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秦氏與傅慎時剛到寶云寺門口,早有知客師傅過來迎接。
知客師傅雙手合十,推開門,領著秦氏與傅慎時等人往里去,他一邊走一面溫聲道:“張夫人已經到了,在塔樓上香,貧僧先帶夫人去客房。”
秦氏又問道:“張夫人何時去的?”
知客師傅稍稍低頭答道:“張夫人說特地早來,想去塔樓給先祖上香,這才剛去不久。沒料到夫人您也來的早,恐怕要等一會子了。”
寶云寺有一座佛塔,專門給富貴人家供奉先祖牌位之用,張閣老是兩朝老臣,深先帝喜,先帝在世的時候,在塔樓里賞了一位置給張家祖先。后來張閣老的發妻去世,便也在這里供了一個牌位。
張夫人今日便是去拜張家的先祖,更是為了去看看過世的婆母。
秦氏穿著八幅的淺馬面,微笑道:“不妨事,張夫人真是有心了。”
傅慎時瞧著時候尚早,便問道:“玄元方丈現在在哪兒?”
知客低一低頭,恭敬答道:“方丈應該已經下了早課,他說在住等您,一會兒到了客房,貧僧再帶您去。”
傅慎時淡聲道:“不必了,我認識路。”
秦氏問他:“你幾時約見了玄元方丈?”
六年前傅慎時名氣還很大的時候,與京中另兩人并稱三大才,三人的老師是同窗好友,便常常領著他們一起游玩或找玄元方丈參禪,傅六同方丈已是舊識。
這幾年時過境遷,傅慎時的老師們高升的高升,走的走,都與他斷了聯系,唯一偶爾還有聯系的便是玄元方丈,知道今日要來寶云寺,他便提前寫信約了方丈,正好方丈回信說有一難題要請教他,他自是非去不可。
傅慎時回秦氏道:“母親定下日子之后約的。”
秦氏也未多問,到了客房之后,只囑咐道:“早去早回,勿要耽擱太久,林夫人久等不好。”
“兒子知道。”傅慎時態度仍是淡淡的。
秦氏又吩咐丫鬟說:“我去寶殿里捐香油錢,拜菩薩。你們在客房看著,若是林夫人回來的早,趕去我回來。”
如心應了話,秦氏便領著如意一道出了客房,時硯也推著傅慎時出了院子。
母子二人在甬道上分道揚鑣,漸行漸遠。
寶云寺是國寺,平常并不對外開放,因是廟里十分安靜,僧人們下了早課后,丁點人聲也聽不到,唯有縷縷的香火味兒久久不散。
時硯輕車路地推著傅慎時往寺廟深去,過了甬道和幾條窄道,又上了一條游廊,走到盡頭,便是一道拱門,還要路過塔樓,再往里走一會子,便是方丈的住。
殷紅豆走的暈頭轉向,從未來過這麼大的寺廟,眼下已經完全不認識來時的路。
還沒出拱門,塔樓外面便有急的腳步聲和一道聲響起:“姑娘,姑娘,這可是佛門清凈之地,切莫胡來!好歹見了傅家六爺再說。”
這不是張家小娘子和的丫鬟是誰。
傅慎時抬手,停了時硯。
墻外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張小娘子靠著墻子低聲啜泣道:“我與他的婚約不過是當年祖父戲言,只換了信又沒有定親書,我與他多年未見,什麼知知底,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記得了!我憑什麼要嫁給他……他一個殘廢,算個什麼東西,哪里配得上我!”
丫鬟安道:“姑娘,可不要胡說,若被人聽到了……”
“聽到又如何,要傅六他本人聽到才好!我裝病那許久就是不想嫁,就是在等他死,他怎麼還不死!”
寧靜的游廊和甬道,張小娘子放肆的聲音格外刺耳。
殷紅豆頭皮發麻,這小娘子真是會作死,大概沒想到特地清了場的寶云寺,塔樓這邊確實沒有別人來,但傅慎時本人卻來了,而且那話未免也太惡毒了些。
老老實實地垂頭站著,殷紅豆余瞥向傅慎時,他的面目依舊沒有表,致的側臉線條流暢,濃的睫下,一雙褐的眸子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墻壁,沉得有些駭人,他纖瘦的手握住扶手的首端,青的筋脈像藤蔓不聲地攀爬而上,像蓄勢待發的林野青蛇,滋滋吐著信子。
殷紅豆當然知道,喜怒不行于的傅慎時已經了怒。
墻邊啜泣聲消失后,張小娘子吸了吸鼻子,便聽得丫鬟聲勸道:“姑娘在家中不是答應好了麼,只來見一見,到時候說八字不合推了便是,畢竟是老太爺答應下來的事,若是反此時悔,豈不是影響張家聲譽。姑娘大了,不能凡事任,長輩們為難。”
張小娘子如鯁在,帶著哭腔道:“萬一傅六看上我了怎麼辦,八字是男方家去合的,若是這事辦不好,難道我一輩子就要跟個殘廢度日麼,那不如我去死了算了。”
丫鬟忙道:“姑娘胡說,老爺夫人怎麼舍得姑娘苦?一會子還要見侯夫人,姑娘快把眼睛一。”
頓了一會兒,張小娘子聲音里略帶地回復道:“咱們去找個地方洗把臉重新上妝,我聽哥哥說今日流云公子還要找方丈參禪下棋,久聞大名,未曾謀面,初次見面,我這副樣子倒是失禮。”
張小娘子此時和方才罵傅慎時的聲音,簡直判若兩人。
傅慎時圈在扶手上的指頭微微一,當年京中驚才艷艷的三個才,皇后的表外甥便是之一。當時他排行第一,流云公子排第二,因品閑散飄逸,這些年多在外地游學,見首不見尾,便被人取了個“流云公子”的雅號。
說起來,他們算是舊友。
殷紅豆卻納悶著,那個什麼流云公子既然是來找方丈,怎麼會和張小娘子撞上,除非有心找過去……那便有趣了。
扯了扯角,殷紅豆突然覺得今日跟來寶云寺,簡直是極大的錯誤。
過了一會兒,墻外丫鬟道:“姑娘,回塔樓去吧,那邊有水……”
丫鬟和張小娘子的聲音越來越小,殷紅豆和時硯站在傅慎時側紋不,也不敢。
殷紅豆腦子里閃過無數種猜想,最可怕也最符合傅慎時格的一種,便是他無論如何也要了這樁婚事,娶了張小娘子回來好生折磨,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真是如此,傅慎時心中又多添一分仇恨,張小娘子做了長興侯府的六,這恐怕對殷紅豆將來的出路沒有益。
但殷紅豆也明白,傅慎時不出這口惡氣是不可能的。
不知過了多久,殷紅豆站得膝蓋都有些疼了,才聽到傅慎時面如常道:“去方丈那兒。”他聲音平靜如水,卻又冷如寒冰。
時硯穩穩地推著傅慎時的椅,殷紅豆乖巧地跟在后面,去了方丈的院子。
方丈住的院子沒有門檻,也很寬敞,庭院里植了幾顆拔松樹,擺著一張方形石桌和兩張石凳。
主仆三人剛進去,院子里伺候的獨臂僧人點頭行禮,隨后便去房間門口稟道:“方丈,長興侯府傅六爺來了。”
玄元方丈離開從房里出來,手里端著東西,他腦袋溜溜的,蓄著長胡子,穿著黃的袍子,與尋常僧人并無兩樣,他笑容可親,殷紅豆與他對視起來,如同方才見過的普通僧人一般,一點迫都沒有。
傅慎時微微點頭示意,時硯向玄元方丈低了頭,殷紅豆連忙照做。
玄元方丈把棋盤放在方桌上,吩咐小和尚關上院門,他掃過傅慎時的眉眼,慈和地笑道:“慎時今日帶了東西來。”
眼瞼微抬,傅慎時神淡漠地道:“未曾。”
呵呵一笑,玄元方丈笑容溫和道:“帶了心事來。”
殷紅豆暗贊,這老和尚眼厲害,傅慎時進院子之后,緒已經藏的那般好,他竟然也瞧了個究竟出來。
玄元方丈擺好棋盤,道:“我有一局棋,始終解不了,流云連著來我這兒三天都沒解開,正好你來了,試試你的棋藝有沒有長進。”
把玩著玉戒指的傅慎時聽到一半的時候,抬起頭看著棋盤淡淡道:“那便試試。”
玄元方丈朗聲笑著,隨即吩咐獨臂僧人道:“去泡一壺苦茶過來。”
眼珠子提溜轉了一圈,殷紅豆估著張小娘子說不定快要尋了來,便自告勇道:“六爺,奴婢去幫忙!”
傅慎時朝殷紅豆過去,微微點頭。
殷紅豆跟著進了梢間里泡好了一壺苦茶,斟了兩杯,卻沒斟滿。
獨臂僧人道:“茶盤還在方丈房里,貧僧去拿。”
殷紅豆連忙問獨臂僧人:“師傅,可有冷水,我方才在外面污了手,想洗一洗。”
僧人指了指水缸里,殷紅豆趁他走了,趕舀了一瓢水,倒在傅慎時的陶瓷茶碗里,蓋上蓋子。
僧人拿著茶盤過來,殷紅豆把兩杯茶都放上茶盤,端去了外邊。
玄元方丈已經擺好了解不開的棋局,殷紅豆把開的那一杯擱在了方丈的手邊,另外一杯用左手端著,眼看著要穩穩地放在傅慎時手邊了,手腕一,全潑到了傅六的椅上,淺衫大外側也了一塊。
殷紅豆嚴肅地皺眉頭,一臉慌張,用帕子趕給傅慎時著椅上的坐墊,驚慌道:“六爺……奴婢愚笨。時硯快幫忙把六爺扶起來。”
傅慎時察覺到水溫的異常,斂眸看了殷紅豆一眼,緩緩道:“時硯,扶我起來。”
殷紅豆低著頭,邊地抿了個轉瞬即逝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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