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零八章 這裡面水很深(求月票!)
負責押送活字的公公吐出大經廠的來頭後,便不再說話,這就已經夠了。
在國朝,若論大最有權勢的衙門,司禮監當之無愧選。但在起初,司禮監尚沒有變爲相時,在理論上只是個掌管宮中文書、圖書、禮儀的機構,下面設有經廠負責大印刷書籍的事務。
所以這經廠就相當於皇家印刷廠,設在皇城東北角,但是與它的主管衙門司禮監比起來,顯得十分默默無聞,與司禮監另一個設機構文書房比較起來更是天上地下。
攔住運送活字車隊的大興縣衙役班頭雖然不見得清楚經廠是什麼玩意,但有三點是明白的。
其一,那面白無鬚中年人說的是“大”經廠,掛了大兩個字,就不是他這個小小衙役班頭能招惹的;其二,在京城被稱爲某廠的地方,往往都是隸屬宮中,什麼東廠西廠王恭廠之類的;其三,這個中年人面白無須,明顯是個公公。
竟然攔住了宮中的品?該班頭當即嚇出一冷汗。有人說傍晚有活字運到這裡,知縣便派自己來查,查來查去沒料到是宮中品,這簡直夭壽啊!
一方要運活字過去,一方要查活字,這定然是朝廷裡發生了傳說中的高層鬥爭,而且還涉及到人命如紙的宮中,自己這小魚小蝦無辜可憐的被牽扯進來了!只怕連匆匆發佈了令的自家縣尊大老爺也是犧牲品!班頭惶恐不安的想道。
這裡面水很深!面臨這個要關頭,自己該如何抉擇?大興縣衙役某班頭陷了深深的痛苦糾結中。
是毅然嚴格執法,一條道走到黑。力爭越是危險反而越是安全,博得己方大佬們的青睞和獎勵?還是在這位相貌很冷酷的公公面前見風使舵,揭穿自家知縣了別人指使發佈令的事實?
兩種選擇,都有可能獲得好。但也都有可能要人命,實在令人難以決定。班頭不由得愁眉苦臉、長吁短嘆,只過了半晌還是猶豫不決。
旁邊有個小衙役扯了扯班頭的袖子。輕聲喚道:“舅舅?舅舅?”
“什麼!事關重大,沒見我正在沉思麼!”班頭回頭呵斥道。
小衙役指著遠道:“可那些馬車已經走遠了啊,舅舅你還發呆作甚?”
班頭擡頭四,果然那幾輛馬車已經離開路口,走到了幾十丈外地方。爲了重大決策費盡思量的他居然完全被無視了!那公公心裡本沒有他這等角!
班頭到恥辱之餘,卻又有幾分慶幸,心裡反覆默唸幾句“阿彌陀佛被無視也好。這條命算是保住了”。此後便對腳最快的一個手下吩咐道;“速速去衙門報信!”
京師東城的大興縣知縣聽到報信,出離的憤怒和驚恐!他算是袁閣老的門生故舊,所以纔會如此賣力氣,拿自己當槍使也就罷了,誰在權貴佈的京城中。就他這京縣知縣最芝麻。但也不能如此坑人,居然唆使他無緣無故的去攔截宮中品!
但憤怒歸憤怒,現實歸現實,怒氣可以沖天,但總要降回地面…大興知縣仍舊迅速將這個消息轉告給袁閣老,要看看閣老如何理。
消息送到袁府時,袁閣老正人所託,潑墨揮毫題寫匾額。耳朵裡聽到稟報,除了震驚還是震驚。愕然之下,他手裡的筆悄然掉落而沒有覺察。
別家閣老遇到類似況或許不會如此驚慌,稍微冒犯一下宮中而已,搖不了宰輔大臣的本。
但袁閣老不同,他不是靠著衆所歸的廷推,而是是靠著天子簡拔升上來的。是大學士中最親近天子的一個,公認的皇帝黨,暗中常有“逢迎天子”之譏。
所以天子的信重就是袁閣老的生命線,就是他手中權力的來源,任何可能導致失寵的事,都是足以讓他心驚的。比如這次他撒出去的大網,險些將宮中品攔截住…
他終於想起來了,幾十年前高宗皇帝造了三四十萬個銅活字,一部分賜給了國子監,一部分卻留在了經廠。
這樁軼聞他是知道的,可是先前沒有往這邊想過。他只猜測李佑可能是在市面上收購活字或者去國子監運活字,萬萬沒有想到李佑所用的活字是從宮中運出來的!即便現在得知了,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又如何?這次李佑偏偏用的就是宮中所儲存的活字!其中彷彿著什麼…
雖然天子沒有大張旗鼓的公然下詔書說將字庫所存活字賜予李佑使用,好像只是低調的運出來,如果不是自己派人誤打誤撞的上,只怕也被瞞在鼓中。
但若無沒有天子親自點頭同意,那些公公也沒有膽量將活字運走,送給李佑使用罷?若無天子親自同意,那李佑也不敢明知是宮中用,還敢接收使用罷?
所以從種種跡象裡袁閣老得出一個結論,李佑這次名爲私人辦報,背後必然有皇家的授意,只是不公開說而已,這就是李佑最大的底氣!
從上面結論袁閣老又得出一個推論,這次只能忍了,惹得起李佑惹不起天子啊。大佬們對報紙你爭我奪,難說不會也引起天子重視,說不定李佑就是要挾天子以令諸侯,他頂著作對,倒黴的還是自己。
還讓袁閣老略略糾結的是,這樣的事天子居然不與他說,寧可去信任李佑,有種淡淡的失落和憂傷。難道自己太人老珠黃,而天子喜歡年輕人了嗎?
正當袁閣老靜坐書房,反覆琢磨帝王心思時,有下人打斷了他的沉思,稟報道:“鴻臚寺尤大人又來求見,看著神很焦急。”
袁閣老心疑道。他又有什麼事?難道他從別的渠道也知曉了李佑用宮中存字的事?若如此他也該焦急,畢竟是他親自揭發檢舉,導致大興縣派出衙役去攔截,追究其責任。他是首當其衝的。
爲了安人心,袁閣老便只好打起神,將尤卿請了進來。並賜座上茶。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注重禮數,只怕稍有不周,就會被對方過度解讀,引起無數胡思想。
尤卿沒心思品茶,淺淺的啜了一口,便放下茶盅,對閣老稟道:“下在吏部裡有個同年。今日給下傳了消息。道是如今廣西桂林府知府吳盛任滿京朝參並考覈,所以這桂林府就空缺了。而到了下次大選,吏部文選司擬定名單時,要將下升爲桂林府知府。”
鴻臚寺卿是正五品,桂林府知府是正四品。五品變四品,字面意義上還真是“升”。但尤卿說起這個“升”字時,滿臉苦,毫無喜意。
對他的神,袁閣老非常理解。
且不說京和外之間的差別、以及京到了地方加一品算不算升這個學問題,前文中已經詳細介紹過。
就說廣西這個地方,那是與雲南貴州差不多等級的邊荒之地(不過也要承認廣西比雲貴稍好一點),而且瑤民作很多,實在不是做太平的好地方。
國朝也有個奇特傳統。選去向省份中只要帶了“西”字的,大都是苦地方,廣西就是其中之一。
換句話說,五品京去廣西,按照規矩至該給個從三品參政才能勉強彌補遠赴邊荒的創傷,給四品知府名爲升其實和貶謫差不多。
當然。吏部給出的理由絕對是冠冕堂皇的,比如尤某人忠於職守、做事勤謹、多有建樹,此等能臣今宜加外派牧民,彰顯陛下卹百姓之恩德,想必此乃桂林之福也…
明眼人都看得出,尤大人的遭遇輕易地就能和昨天他碎吏部公文的事聯繫起來,有點咎由自取的意味啊。
公事程序和私底下作還是不同的,私底下作儘管吵鬧撒潑都可以原諒,也是場中可以接的,暗箱作本來就是見不得的,有點見不得的事也正常。
但進了公事公辦的程序,那質就不一樣了,代表著僚機的運轉,任何人也要公事公辦的按照既有程序應對,除非你的權勢足以大到擺程序的束縛。
像尤大人這樣當著同僚的面,以五品份把吏部公文爛了踩腳底下的行爲,可謂是形同腦殘,怎麼被報復都不過分,也不會有人同。雖然他不是故意的,但犯了錯就是錯,程序不會與你講理。
當年李佑初宮廷當分票中書時,年輕狂的信手將都察院傳扔進了金水河裡,鬧出好大一場風波,了一次朝爭的導火索,也是有這種因素在。
聽到尤卿的遭遇,袁閣老口中先說著:“那吳盛我有所耳聞。昔年他得罪了權貴,便被打發到廣西,如今任滿…”
但他腦中卻不停左右思量,這事與李佑不了干係,而且應該要與今天的攔截宮中銅活字的事聯繫起來看待。以李佑的心機,絕不是平白無故無的放矢的人,他當前主要心思肯定是辦報,不會無緣無故的節外生枝。
袁閣老不得不承認,李佑挖坑埋人和刷聲都已經了本能,宛如高手出招,既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又飛花摘葉即可傷人。
昨天李佑隨手挖了一個坑,便將尤卿坑害慘了,今天眼瞅著就要埋葬尤卿的前程。而今天,他信手又挖了一個坑,害的自己這邊人去攔截宮中品,險些栽了進去。
不過險些栽進去的意思就是沒有栽進去,這還得謝押運品的那位公公誠懇厚道。不然若他一聲不吭,任由幾車銅活字被扣留在大興縣縣衙,那也就真出大事了。
袁閣老知道,若要較起真來,指使縣衙查活字也有公私用不很合法的嫌疑,講起理來也有不足之。但不涉及天子他就能制下去,一個宰輔連這點權勢也沒有就白混了,但涉及到天子,他沒地方說理,也沒法和天子講理。
其實袁閣老也知道,李佑在挖銅活字這個坑時手下留了,故意放了己方一馬?以李佑鬥爭不容的冷酷作風來看,是很難得的,那他的意思究竟是什麼?必然是警告的意思!
前面有修理尤卿,後面有挖坑捉放曹,這算是變種的恩威並施。另外他故意出宮中背景,其目的就是警告自己不要再繼續搗,大道朝天各走一邊,各辦各的報紙!
想到這裡,袁閣老對尤卿嘆道:“這裡面水很深哪,不過老夫若能保你,當然要盡力保你,你暫且安心。”
此人不能不保啊,滿朝都知道尤卿是自己派去當辦報副總裁的,沒幹幾天,也不曾犯什麼滔天大罪,就被李佑修理了廣西桂林府知府,那自己的面子往哪裡放?
再說如此盡心辦事的人,如果自己放任被貶謫,那其他門生故舊看到了,豈不心寒?人心散了隊伍就更加不好帶了。
不過聽到一句“水深”,尤卿當即冷汗直流,袁閣老已經是文華殿大學士、排位第三的宰輔,他都說水深,那得有多深?對他這個五品而言,真是難以想象的。
袁閣老又吩咐道:“今日攔截銅活字之事,半個字也不準出去!必須瞞住,尤其不能讓徐閣老、彭閣老那邊知曉!”
李佑會挖坑,他袁立德也會挖坑,今天他是誤打誤撞的知道了李佑辦報的皇家背景,但別人還不知道。
首輔徐嶽和次輔彭春時兩個人都和之前的自己一樣,對李佑辦報有極其強烈的警惕心,就讓徐嶽和彭春時兩個還不明真相的人去和李佑鬥報紙罷!
萬一那兩人裡有誰倒了大黴,說不定他這個坐山觀虎鬥的萬年第三大學士還能前進一步。不容易,他已經當了十幾年文華殿大學士了。
尤卿雖然是舉報者,但並不知道今天攔截銅活字的結果和幕,但看到閣老發了話,也就只能將此事埋在心裡,不能與任何人說起。
不過話說回來,種種況太複雜,袁閣老年紀大了力不濟,頭腦用過度後算計不周,還是一時失察李佑的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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