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在新明朝
這酒宴去還是要去的,不能不給兩位好友面子。而且這兩人一個是天下第一五品員文選司當家人,一個是德高重的宗室皇親、天子的親信人。
能請他們兩個來當說客的,地位也不會太低。李佑暗暗猜測,大概不出閣那幾個。
三月中下旬之天氣漸暖,李佑安步當車,按著帖上的時間,在華燈初上時分來到了棋盤街錦繡樓。如今來的次數多了,這裡店家小廝都認得他,直接將他引上了二樓某間臨窗雅閣。
左邦瑞與朱放鶴卻早在裡面等候了,正在喝茶閒聊。李佑連忙擡手見禮道:“竟然勞駕兩位久候,折煞在下了!”那兩人起還禮道“不妨”,又一起了座,招呼店家上酒菜。
無論左郎中還是朱放鶴,都和李佑很悉,有些話可以直言不諱,不必遮遮掩掩,也不必講大道理。酒過三巡,左大人就對李佑說:“李賢弟,你如今正行走於懸崖邊,稍不小心便要踏空。如此境,你可覺察得到?”
言外之音,李佑當然聽得出來,知道左郎中說的是什麼意思。不過仍明知故問道:“左兄是說在下辦報的事?”
左郎中道:“你辦了幾天報紙,如今惹得人人自危,固然能讓你暢快一時。但長此以往,對你未見的是好事。”
李佑大笑幾聲,“左兄覺得,這種局面難道能怪在下麼?”
左大人奇道:“此話怎講?”
李佑放下杯中酒,面上做出憤然之道:“不謙虛的說一句,在下過往種種。足以當得起勞苦功高四個字!但在剷除權閹之後,卻被朝廷發去國子監管學生,說的難聽些,形同放逐!
即便如此。在下也不敢有所廢弛,仍盡心盡力、絞盡腦想出了辦報的法子,誰知纔有開頭。某些人又跳出來鳩佔鵲巢的搶功,將在下驅逐出國子監辦報廳,這又算什麼?所以是廟堂諸公有負於我,而不是我有負於朝廷。兩位兄長以爲然否?”
左大人與朱先生彼此對視一眼,李佑說的沒錯,他確實是連續兩次遭到排。不過此乃宦海常態,沒能本事的只能先忍著。有本事的自然就有各種“不甘寂寞”的表演,從而衍生出很多笑話和趣聞。
想至此,二人皆點頭道:“不錯,賢弟了虧待。”
李佑言辭有些激烈的說:“想必是有人委託你們與在下面談的罷,是誰也不問了!但我的醜話就放在這裡。有的人做得了初一,那就休怪我做那十五了!大家比拼手段分個高低,若某些人遭遇什麼麻煩纏或者丟了臉面,那也是技不如人、咎由自取、自取其辱,怨不得在下!”
左朱二人當然意會的到,這確實是李佑的抱怨,但不能只當抱怨聽,他同時也是在提出條件。某些人既然想要他李佑消停,就得拿出點誠意來。怎麼把他打發去坐冷板凳的,就怎麼將他請回來。
作爲李佑好友,左大人嘆道:“那些人真是何苦來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不過你這終非長久之道哪。我不僅僅是來當中人的,其實還是真心勸你一句。適可而止,千萬不要繼續如此了,有些事,天子能做,你卻不能跟著做。”
大半時間都在一旁靜聽的朱放鶴此時開口道:“賢弟因此而發憤,固然有可原,但未免有繡使者之譏,朝臣心有疑慮,所以不能不謹慎行事。”
李佑冷笑道:“廟堂之上多是目短淺之輩!我此舉也是爲了朝廷好,諸公卻渾然不知。須知天子終歸是天子,雖然年勢弱,但馭下總會有自己的想法,總要有自己的手段,豈能輕易被臣下所羈絆的?
還是那句老話,堵不如疏!以前的法子是廠衛,比起這個,辦幾張報紙、發幾個批示算什麼。
難道廟堂諸公定要讓天子無計可施,走上重開廠衛的老路才肯罷休?如果廟堂諸公連這點報紙批評都不能接,那就別做大明的臣子了,不如造反去罷!”
朱部郎驚道:“賢弟慎言!”李佑這話,真是說得很深很深了,君臣關係不是可以隨便議論的,不過他細細想了想,發現李佑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天子總是需要獨立於僚系的手段來顯示自己不約束的君威,比起用東廠錦衛,報紙批示已經溫和得多了。
李佑已經將該說的意思都說出來了,便收了聲。朱部郎卻忍不住點評了一句,“你做著五品的,卻宰輔的心。今天司禮監奉聖諭向各衙門發了揭帖,凡是領了報紙批示的,十九日朝議上都要上殿君前奏對。”
“有勞兩位兄長擔憂,在下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李佑再尖刻,也不能不識好人心。
及到十九日是朝會日,京城員宮大朝。在午門外等候時,幾個因爲明理報牽連,需要奏對批示的大臣同病相憐、同仇敵愾,自然而然的站在一起閒談,商議解決之道。
其實主要就三個人,分別是被點名碌碌無爲的工部尚書胡大人、採購腐敗的祿寺卿王大人、獄案昏庸的順天府尹姚大人。後來國子監祭酒石大人聽到這三人議論明理報,便也加了進來。
此外被明理報點名批評過的還有一個——首輔徐嶽。但徐首輔份太高,是文第一人,還不至於自降份的和另那幾個頭接耳,自然是靜靜的呆在首間東朝房裡等候上朝。
討論四人組中,胡尚書年歲最老,品級最高,衆人便尊他爲首。只聽胡尚書侃侃而談道:“李僉憲了氣要撒氣,我等卻無辜被牽連,其實如今說這些也無益。首輔大人一樣被點名,何況我輩。
這批示經老夫研究過,發現其中最難之在於全無規矩,究竟如何皆由天子自由裁量。我等實在不好把握;其次,批示的事大都是那些多年傳下來的舊事陋規,急切之間很難消除。倒讓我等爲難。”
“難道大司空的意思,除了想方設法順從天子心意外,暫時沒完法子應對了?”姚府尹問道。
胡尚書卻顯得有竹,“若是無知小民胡議論,老夫或許沒法子,畢竟長在別人上,哪裡又管得住。但李佑膽敢如此。只要他還是朝廷命,不信老夫治不了他!”
這有點大言不慚,附近聽到胡尚書這番話的人,第一時間都冒出了這個念頭。若李佑是那麼好整治的人,早就不知道死了多遍了。還得到胡尚書在這裡胡吹大氣麼?
祿寺卿王大人略一思索,言不由衷的讚道:“大司空好膽識!不知計將安出,可否與我等詳述?”
胡尚書猶疑片刻,這事兒現在不能細說啊,恰好此刻卻聽到掖門大開,宣羣臣列隊,當即推辭道:“眼下要上朝,等到朝議時爾等就知道了。”
等皇極門外大朝完畢,朝廷肱們又趨文華殿議事。景和天子殿聽政。先迫不及待的垂詢道:“此前數日幾個批示,諸卿可依次回覆。”
徐首輔當然是第一個,他出列奏道:“臣已將不法家奴綁送府,至於臣管教無方之罪,自請罰俸。”
“善!”景和天子聞言讚許道,自我覺也算是小小的敲打了一下首輔。
徐首輔這種家人不法的事是最好解決的了。一點也不出衆人意料,只是個家奴而已,無非就是揮淚斬馬謖。且看首輔之後的工部胡尚書怎麼奏對,這肯定比徐首輔有看頭。
卻說老尚書眼見首輔奏對完畢,便也出列,向天子奏道:“京師街道之事,皆因臣年老無能,有失聖,領到批示後痛定思痛,決意整治!工部本設有街道廳,專責京師街道渠修理之事,由本部一郎中署理,目前卻是缺員。
臣看那李僉憲年富力強,才幹卓越,在地方多有修建經驗,實爲最佳人選,如今他又是閒散職位,不加使用未免浪費人才。
故斗膽請聖裁,起用李僉憲兼理街道廳,上可彰顯陛下重用人才之意,下可助臣一臂之力!不然沒有其他得用之人,臣寧願就此乞骸骨。”
他居然推薦李佑!殿有點小譁然,方纔在午門外離胡尚書比較近的人,還清清楚楚的記得胡尚書說過什麼。
難怪胡尚書說“只要李佑還是朝廷命,不信老夫治不了他”,這是拿著致仕來要挾天子任用李佑幫自己治理街道,李佑自己跳進自己挖的坑,正好李佑品級差不多現在也閒著。
他老人家這把年紀只怕早就想致仕了,現在如果能功緻仕回鄉,自然也就擺了一切困擾,京師街道再稀爛也與他無關。
衆人仔細一想,這招確實也是個辦法。若天子答應了,那整治街道這項繁難事就推給李佑了;若天子不答應,正好借坡下驢的請求致仕。
天子面對胡尚書這個奏請,尚未反應過來,接著龍目一閃又看到祿寺卿王大人出列來到丹陛前方,叩首奏道:“臣聞李僉憲多年曆任事務之,心細如髮、斷事清晰,又悉商家行徑,願推薦李佑兼理祿卿,整治宮中朝中諸般採辦事務!”
滿殿大臣驚訝不已,王大人這是要學大司空,還是說英雄所見略同,早打著一樣的主意?
胡尚書則回頭對本該是同壕戰友的王寺卿怒目而視,他想橫刀奪搶生意麼?自己方纔之所以不肯細說,就防的別人也打起一樣的主意,沒想到還是出現了這種狀況!
正當天子有點不知所措時,順天府尹姚大人忽然也從班位中衝了出來。“臣有本奏!衆所周知李僉憲久任理刑,於刑名之道深有心得,斷案判罰嫺明練,本職又是風憲銜,故奏請聖上,任用李僉憲巡視京兆刑名獄案!”
又是一個!再次讓殿中羣臣吃了一驚,頓時又啼笑皆非。今天這是怎麼了,忽然之間,閒得都要開報坊的李大人居然炙手可熱,了人人爭搶的香餑餑?有一種乾坤顛倒、黑白不分的覺啊。
對著詭異的況深思之後,很人多忽然也醒悟了!這道理很簡單,人先馬、擒賊先擒王!
李佑的價值何在?只要搞定了李佑本人,就相當於消災避禍了!那時還用發愁明理報嗎?還用擔心以後被報紙抨擊嗎?還用擔心沒有好話嗎?
不但可以消災避禍,還可以有另外用!搞定了李佑,就等於憑空多了一臺最強力的宣傳鼓吹機啊!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李佑現在面上只有一個空銜,基本就是個閒散人,在程序上去哪個衙門都是可以作的!可以說,無論哪個衙門請到了李佑,無異於請來了一尊增福添彩的大神!
登時滿殿無數衙門堂除了與李佑關係惡劣的,全都心並躍躍試了,紛紛考慮是不是也向天子奏請,讓李佑來本衙門任職或者兼理事務?
還有人痛心疾首,怎麼沒有早些想到這點!不然趁著李佑閒散時燒冷竈,現在就等於是手握明理報、笑看風雲起了!
有誠意的人已經開始行了,比如國子監石祭酒。他對天子奏道:“臣蒙君恩,出任辦報總裁,無奈不勝其任,實在有負衆,愧於心!故請罷去臣總裁之位,仍由李僉憲擔任總裁,以彰陛下之聖明!”
石祭酒是第四個出來招攬李佑的,衆人對此已經麻木了,沒有激起半點驚奇。
但也不得不說,石祭酒的奏請相當有誠意,至他自己承認沒有本事,甘肯讓自己權勢損,放棄了總裁差事,奏請由李佑接任。
石大人這真是出自公心,而另外那幾個人,沒有一個是在自己利益損前提下招攬李佑的。
隨即陸陸續續的,又有三四個不甘示弱的衙門堂出列,湊熱鬧般的薦舉李佑來本衙門任事。
花漸迷人眼,形勢風雲變幻了這樣子,是之前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的。景和天子深深地迷了,真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李大人此時有資格站在文華殿裡,一定會哭笑不得的慨道:“這是一個實力爲尊的世界。”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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