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實在是太冷了。
傅慎時從書房出去的時候,殷紅豆站在門外一團, 雙手都凍僵了。
不過好歹是能回房歇息了, 一想到熱水和暖被窩, 殷紅豆也覺著不那麼冷了。
翠竹從書房出來, 鎖上門, 并未對殷紅豆揚武揚威,只是問:“紅豆姐姐要不要熱水?我一會兒就去給你燒。”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聰明的丫鬟不會立刻就得罪前輩,將來指不定什麼時候還要相互照應。
殷紅豆搖了搖頭,道:“不用, 翠微應該給我燒好了,你早點兒回去歇著吧。”
翠竹應了一聲,便去了廚房。
殷紅豆回房之后,翠微立刻送了熱水過來給洗漱飲用。
在廊下站了那麼久, 真的是凍壞了, 殷紅豆用熱水洗手泡腳,喝了兩杯略燙的生姜片泡的水,才覺得子暖了一些。
翠微陪坐在床沿上, 給蓋了一張毯子, 替暖手, 什麼也沒問,只道:“你好好睡, 明兒早起我喊你, 以后你的水我都替你燒好, 明天我再空給你做一個暖手套和昭君套,這樣你就不會凍腦袋凍手,也就不會生病。”
伺候的丫鬟是不能生病的,生了病主子未必給你治,倘或一直不好,當病秧子打發到哪個莊子上去,病一直拖拉下去,落下病或是死了都有可能。
殷紅豆本不敢病,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辛辣刺激的生姜水,謝了翠微,道:“明兒你早兩刻鐘喊我起來,我給你做好吃的。”
大家都是下人,也沒有任何特殊關系,翠微照顧全憑分,然而分這個東西,它不會自己永生不滅的,需得有去有回方能長久。
翠微卻擺擺手,憨憨一笑,道:“不用,你好好睡覺,等你……有功夫了再給我做。”
誰也不知道喜怒無常的傅慎時什麼時候才會心好轉。
殷紅豆的苦日子還不是到頭的時候。
兩人沉默了一陣。
殷紅豆先開口,堅持說要,道:“反正我早上也吃膩了粥,想換個口味——餡韭合,用油鍋煎,還加油,你不吃?”
翠微咽了咽口水,咧大笑:“吃,那我明天早點你。”
殷紅豆點點頭,便道:“翠微,還有事兒請你幫忙,你看能不能空給我做一兩套厚點兒的長襖,我那兒好幾匹布還沒用,針線我也有。一匹布做完一套裳,剩下的都給你,你看嗎?”
說的布,那是傅慎時賞賜下來的,都是好料子,而且殷紅豆瘦,耗費不了多布料,給做完了裳,翠微還能用剩下的布料再給自己做一套裳。
對丫鬟們來說,做一套裳費什麼事,這簡直就是撿便宜,翠微樂意之至。
二人商量過了,殷紅豆便道:“你睡去吧,一會兒我自己收拾。”
翠微見殷紅豆臉上淚痕淡了,臉上又帶著笑,才放心地走了。
夜里,殷紅豆裹住暖和的被窩,才覺得自己的心得到了些許藉。
次日醒來,殷紅豆穿上了如意送來的冬裝,淡青的中襖,暖和也略顯臃腫,才顧不得那麼多,洗漱好了就去廚房里做韭合。
待用完了早膳,傅慎時的房門也開了,殷紅豆便打了熱水進去,端著銅盆,站在門口喊了一聲,卻聽不到里邊有靜,只好一直站著,直到水冷了,傅慎時都沒進去,剛一轉要走,里邊就傳出了聲音:“進來。”
殷紅豆站在門口道:“水冷了,奴婢重新去打熱水過來。”
“我你進來!”傅慎時聲音冷冰冰的,命令的語氣十分強。
殷紅豆過門檻,繞著屏風進去,乖乖地捧著銅盆,并未放在三腳架上。
傅慎時已經穿戴整齊,面沉地靠在椅上,質問:“打個熱水都不會了?”
殷紅豆死死地握住盆,不能頂,否則必然會激怒傅慎時,按照他以前的對付那些丫鬟的法子,他恐怕會痛快地用各種殘忍的手段懲罰。
所以低著頭,一言不發。
傅慎時瞧著面無表仿佛無所謂的模樣,地攥起拳頭,過了一會子便吩咐時硯推他去書房。
翠竹早就候在書房門口了,的手里還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水。
傅慎時掃了翠竹一眼,道:“以后早上換你伺候。”
翠竹低著頭,邊掛著淺笑,道:“是。”
殷紅豆一下子淪為了書房里最多余的人,多余的人就該站在該站的位置,所以一上午都是站在外面。
好在穿了厚裳,又沒人盯著,時不時還能活下雙,倒也算不得吃苦。
午膳之前,廖媽媽來了一趟,瞧見殷紅豆這樣,言又止,進書房同傅慎時說了一會子話,才出來。
殷紅豆也沒心思聽廖媽媽說了什麼,就顧著手捂耳朵取暖去了。
廖媽媽出來的時候,到底于心不忍,拽著殷紅豆在廊下走了一截路,看著凍得通紅的手,怒其不爭地勸道:“你難道就這麼一直氣下去?你能挨日子到幾時?”
殷紅豆微微搖頭,道:“不知道能忍到什麼時候,不過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婉拒傅慎時,傷了他的自尊心,不管出于什麼原因,以傅六的子,都不會放過,而且即便現在妥協,在他看來也只是迫于無奈,只怕會更慘。
當初廖媽媽說的對,只有一次選擇的機會,殷紅豆已經是騎虎難下,除了熬下去,沒有法子可解。
或許哪一天傅慎時不較真兒了,也就有活頭了。
廖媽媽嘆了一口氣,道:“六爺到底還是喜歡你的,你若肯,我再去勸勸六爺,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殷紅豆篤定地搖頭道:“謝謝廖媽媽,不過不必了,六爺不會聽勸的。”
做丫鬟,也就吃些皮之苦,若是做通房給他折磨,傅慎時才真的會要了的命。
若能穩住眼下的境,殷紅豆覺得還算不錯。
廖媽媽心里還是喜歡殷紅豆的,進了書房,打發了下人,走到傅慎時跟前,道:“六爺,這兩日紅豆那丫頭也吃了不苦頭了……”
“是麼?”傅慎時眼皮子都不掀一下,語氣冷淡非常,毫不覺得這算得了什麼。
廖媽媽將一切都看在眼里,從前的那些丫鬟,傅慎時都是打罰了事,殘的殘,死的死,如今待殷紅豆已經與眾不同了。
猶豫了一下,才道:“姑娘要靠哄,一時想不通,的不行便來的,六爺這樣磋磨,反而越來越不肯答應。”
傅慎時猛然抬頭,臉沉得似能滴出水,他的眸冰寒徹骨,冷聲道:“我要答應?”
廖媽媽遲疑著道:“老奴看您……還是喜歡那丫頭的。”
“喜歡?”
他恨不得掐死。
傅慎時移了視線,神淡漠道:“廖媽媽您沒事兒就回去吧,不是又要添孫子了麼?在我這兒費什麼功夫。”
饒是有一肚子的話,廖媽媽也不好再開口了,應了一聲,便出去了。
殷紅豆看著廖媽媽的背影,便猜測到了幾分,果然如所料,從拒絕的那一刻起,就無可挽回了。
正抿了小,著手,翠竹替傅慎時傳了午膳。
翠微早早吃過了,見傅慎時要開始用膳了,便送飯給殷紅豆吃。
殷紅豆正吃著飯,傅慎時出來了,當即放下碗筷,匆忙地了角。
他看見邊的飯粒,冷冷地瞥了翠微一眼,盯著殷紅豆沉聲道:“還有人給你送飯?”
“……”
所以,飯也不準吃了?
殷紅豆低頭掉了邊的飯粒,眼眶泛紅,圓潤的小臉鼓了鼓。
傅慎時隨意安放的手,忽然收,抬手示意時硯推他回上房用飯。
他走后,翠微地著柱子,面慘白,嚇壞的模樣。
殷紅豆拍了拍翠微的肩膀,帶著愧疚低聲安道:“沒事兒,六爺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他只針對一個人而已。
翠微點了點頭,問還吃麼,殷紅豆說不吃了,才收拾了碗筷去了廚房。
后來的幾天,殷紅豆沒敢再讓翠微幫忙,吃飯都等傅慎時午睡的時候,再去廚房吃剩下的飯菜,不過還好翠微幫溫著,倒不至于吃涼食壞肚子。
沒過多久,翠竹了二等丫鬟,翠葉看著眼熱,也站在門口伺候,傅慎時便將也提了二等丫鬟。
殷紅豆則因為伺候不周到,一直被冷落挑剔。
終于,傅慎時要降三等丫鬟。
廖媽媽得知后,去找了傅慎時,道:“六爺,院兒里的丫鬟都是二等丫鬟了,將紅豆降三等……”
傅慎時提筆的手一頓,他的白皙,經一涼風吹拂,愈發顯白,他道:“就三等。”
既然殷紅豆連他這個主人都嫌棄,那他給的榮耀,應該也都不需要了。
最后殷紅豆還是被降了三等丫鬟,重霄院里,便沒有大丫鬟了。
傅慎時的日常起居,有兩個翠竹和翠葉照顧,其余瑣事,們能應付的則由們應付,們理不過來的,則是廖媽媽出面料理。
殷紅豆仿佛失去了任何作用和價值。
天兒慢慢地變冷,都需要熱水,可熱水燒的沒那麼快,有些洗的活兒,就只能用冷水。
往日這些事都是翠竹和翠葉做,但現在們倆已經是二等丫鬟,用不著做這等事。
待傅慎時用過午膳,丫鬟們也吃過了飯,碗筷都收拾去了廚房,翠微有些咳嗽,便在房中休息。
殷紅豆和往常一樣吃完飯趕書房下站著。
書房里,翠竹和翠葉對視一眼,翠竹出來換了熱茶,路過殷紅豆邊的時候,放低了聲音道:“紅豆,我和翠葉要伺候六爺,翠微也病了,廚房的碗勞煩你去洗。啊對了,壺里的熱水你別用,一會子六爺還要喝茶的。你若要用,再燒一些,記得多燒一些,那點兒熱水怕是不夠六爺用的。”
殷紅豆低了一會兒頭,才抬頭面如常道:“好,知道了。”
去廚房燒了水,燒了兩壺,水還沒開的時候,翠竹就過來問,好了沒有,水一開,就全部都拎走了。
如此三次,殷紅豆索不再燒了,就著冷水洗碗。的手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仿佛每一寸都有細的針刺進去,凍得渾打。
自此以后,各種活兒都到干,翠微要幫忙,也不許。
按規矩,這些活兒本來就該三等丫鬟干,殷紅豆不想連累翠微。
而的手,也有生凍瘡的樣子。
許是冬天來的緣故,重霄院越發寧靜,殷紅豆連日不大說話,發現丫鬟們都不大說話了。
這日傅家家宴,傅慎時去了老夫人院里吃飯,并未帶殷紅豆,可算松了口氣。
沒了主子在,丫鬟們也都自由了許多,們和往日一樣,聚在一起做紅、聊天。因天兒冷,們再不坐在廊下了,而是聚在翠微的屋子里。
殷紅豆想學刺繡,拿著繡繃和繡線去找翠微們。
翠微的屋子充滿了歡聲笑語,殷紅豆左腳剛進去,屋子里的笑聲戛然而止,大家都直直地看向,似乎在打量一個陌生人。
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僵,斂起笑容,殷紅豆收回了腳,扯了個勉強的笑容,道:“我想起來柜子還沒收拾,你們繼續,我先回去了。”
殷紅豆一轉,面上所有的笑意都消失了。
翠微追了出來,住殷紅豆道:“紅豆,我給你做的服差不多了,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殷紅豆眼眶一熱,正想轉哽咽著說要,手剛剛出去,翠微突然一臉驚慌地收回手和服,躲進了屋子里。
回頭看向門口,果然是傅慎時回來了,他人還在遠,便投過來一道冷眼,嚇退了翠微。
殷紅豆空空的雙手起了拳頭,的骨節泛白,冷風刮過皮,吹掉了的熱淚。
怎麼忘了。
誅心,他比誰都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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