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初夏,泉州的天氣越來越熱,一些大富人家已經開始從冰窖中取了冰出來祛暑了。沈傲這幾日睡得都比較遲,到了正午起來熱的不行,人從冰窖中拿出西瓜來吃了幾片才覺得清涼了一些。
行宮那邊,他幾乎是每日都要去的,從沒有例外。不過外頭的應酬也是不,真人圍遼都的時候,大批王公南下,原本也早該回京了,只可惜皇上病久治不愈,自然誰也不敢走,便都在泉州耗著。
再者說泉州這邊比汴京更增繁華,這裡雖然熱,日子卻也過得逍遙,不人已是樂不思蜀了。
輔政王到了泉州,前來拜謁的著實不,有些是沈傲記得的,有些腦海裡沒有印象,不過管他是誰,沈傲一應款待就是。
其實這些王公除了拜謁,也有不人心中活絡的,眼下陛下駕崩在即,新君登基,又有傳言會廢黜海政,王公之中已有不人提心吊膽了。
泉州這邊未必只是商賈的生意,其實汴京的王公哪家沒有投點錢出來補家用,畢竟朝廷對王公督促甚嚴,大家就那麼點兒死俸祿,不做點別的營生,哪裡有錢揮霍?況且這些人消息本是靈通,早在幾年前就聽說泉州、蘇杭黃金遍地,心裡頭早已垂涎不已了,都是了家奴先去看看,若是覺得可行,便先撒出一些銀子出去看看效。
他們試水的時候,恰是蘇杭、泉州大發展時期,可謂是百業待興,最缺的就是有人投銀子,所以不出半年功夫,一千貫進去,往往利潤能翻到三倍、四倍,到了這份上,這些人也就瘋了,世上哪裡有穩賺不賠的買賣?可是蘇杭和泉州的奇蹟他們是親實踐過的,這麼好的生意豈能不做,不人甚至把家底兒都拿出來,幾萬、幾十萬的往裡頭投,辦工坊的、跑船的、採石開礦的或是大肆買賣土地、房屋的,只要是賺錢的勾當,都有這些人的影。
有的人也賺的瘋了,自家的本錢不夠,就像親眷去籌借,將這家命都投了進去。
據說參與泉州生意的不止有公侯,就是齊王、趙王這麼些宗室親王,也都或多或的參與其中。這也是難免的事,大宋對爵位最是苛刻,施行的是爵位遞減的制度,今日你是齊王,份顯貴,可若是你生了十個八個兒子,除了嫡長子將來封個郡王之外,其餘的子嗣朝廷是不管的,若是再過個三兩代,那就更加不值錢了,有個小郡公做就都還要看皇家願不願意賞這個臉,這麼大家子人,若是不趁著現在置辦些產業,將來子嗣們怎麼活?
這未雨綢繆。
廢黜海政,挖的是商賈的命子,其實也是在剜王公們的,這些王公消息靈通,也聽說一些太子非議海政的事,不管太子出於何種目的,是藉以來打擊輔政王還是當真認爲海政誤國,太子的這個態度,也引起了極大多數王公的反。
大家生活都不容易,家裡都有羣的奴僕要養著呢,你說廢黜就廢黜,真當大家是你案板上的嗎?
所以這些王公拜謁沈傲,除了是敘舊,更多的是發牢,無非是說自家攤子鋪的如何如何大,逢年過節來往送禮要錢,豪門大族擺排場要錢,家裡不肖子也要錢,這日子真真是沒法過了,好不容易在泉州這邊做點生意,眼看這模樣太子登基之後還要廢黜,這還教人活嗎?生活艱辛懂不懂?去日苦多有沒有?
這番話說得真是極了,連沈傲都不唏噓,恨不得人拿個十貫、八貫臨走的時候打發一下,可是看到這些傢伙往往倒完了苦水,要嘛拿出價值幾十上百貫的玉骨描金扇子扇著風,要嘛就拿著上好的玉在手中盤玩,這主意立即打消。
沈傲當然知道,這些傢伙的意思是想自己做個出頭鳥,等將來太子登基之後做愣頭青去維持海政,他們呢,仍舊是看戲,海政維持住了,他們一聲好,若是海政失敗了,他們也絕不敢站出來反對。
“一羣投機取巧的王八蛋。”沈傲心裡大罵幾句。不過話說回來,至這些人心裡還是向著他沈傲的,這就是說,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事,只要他們的利益得到保證,他們都不至於瘋狂的反對。
既是有人暗中支持,沈傲何樂而不爲,難得擺出一副很和善的面孔,與他們親切會談。
到了五月初九的夜裡,沈傲與安寧同塌睡下,那沈駿兒已被孃抱走了,二人都是心力瘁,已是睡到了深。外頭突然發出急促的腳步,有個下人急促促的道:“王爺……王爺……”
沈傲驚醒,看了消瘦臉龐的安寧一眼,應了一聲,連忙趿鞋起來,返爲安寧掖好了薄裘,憐惜的看了一眼,才返出去。
今夜的月極好,狡黠的月伴隨著夜風拂在面上帶來一頭人心脾的清亮。來拍門的是個門子,一見沈傲出來,低聲音道:“行宮來人,陛下急招殿下去。”
沈傲心裡咯噔一下,心知該來的總算來了,腦子已是嗡嗡作響,差點要昏厥過去。好在他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道:“快,備馬……”
到了行宮,居然來了不人,晉王、齊王、趙王爲首,下頭是一羣王公和員,都是哭喪著臉,一見沈傲過來,如見了主心骨紛紛圍攏過來,七八舌的道:“殿下速速宮……陛下只怕不行了……”
沈傲點點頭,快步進去,一路辨不清道路,走的又急,踉蹌了幾下,差點兒扳倒,給他打燈籠的太監追不上他,生怕沈傲出了什麼意外,不斷的道:“殿下,慢些……慢些……”
沈傲不去理會,飛快到了寢殿,渾已濺了不泥星了,楊戩就在這寢殿外守著,見是沈傲過來,道:“快……”
沈傲沒有功夫與楊戩寒暄,忙不迭的進了寢殿,只見這寢殿之中,已來了幾個隨行的后妃,正拭著淚側立在榻前,榻上的趙佶居然臉不錯,也不知是不是迴返照的緣故,一見到沈傲來了,便招手:“來……”
沈傲這時候沒有哭,該笑的也笑了,該哭的也哭了,事到臨頭,居然發現自己一點緒都沒有,或許是本還沒有分辨出自己該擺出什麼樣的緒。沈傲快步過去,跪在榻前,道:“陛下……微臣來遲……”
“不遲……不遲……”趙佶顯得很安詳,眼中似乎含著一滿足的笑容,道:“本來是想安寧一起來的,朕也想見見皇外孫,可是深更半夜,還是不要吵到們母子了,朕怎麼來,就怎麼去,勞這麼多人,朕心難安。”
“是……是……”沈傲腦子一片空白,真不知該說什麼。
趙佶像是舒了一口氣一樣,道:“那就讓晉王他們進來吧。”
楊戩快步出去,過了一會兒,整個寢殿都跪滿了王公大臣,晉王最是傷心,陶陶大哭道:“皇兄……皇弟來了……”
趙佶氣若游的道:“好,你來了便好,來,到榻前來,讓朕再見你最後一面。”
這明明最怕死的皇帝,此時此刻居然說不出的淡然,口吻之中沒有一的恐懼。
趙宗哭哭啼啼的挨著子過去,趙佶看著他,挽住他的手,長嘆道:“你太胡鬧了,要收斂……朕……朕護不住你了……”
“我……我……”趙宗再說不下去,哇哇大哭。
幾個親王依次過去,趙佶都和他們說了話,語氣才變得嚴肅起來:“可以起詔了……”
所有人都重重埋下頭去,已有太監拿出了紙筆,開始記錄。
趙佶似乎早已打好了腹稿,慢悠悠的道:“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嘗不以敬天法祖爲首務。敬天法祖之實在遠能邇、休養蒼生,共四海之利爲利、一天下之心爲心,保邦於未危、致治於未,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爲久遠之國計,庶乎近之。今朕年屆五旬,在位二十年,實賴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涼德之所至也……太子趙恆,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欽命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輿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佈告中外,鹹使聞知。”
這詔並沒有出乎人的意外,太子登基其實從監國之日起就已了定局,衆人一起道:“臣遵旨。”
趙佶顯然已經耗盡了最後的氣力,淡淡道:“所有人全部退下,獨留輔政王沈傲在側。”
所有人都悄然退下,連幾個后妃也都被侍們攙扶出去。
沈傲仍然跪下榻前,一不,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過神來,明明知道這一日遲早要來,可是偏偏真要來了,卻如五雷轟頂。原以爲他能表現的灑一些,可是那平日的灑勁兒一點兒蹤影也無,至不濟以爲會滔滔大哭,偏偏那眼淚總是不見出來。只是一種從到心的難以置信,直心脾的不捨,彷彿死死的堵住了沈傲的頭,連說話都變得艱難。
趙佶的眼中現出恐懼,突然雙目之中閃出淚花,道:“其實……朕也怕死……”
這句話並不出奇,趙佶追求長生,四尋訪仙藥,爲的就是長生不死,若說他不怕死,那纔是世上最好笑的事。最出奇的事他居然直言不諱的說出來,或許是因爲這寢殿中只剩下了沈傲,而沈傲在他心中摯友的份量更多,纔沒有晦。
沈傲跪著長子,雙手握住了趙佶的手,看到這被病折磨之後變得滄桑老邁的臉,仍舊在沉默。
趙佶深深吸了口氣,道:“可是人終究要死,朕這天子也不能免俗,天下的富貴榮華,朕用不盡,這一世也不枉費了……”趙佶的聲音越來越微弱,道:“你答應朕的事,一定要記得,朕……朕……”
趙佶的雙眸已經開始有些渙散。
沈傲不站起來,俯過去,心知這已是趙佶最後一句話了,道:“請陛下明示。”
趙佶用盡了最後一點氣力,道:“萬……壽……綱……”
這曾是世上最尊貴的老人,終於沒有了呼吸,安然的閉上了眼睛,陷長眠。
寢殿之中空無一人,沈傲呆滯的站起來,看著榻上的摯友,臉蒼白如紙,淚花終於閃在他的眼眶裡。
“陛下……”
從寢殿裡發出聲音,月夜之下,王公大臣們面面相覷,隨即明白了什麼,蜂擁衝進去,哀聲四起。
行宮之中,許多事都已做好了準備,衆人連忙換上了孝服,戴上孝帽,跪在榻前,隨即,有個揹著藥箱的太醫進來,分開榻前的沈傲,俯去檢視,良久之後,太醫深深吸口氣,臉莊肅的道:“陛下殯天了……”
哭聲更大,驚嚇的這行宮園林中的鳥兒飛出枝頭。
趙宗已了淚人,捶頓足,幾次要衝到塌上去,被幾個侍拉住,其餘人不管真假意,也都是慟哭不止。
恰恰相反,這個時候的沈傲卻清醒了,他看了榻上的人一眼,緩緩站起來,行了注目禮,心裡默默道:“陛下安心的去吧,一切後事,由臣料理。”
他旋出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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