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商相公回信裡的意思，方應既看懂了，又看不懂。看懂的是，商相公告訴他藉著此事參悟場道理，沒看懂的是，商相公想讓他參悟什麼道理。

習慣了應試教育的人，突然面對啓發式教育，總是會很茫然的。剛從八文題海里解出來的方應便苦惱無比，商相公這個在關鍵地方從不說明白話的特點，真是令人揪心。

你老人家這種時候還開什麼玩笑，給個明確表態不行麼。突然就授權他去代替表態，其名曰實戰鍛鍊，也不怕被坑死麼？

你老人家可是剛剛致仕的首輔宰相，說話是能隨便說的？他這小生當代言人，也不怕垮了他。

他對幕況一所無知，怎麼去和提學說？到底是說你老人家對提學的所作所爲很不滿，還是客套幾句，說你老人家對提學的正直無私很讚賞？

雖然作爲讀書人，替別人說話是一種習慣，寫八就是所謂的代聖人言。但那也是看過了朱子集註纔有的扯，此刻他又不明白商相公的心思，怎麼去代宰相言？

帶著重重疑問和替宰相發言的巨大力，今夜方小朋友註定要失眠了。

他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下了牀到外間，點上油燈看經書，結果這百試百靈的法子失效了，還是睡不著；他又走出房屋，在院中踱步，更是睡不著了。

最後方應到今夜左右也是不能睡，便橫下一條心爬上了屋頂，坐在屋脊上對著月亮苦苦蔘悟起來。

凡題目都有規則，據規則解題纔會有答案。若將此事當一道場題目，那麼所依據的場規則是什麼？好像上輩子看過的網絡文裡，十本有八本說是利益換。

說起一個利字，都知道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但好像又了點什麼。很純粹的只談利那是商人，不是場，場還有其他因素。

聖人是怎麼講的？方應心頭忽然閃過一明悟，不知怎的想起了近日讀書時看過的一句話。

在論語中，子曾經曰過，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但子又沒有曰，喻於義的一定是君子，喻於利的一定是小人。

那麼誰是君子，誰是小人？

或者說，誰當君子，誰當小人？

方應到自己抓住了關鍵之，微微興起來，全副心都投了冥思苦想之中，彷彿忘記了外界一切因果。一刻鐘之後終於得出一個結論——既要把自己當君子，將別人當小人，對自己喻於義，對別人喻於利；又要把自己當小人，將別人當君子，對自己喻於利，對別人喻於義，這就是場！

對別人喻於利和自己喻於利之間的轉換過程，就是場博弈！

或許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套規則，但最普遍的場規則還是義利轉換和博弈！

剎那間，方應因爲這一句聖人言頓悟了，當即有醍醐灌頂的極大快刷遍全，他覺自己境界真正超了常人！

難怪做要先讀四書五經，聖人的見解確實深刻而有涵，就看能不能讀懂了運乎之妙在於一心啊。

有那麼一瞬間，方應到世上萬無不通通、若燭鑑的映在心底，自己彷彿站在蒼穹上俯視衆生。雖然這只是一種頓悟後自信膨脹產生的錯覺和假象，事實上不可能如此。

破解了題目，渾如釋重負的方應忍不住站在房頂上，對著月亮開懷大笑，洪亮的聲音迴盪在寂靜深夜的小山村中，幾乎驚醒了全村人的好夢。

看到是方小相公站在屋脊上飄飄仙，村民只好忍了，神人有神神道道的時候再正常不過了。

自此，上花溪村出現了神對月悟道的傳說，後來傳到了全淳安縣，又傳到了全嚴州府，而且還將隨著方應的名氣增加而繼續擴散下去。

十六年後，有個異想天開的王姓年輕人也學著方應對月悟道。只不過他運氣略差，一不小心從梯子上掉了下來，養傷閒居的時候，只好對著庭院裡的竹子發呆就了另一段玄之又玄的典故。

當然悟道只是悟道，不是飛昇，上不了天，還要回到地面。方應又開始思考，他的利是什麼？大宗師的利是什麼？他如何與大宗師打道？

他的利益，近期就是考中秀才，遠期就是中舉，這都是大宗師職權範圍的。而大宗師的利就是探明商相公的態度麼？

細想其實並非如此，這是他後臺的利益，卻不是大宗師的利益。應該說，大宗師的利益是通過此事獲得後臺的繼續支持。

那麼他的後臺到底爲什麼如此關注一個致仕首輔？既然已經致仕，就無法對廟堂施加任何實際影響了，而且不用刻意關注，致仕員的影響力也會逐漸消退，這是不可逆轉的自然現象，那麼還有人擔心什麼？

換個角度想，一個致仕首輔如何才能真正影響到另一個宰輔大臣的利益？好像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商相公重新起復，回朝繼續當首輔。

原來如此，有人害怕商相公起復！一通百通，想了這個節點，讓方應莫名所以的謎團全部被解開了。

去年商相公辭職過程是很突然的，看著很輕率。但越是輕率地辭職越是容易再回來，而且商相公有過罷後起復的先例，所以必然會導致有人擔憂。

其實方應知道，商相公此次回了家，以後就再也沒有涉足過朝堂，本不必擔心他再次起復。但別人沒有前後看五百年的經驗，自然要有所畏懼。

關於是誰害怕商相公起復這個問題，方應不假思索便猜得出，肯定是當今首輔萬安，之前方應只不過是沒有朝著這方面想而已。

閣有三位閣老，也只有這位靠著走貴妃後門上位的萬首輔最害怕商相公起復，商輅一旦回朝，他就要讓出首輔位置。

方應估計，這位萬首輔大概就是李提學的後臺，而李提學則是揹負使命前來淳安縣探查退休老首輔況的。這樣一來，他所有看似奇怪的舉都可以得到解釋了。

難怪李提學要試探商相公的反應，而商相公顯然也是看破了這點，纔對他避而不見，讓他無從判斷。

結果提學便跑到上花溪，企圖通過他方應旁敲側擊。打聽商閣老近況，以此揣度商相公是不是有謀劃起復之心。

方應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昨天還到波詭雲譎，但只要看穿真相後，那就再簡單不過了。

此刻他心裡極爲技，恨不得現在就殺奔縣城，與那大宗師談一談，將自己悟道所得現學現賣一番。

只可惜，此時四更天還沒到，還是先下去回屋補覺。

天亮後醒來，草草吃過幾口，方應便出了家門。一路無話，從西門進了縣城，直奔縣學而去。

如果是大地方，往往建有貢院或者試院供考試專用，同時也作爲提學按臨時的臨時駐所。但淳安縣這小縣城顯然是沒有的，因而提學這次突然按臨後，只住進了縣學。

方應來到縣學外面，卻看到幾個正往門上封條，他上前問道：“幾位請了，敢問出了何事，爲何要封門？”

那幾名雜役看方應氣質不俗，便如實答道：“三天後要舉行道試，主考大宗師已經提前住考場，然後封院，斷絕外，以避嫌疑！”

晚來了一步啊，方應無語。

在程序嚴格的大考試中，確實有考提前住進考場，同時封鎖外以防串通作弊的要求。但這次就是本縣的道試而已，取誰不取誰都在他的一念之間，至於這麼裝模作樣麼！

又是糊名又是封院，用在一個縣的道試上忒小題大做了，這大宗師真矯！

更讓方應不爽的是，夜間剛剛修煉出了新境界，今日興沖沖前來拜會李提學，卻遇到閉關鎖院，真是空有屠龍之技然後而興嘆！

人面不知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方應悵然的離開了縣學。在路上他又想起，既然三天後考試，那時自己還要提前來到縣城，今天就將住找好也不算白跑一趟。

他心裡正盤算著去哪裡租房屋，不知不覺走到縣城十字街頭，忽然聽到有人招呼了一聲“方賢弟”！

方應扭頭看去，不是別人，正是洪鬆、項賢這兩個，他上前施禮道：“見過兩位前輩，不想今日有緣相見。”

洪公子笑道：“我們正要往縣學去，看你也是從那邊過來的？”

方應有些奇怪，“縣學這些日子已經被闢爲考場，大宗師也已住，你們還去作甚？”

項公子解釋道：“去看一下今天有沒有封門鎖院。”

“兩位不必去了。在下方纔去看過，大門已經了封條，門口也已經有卒把守，外嚴出。”

項賢大喜，將扇子在手裡猛然拍了拍，“好也！方賢弟不急回去，與我們同走一遭！”

洪鬆老些，忍不住勸道：“方賢弟三天後要有道試，你不要胡拉扯他。”

項公子毫不在意道：“對別人或許是個張事，對方賢弟就未必了，不差這半日。”

又扭頭對方應說：“大宗師按臨，糾察學業風紀，吾輩自然不敢造次，定要循規蹈矩的。如今大宗師了院，與外界不通，這三天吾輩正該趁機樂呵樂呵。西門外來了新班子，有個小清倌人極爲不錯。”

原來他們兩個是專門去打探大宗師是否閉關的

喝花酒？方應心頭了，但仍推辭道：“在下年紀輕輕，實在不善此道，還是”

“別走！”項公子不容分說拉住了方應，“一定同去！爲兄有件事要拜託你。最近我想納妾，怎奈家有悍妻，只是不許，還要請賢弟出馬說服。”

方應愣了愣，“這樣事，你怎麼找我？”

“我所認識的人裡，唯有賢弟最會說話，不請你去遊說還能找誰？”項公子理所當然道。

洪鬆也對方應苦笑道：“我耐不住項賢弟請託，也去說過幾句，被他家夫人堵得啞口無言。方賢弟不妨去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