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勉強休養一天，睡過一覺後李佑兩世爲人的靈魂融合的越發了，雖以前世靈魂爲主，但也沾染了今世很多不良習氣。畢竟他從小在胥役圈子裡長大，這兒可沒什麼正人君子。常言道，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

閒話不提，三月十四日清早李佑穿戴整齊，無非是箭袖青布長，方形平頂帽，帽上著幾鳥，邊佩一把腰刀。都是標準的公差打扮，唯有這腰刀乃是他父親傳給他的，當初也是花了些銀子用上好的料仿製繡春刀式樣打造，既輕便又經用，父親笑稱這仿春刀。這很值得炫耀的，別的公差有把鐵尺就不錯了。

出得家門，左鄰右里看到李佑，俱都招呼一聲李小人，問問傷勢。依照制度，李佑這種份如何當的起人的稱呼？但這年頭風氣俗濫，大夫敢太醫，理頭的人稱待詔，倒茶的都博士，什麼相公、老爺更是一氣，世大都如此。

李佑來到縣衙斜對面的班房，裡頭閒坐了五六個同班的捕快，看到李佑紛紛問道：“你那案子查的如何了？”

李佑花了一秒時間，從記憶裡把這件事挖了出來。原來穿越前，李佑接了樁案子——本縣有個嚴秀才來告，說是他家娘子要回孃家，出門後走失了，孃家夫家均不見人。知縣大老爺將這人口失蹤案給李佑查訪，勒令五日一比，限期查案。穿越之日的這頓板子就是因爲李佑五日來一無所獲，縣大怒，所以就賞了李佑大板子以示懲戒。

李佑拱拱手：“多謝幾位兄長掛念，若無其他事，小弟我再出去訪訪。”

在記憶裡，李佑那幾天其實沒懶，從嚴秀才家到西關外秀才丈人家來來回回走了數遍，問了許多人，只是沒一點線索頭緒。這年頭的上不跟你講理啊，李佑哀嘆道，大板子挨的好冤枉，本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誰讓差事落在我這裡呢，李佑沒奈何。來到嚴秀才家，找到秀才家的小廝又仔細盤問了一番嚴家娘子的平日況，直到小廝不耐煩了。

隨後沿著嚴家娘子回孃家的路進行走訪，連續問了數十人，弄得自己口乾舌燥嗓音嘶啞，眼見得太西去還是一點線索也沒有。只好找間茶攤，連喝了幾大碗，只丟給茶博士一個銅板，卻驚得茶博士高呼：“可不敢要人的錢！”

李佑正直青春年，哪裡耐得住子，案子沒頭緒就是沒頭緒，也不在這裡耗費神了。他搖頭想道，實在是沒轍，我到哪裡去找這個人，沒準早被拐到外地賣了。且把案子放一邊去，拖著吧，拖到日子久了縣苦主都沒指就行了，死活找不到，他們也沒脾氣。

惰上來，他還真不管了，連著三日走街串巷，到閒耍，遇到些老相識聽曲抹牌無所不玩。前世裡喜歡越劇、黃梅這些南方戲的，這時代遇到了這些戲的老祖宗，倒是走馬觀花聽了幾齣，可惜好多名士們寫的戲太文縐縐了，聽不懂。

此外，下象棋贏了幾百文錢，不過學會了馬吊、葉子、雙陸這些時下流行的東西后，把幾百文錢又輸了出去，只賺了個樂子。

除了沒有電腦，這個時代娛樂還是很富的，作爲天下最富庶的地區，不得有吃喝玩樂的項目，李佑暗自慨，有空發明個撲克牌，賺點銀子花花。他玩的興起，若不是囊中，秦樓楚館都要闖一闖。其實李佑早在穿越之前被同班的衙役們帶進過些下等土娼的門，花費最便宜的不過夜也就幾十文錢，只是現在融合了前世記憶後，實在看不上那些土娼姿了。

說起來虛江縣衙役比起別縣同行待遇還算不錯，每月縣衙發給銀子一兩。但李佑去年攢下的幾兩銀子都被老父親拿走買地了，前些日子又大手筆花了兩錢銀子鉅款買那《國朝史略》，玩到目前手頭裡委實只有幾百文的生活費了。

五日期限又到，這天是三月十七日。李佑來到班房等著知縣升堂。卻見一個皁隸慌慌的跑進來對著他喊：“嚴秀才又來催案子了，知縣大老爺急著傳你上堂！”

李佑起走進公堂給知縣跪下等待問話，之前早到了一位書生，個頭不高，長相還算清秀，正是縣學裡一等一的廩膳生員、坊間都說將來要中進士的嚴秀才，號稱虛江第一才子。嚴秀才對著縣拱拱手，開口道：“縣尊在上，若案子久拖不決，冤屈不得理，學生只好去府城另行投狀，老大人休怨我。”

這知縣姓陳，也是很年輕，被嚴秀才這話說得心裡不爽，誰也不喜歡在上級那裡被打小報告。他面不愉道：“賢生可曉得，爲防訴濫訟，我朝是不許越級告狀的。你且回去，本縣必給你一個結果。”嚴秀才拱手告辭了，從頭到尾沒看李佑一眼。

看著嚴秀才的風采，李佑這個前世文科生心裡其實是很羨慕的，文人士子見不用像他這樣子磕頭，將來中進士、翰林那就了百姓裡的天上文曲星。同時心中也暗喜，這秀才話頭上居然威脅知縣，看來知縣也不會給他好，案子似乎可以緩緩了。正想著，但見知縣對他呵斥道：“你這狗才！這幾日案子訪得如何？”

“稟大老爺，實在是一無所獲。”李佑又著臉笑道“這酸秀才一點也不懂事，何苦爲他辛勞，不如結了案發廣捕文書吧。”他想趁著知縣不爽嚴秀才，把案子胡結了，他就沒啥事了。

“啪！”陳知縣疾言厲，怒拍驚堂木：“好刁奴！視法如無耶？五日又五日，你也是本地老人，一點頭緒也不曾訪得？想必是要耍，糊弄本縣。兩邊給我打十五大板！”

李佑大驚失，怎麼看著像是知縣把火氣撒到他頭上。我和你是你一夥的啊，打我有什麼用……

皁隸看著縣火大，不敢玩弄虛玄，這下可是有點真打了。直打得李佑皮開綻、屁開花。打完念著香火，找了兩個人把李佑擡回家裡，還請了大夫來上藥。

從小順風順水的李佑委屈的無可訴，想來想去也是埋怨自己：之前的心態太輕浮了…這不是二十一世紀，這是等級分明、尊卑有別的封建時代，一個縣來了子能把你整死而你本毫無反抗能力的時代！這幾天抱著玩遊戲的心態待人事，怎麼能有好下場？

想靠著所謂小聰明懶取巧有什麼用，縣眼裡你和條狗差不多，他纔不管你死活，更不會和你講道理，嚴秀才讓知縣不爽，那也不是你這賤役可以居間挑的。

真以爲是穿越來的就有優越啊？心態要擺正啊……前些日子實在是太輕佻了，什麼都不當回事。打的好！現在打醒了總比以後殺頭強。

思來想去，李佑反省的差不多，又開始犯愁，這案子怎麼辦？尋不出點線索，知縣還是不會放過他的。李佑喊了鄰居，請他跑去西水鎮請老父親過來。父親幹了這麼多年公門勾當，總該有法子，請過來學學也好。

日上三竿時候，李佑父親施施然過來了。幾日不見，李佑差點認不出來父親了，只見他頭頂東坡帽，上罩著對襟員外袍，團團一個和睦鄉鄰的富家翁扮相，哪裡看得出是做過捕頭的。李父看了看傷勢，搖搖頭道：“不長進的東西，如何犯了縣？”

李佑將案子如實講了一遍，愁眉苦臉得說：“知縣大老爺嚴期追比，但委實沒有頭緒，這可如何是好。”

“這樣簡單的案子還不好辦？我家幾代在公門中掙飯吃，你怎麼一本事也沒學得？長著什麼腦子！”李父怒罵。

李佑極不服氣，父親只聽了一聽就敢說這樣大話？

李父看著兒子神，知道他心裡不服，就說：“今天養一養傷，明日隨我走一遭，看我把案子辦了，學著點。”

一夜無話，到第二日天明。李佑手花苦笑，穿越來後這些日子，兩頓大板子，就沒個不疼的時候。侍候了父親起牀，李佑領著父親重新走一遍嚴娘子回家那段路，李父一路無語。

一直出了縣城東關，又走了一刻，見一道小河繞城而去，河上無橋，只有個渡頭，三四十歲的中年擺渡人在此守著。“那嚴娘子若要回家，必要擺渡過此河，別無他路。”李佑向父親介紹說。

李父捻鬚沉一番，道：“據我所知，此只有這於大郎一個擺渡的，已經營生了十幾年了。”

“兒子問過他了，他說那日本不曾見得嚴娘子。打聽左右，此人還算忠厚，裡甲也是打了包票的，並非作犯科的無賴之徒，想來此案不是他犯的事。”

李父突然面一變，出點狠，指使李佑說：“你去給我拿下，帶回衙門。”

“一無實據，二無人證，拿他作甚？。”

“哪來如此多廢話！你只管去拿下，與縣大人即可。”李父厲聲道。

看來父親發現了什麼我注意不到的破綻，這也太高明瞭，真是名偵探範兒，不愧是當過十幾年捕頭的人。李佑佩服的想道。上了渡頭，掏出繩索往於大郎頭上一套，捆住了脖子，出腰刀道：“與我走一遭吧。”

“青天白日！小的犯了何事？”於大郎雖不敢反抗，卻急的不住嚷嚷。

李悠無言以對，難道說因爲我老爹看你不順眼麼。直管抓了繩子，拽著於大郎往縣衙走去。另一邊李父先回住所去了。

此時恰好知縣在堂上，倒也不用等待了。李佑將於大郎丟到公堂，稟報說：“將嚴娘子走失案嫌犯帶到了。”

於大郎當然不肯招供，大喊冤屈。那知縣卻不管不顧，打了於大郎三十大板。見還不肯招供，就上了夾，皁隸一發力，於大郎劇痛鑽心登時昏過去了。一桶冷水潑醒了於大郎，仍在喊：“小人實在天大冤枉啊！”

趕招了吧，大家早點下班，這些刑可不是擺著看，李佑看著於大郎想。

知縣大喝：“你這人，死不改，本今日暫不與你計較，給我枷號獄，嚴加看管，來日再審！”說罷一甩袍袖退堂了，今日有個戶部郎中路過本縣，陳知縣要去接風，哪有空和犯人糾纏。

李佑看著於大郎慘狀十分不忍，對前來拉人的牢役說：“牢裡看顧一下，不要弄壞了他。”幾個牢役詫異的看了李佑一眼，只道是李佑收了犯人銀錢。

李佑回家尋著父親問道：“父親你有何證據或者推斷麼，早早呈給縣了結此案，也省得那於大郎死扛不招，徒拷打。”

“爲父哪裡有什麼證據，隨便抓得一個丟給縣罷了。”

廬山瀑布大汗…李佑非常無語，就要我學著這樣辦案麼……

“不明白？”李父微微一笑，“你要對縣有個待，縣要對苦主有個待，待來待去，尋不著人就只好自己弄一個人當待了。這樣你在縣面前也算辦了事，縣對苦主也是有話可講，上司考覈也可應付了。”

這…這…這…好黑暗的潛規則啊……太冷了，這時代辦案難道就是“自由心證”麼，前世的好青年李佑有點接不了。

李父又嘆道：“你這板子，挨的也是活該。若是一般苦主，案子也不至於如此嚴苛。但那嚴秀才才名遠播，是得了本省學政大老爺賞識的，且還拜了大老爺爲坐師，只等著後年開科中舉罷了。縣縱是不喜他，那也是士林裡的同行，總要給幾分面子，不打你板子督促一番，如何顯得嚴秀才有面子。我等卑污賤胥也是無奈，你真要不抓個待回來，那縣能打死你。而你就了知縣大老爺的待了，只道你不用心辦案，罪責全都在你上。”

李佑瞠目結舌，這世道…難道要我當這種鄙小人？我當的來麼？那於大郎太可憐了，可是聽父親這一說，不這麼辦，黴頭就要惹到自己上，目前已經爲此捱了前後二三十板子了。李佑心裡一時糾結如麻。

又聽李父道：“你若有閒心，也不妨私下裡暗暗察訪，若有真相不妨報與知縣大老爺。也算積了一些德，日後見了閻王也好分說。”

“這豈不又把自己陷進去了？”心思剛轉過彎來，把自己定位爲黑暗污濁小衙役的李佑遲疑說：“這樣前後不一，到了知縣大老爺那裡只當你糊弄欺瞞他。若是於大郎刑不住招了，你又尋出其他真相，縣自覺出了錯判豈不恨死你。”

“不會！青天大老爺平反了冤案，那乃是功德無量，萬民稱頌，聲好評如的。到時候，分明是你這無知小胥前番抓錯了人，虧得知縣大老爺賴有神明指點，破你冤案，這樣的功德絕不嫌多。”

李父說完點點頭，“你且自己好好思量吧，我回家了，再不走天黑前到不了嘍。”

多麼樸素的小人辯證法啊…沒有冤案哪來的平反……

走到門口，李父又轉回來道：“爲父還有些話要吩咐你，做這胥役的，到底只是家的狗爪牙，須得心手狠，又要會看風頭。你未免綿了些。”

“那爲何不讓哥哥接這班？”李佑邊問邊想道，我一堂堂的前世大學生幹這種不能要臉皮的差事本來就不適應。

“他怕是連你都不如！”

這夜李佑睡得極不舒坦，一會兒夢見了於大郎被活活打死，一會兒夢見了自己不知犯了什麼事被押上了刑場砍腦殼，混混噩噩一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