霧中，風聲過耳，像是冤魂在哭嚎，不甘而無助。

人靠裝，佛靠金裝，一綾羅的梁大春看起來再不是幾天前那個唯唯諾諾的管事，昂頭，頗有些富商巨賈的架勢了，他在早已倒壞的欄桿前背手而立，欄桿外應該是一池塘，通向汴水，現已因水渠淤積而干涸了。

在晏子欽面前，梁大春依舊十分客氣，嘆氣道：“主人家蒙此飛來橫禍，在下提起三十年前舊事時的確是始料未及，現在朝廷不許梁家本族親戚接管糧行生意，只得由我代為管理。”

晏子欽著他的臉，第一次覺看似坦誠樸實的人竟可以藏得這麼深。

“梁先生已經接管了梁家的財產，下一步就可以恢復舊姓了吧。”晏子欽笑道，“或者，我該你薛先生。”

梁大春微愣，笑道：“大人這是何意？”

晏子欽道：“你才是薛漢良僅存的骨，我說的沒錯吧。”

梁大春冷冷地盯著他，后的垂柳沙沙作響，良久，嘆氣道：“怪不得坊間傳聞晏大人有一雙慧眼，果然什麼都逃不過你的眼睛，不過你是什麼時候猜出我的份的呢？”

晏子欽道：“單論你的計劃，的確難以發現破綻，可是當我知道幸存的孩子只有一個時，矛盾就產生了。后來又回憶起你的證詞，真是百出。”

“你說的全部供詞都是從薛家人的角度和口吻手的，且不說你的‘父親’梁恕會不會把塵封多年的聞告訴給你，即便要說，也不會清楚薛漢良何時送母親去郊外，何況竟然連薛漢良與母親不睦后的對話細節都能復述下來，這斷不是梁家的小廝能窺探出的，你的邊，應該還有另一個幸存的薛家人，是他向你講述了這些往事。”

梁大春慘然大笑，道：“不錯，可是那都是曾經的事了，已經去了。你知道是誰嗎！”

晏子欽不語，梁大春笑著笑著，無聲地流下兩行淚。

“就是我的母親，賊人闖進我家時，母親正在我和弟弟的小床邊哄我們睡午覺，喊殺聲就從前院傳來。母親知道有危險，鎖好了門，抱著我和弟弟藏在柜里，可他們殺紅了眼，四搜尋活口，母親就在柜子里瑟瑟發抖，聽著外面的惡徒大：‘薛漢良的孩子呢！新婦呢！殺干凈！’聽見腳步聲，知道沒有希了，拉開柜門的是李忠和我的養父梁恕，母親跪在地上求他們放過孩子，只要放過孩子，殺了都行鎖心格格！可是一刀，我的弟弟就死在母親懷里，涌出來，流到了母親里，他們搶過我，用我做人質，想要強迫……”

說到此，梁大春的頭滾，雙目裂，似乎是親眼看到了當年的慘象。

“母親為了救我一命，……就含恨屈服了……辱后，母親跳了家中的池塘，李忠和梁恕這才良心發現，留了我一命，我那時不知人事，居然把殺父奪母的仇敵當做父親和伯父來敬。”梁大春苦笑一聲。

晏子欽唏噓不已，克制著，將注意力集中在案上，道：“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令堂還在世的？”

梁大春道：“母親被沖汴水，是天可憐見，竟然漂流到城外得以生還。十年前，我從鋪子里收賬回來，路上有位垂垂老矣的婦人，說是我的母親，說我的眼睛像，鼻子像我的生父，我以為是騙子，因為我和梁恕一點也不像，從小就覺得奇怪，但從沒想過他本不是我的生父。”

“后來，告訴我真相，我那時每月的月例都給梁恕，沒有錢，只奉養了母親兩個月，就亡故了，我沒錢給請好大夫、用好藥，甚至沒錢安葬，因為梁恕為了控制我，絕不會給我哪怕一文錢！”

晏子欽道：“如果我的印象沒錯，你的養父也是十年前故去的。”

梁大春坦然笑道：“沒錯，為了給母親辦一場面些的葬禮，一輩子太苦了，我不想讓死后也那麼凄苦，更不想繼續認賊作父，我本想殺了他，可巧天降惡疾，他就死了，死得好，死的真好！”

晏子欽道：“他真的是因惡疾去世的？”

梁大春道：“信不信由你，遵照他的‘囑’，我已將他焚化了。”

沒有了尸就沒有了最后的證據，晏子欽再也無話可說，他只能祈禱梁大春擺舊日影，經營好這份得來不易的財產，不要連累依靠軍糧果腹的千萬將士。

至于于海青和于海泉兄弟，也許他們才是最不幸的人吧，背負著不屬于自己的仇恨并為之豁出命。斬立決的刑罰已降下，他們的確改為他們的殺戮行徑付出代價，可原來，一切都是錯的。

最后的善意就是不告訴他們真相吧，讓他們在大仇得報的快中離開人世。晏子欽如是想著，他第一次希人死后不要沉地府，最好煙消云散，只有這樣，才會永遠保存下去，許多人也不至于領略破滅的滋味。

就在錯時，燕子毫無預兆地問道：“你認識于卿嗎？”

梁大春不解道：“誰？”

雖然，他是個善于表演的人，曾經用淳樸的言辭欺騙了晏子欽，可第一反應不會騙人，他的確對于家一無所知。

“你……好自為之吧。”離開時，晏子欽留下這句話。

梁大春站在荒涼的故園中，在這個他出生于此卻無緣留下的地方，懷念著那些素未謀面的至親，春風拂過，吹干了他臉上的淚痕，也吹散了他十年來的偽裝，也許今天過后，可以堂堂正正的做回自己了，那個劫后余生的薛家的幸存者。

也許一生都要困在這個份里，經營著仇人的家業，冠以仇人的姓氏。

晏子欽的馬蹄聲已走遠，極目皆空，只有他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