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從項公子這裡不但借到了錢,還借到了人。項賢打發了一個下人,將錢送到了上花溪村,用作打賞,於是不必方應自己辛辛苦苦跑一趟了。
次日早晨,方應和兩位友人照常去縣學。當方應再次踏進了明倫堂,左右掃了幾遍堂中,然後對邊同窗奇道:“徐前輩在哪裡?昨日玩笑有些過火,在下要去致歉。”
那人年歲也不大,面對方應似乎有點張,答道:“聽說徐家連夜將徐前輩綁了回去,並對先生說,此孽子狂妄不法,要家法打他四十杖,並足讀書半年。”
方應笑了笑,徐家倒是不傻,反應相當快。這既是一種罰也是一種保護,不然誰能得住徐淮?
卻說這老學霸徐淮,經過此次教訓,倒也有所長進,五年後中了舉人,再後來選了兩任知縣,也算爲門楣增了。此乃後話不提。
方同學昨天在縣學的首秀很有點恐怖分子的意思,一面就徹底幹掉了一個學霸。這就已經在上打了“不好惹”的標籤,別人的心理影尚未消散前,自然不會來招惹他。
今天殷教諭爲縣學生員授課,講的是大學之道,水平如何方應判斷不出,憑著新鮮倒也不覺得枯燥。
授課時間一直持續到中午,其後縣學生員便散了。因爲方應要找教諭辦遊學文憑,所以在縣學老人洪鬆的帶領下,去了後面教公房。
至於項公子。則獨自去了前院等候。因爲他在教心目中的形象遠不如洪公子,只怕比徐學霸也好不了多。求教辦事時還不如不出現。
方應尾隨在洪鬆後面,向殷教諭行過禮。便有洪鬆開口,將方應打算追隨父親盡孝的心思說了一遍,懇請教諭開出遊學文憑。
沒有學校同意和開出憑證,生員出外遊學不回來參加各種考試,只怕沒過多久就要被免去功名了。
學校教在縣裡面子不小,份超然,但從實惠角度而言,是個非常清水的職務。所以求他辦事,禮不可。
方應悄悄的放了一塊三分重的碎銀子在殷教諭書案上。然後又退到洪鬆後。
洪公子解釋道:“此乃三月上巳節的節禮,也是方朋友的一些心意,還請先生笑納。”
上巳節是三月份一個很歡迎的節日,但要當送節禮的藉口託詞,那扯淡的,只有端午、重、元旦纔有這個資格。不過也沒法子,三月份再也沒有別的大節日了。
殷教諭信手拂過桌面,冒充節禮的碎銀子落到了手心裡,暗暗掂了掂重量。
令人難以察覺的了眉。殷教諭隨口道:“竹筍出牆,一節須高一節。”
一節須高一節,這莫非是嫌棄這份三分銀子的“節禮”太?方應心裡琢磨出意味,但他實在手頭。拿不出更多的銀子送。
這可怎麼辦?總不能輒就找人借錢罷。他想了片刻,忽然心頭一,上前對答道:“梅花遜雪。三分只有三分。”
殷教諭本質上還是個文人,聽到方應對句子對的巧妙。仰頭大笑幾聲,“妙。妙,準了!期你在外遊學,將來亦有令尊之際遇!”
順利開了遊學文憑,方應與洪鬆出來,在外面遇到了等得不耐煩的項公子。
在路上,項公子鼓方應道:“後天就是今年的縣學春季雅集,你詩詞可是強項,所以在集會上你可要爲我們東社爭一爭臉面,定要力西社!”
“我好像還沒有加什麼文社罷?”方應道。
項公子輕描淡寫道:“昨天你了我的饋贈,就算自加東社了。”
方應笑道:“項兄休要指我,我說不定要把雅集攪散了。”
“你有這個本事,我就服了你。”走到巷子口,項公子突然又想起什麼,“方賢弟,你這幾天還是去洪兄那裡住罷。”
洪鬆不滿道:“去我那裡住可以,但項賢弟你要給個說法。當初你口口聲聲歡迎方賢弟住,這才留了幾天你就換主意?莫非你心疼開銷了?”
項賢連連屈道:“洪兄未免太小瞧我了,絕非心疼錢財!我那娘子現在籌劃與方賢弟說一門親,是一個表妹,已經對我說了數次。我勸方賢弟還是躲一躲好,不要去我家自投羅網了。”
“爲何?君子要人之。”洪鬆問道。
“此太醜了,我看方賢弟爲人講究,斷斷不能接的。”
想起項氏娘子的犀利,方應忍不住畏了一下,還是躲著點好。
所謂文人雅集,自古至今也算源遠流長了,最著名的就是蘭亭之會。簡單地說,就是有好時間,好地點,好人,好詩詞的文人聚會,有時候還有個好主題。
三月初春,草長鶯飛的季節,淳安縣學一年一度的雅集在青溪邊上舉行。
這次地點選了一個地勢較高的岸邊,一百來個縣學士子齊齊面,比平時上午明倫堂裡的陣容整齊多了。
這種聚會是很隨意的,有靠樹木而坐,有坐在巨石上的,有自帶小馬紮的。看似鬆散,但大上也圍了幾個圈子,就連新人方應也能看出東社和西社的區別。
這種雅集是要花錢的,但縣學百十生員,總有些富裕大戶,也樂得贊助雅集。今年掏錢的就是西社那邊幾個大戶人家,這項賢耿耿於懷,方應已經數次聽到他抱怨了。
眼見得酒佳餚、百樣瓜果鋪陳滿地,似乎隨手可取隨手可飲,衆人邊喝邊談,更是意興飛揚。
不知是誰,甚至還請了城中幾個稍有小名氣的來助興,夾雜在士子中,恣意調戲談笑。
衆人徜徉在春和景明的自然風中,酒食人幾樣齊全,時而高談闊論,時而詩作賦,一時間忘了名繮利鎖,忘了人世間憂愁困苦。
曲水流觴這種高雅範兒沒有條件玩,青溪水太急湍,放下杯子估計頃刻之間就要翻倒沉底,所以衆人只好用擊鼓傳花這種流傳不知道多年的遊戲了。
有雜役蒙上眼,好一通擊鼓,過了片刻,剎那間鼓聲停了。衆人隨著那朵花看去,卻發現這花恰好在今年新進生員方應手裡。
不過沒什麼人起鬨喧鬧,大家都不知道該如何對待方應這很有個的新人。不過憑他的本事,即席作幾首出詩詞問題不大。
方應拿著花,沉不語,忽然他起站了起來,狠狠的將花丟在地上,讓人到很突兀,不明白他要做甚。
方應環視周圍,言又止,最後沉聲道:“我以爾等爲恥!”
這句話當真地圖炮,將整個集會上的人都攻擊在了。衆人沒想到在雅集上出現如此煞風景的事,一時愕然不已,忘了站出來斥責的。
方應從席位上走了出來,站到了斜坡的上首,繼續掃視衆人,高聲道:“我淳安號稱文獻名邦,文風鼎盛,往屆皆有二三人登龍門,今科卻只有一人中了進士,難道諸君不深思麼?
想家父不惜欠下重債,也要遊學在外,兩年一力進纔有今日之就。他在淳安時不行,出去了卻立刻視功名如探囊,難道諸君沒想過其中道理麼?”
此時有人站起來大喝道:“黃口小兒,也敢在此大言不慚,你以爲你是誰!”
方應冷冷的回答:“我是今科本縣唯一進士的兒子!”
又道:“何謂文會?何謂雅集?此乃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之聖人則也!好修之士,以此爲學問之地,但我今日一個也沒有看到!
所見皆是酒浮浪之徒,以爲功名從此中而來乎?爾等止以酒爲會,嬉遊玩樂而忘聖賢,食佳餚而忘經義,本之不治,業能興乎?”
又有人站出來道:“春日雅集,消遣而已,你又想如何?”
方應不客氣的駁斥道:“我嘗聞,文會當一定讀書之志,二嚴讀書之功,三證讀書之言,四治讀書之心。曰養節氣、審心境。
看爾等習氣輕薄,毫無醇厚之風,不知明日,但求今朝,深痛心也!
我不想與坐井觀天、不思進取之輩爲伍!過幾日便離開淳安縣學,追隨家父遊學求道!忠言逆耳,僅此而止,願與諸君共勉!”
方應講的全都是得不能再的大道理,只是在這種燕樂的場合不太適宜。
說罷,方應揮一揮袖,不屑再與辯答。他高昂著頭顱,教訓完諸生,便深藏功與名,揮手自茲去,大踏步離開了雅集會場。
只留下了面面相覷的衆人,好好的一場遊春雅集,是被方應突如其來的大肆教訓而搞得意興闌珊,只得草草結束。
這到底是什麼新人?也太囂張了!
方應不在乎,反正他未來幾年不在縣學混了,就給別人留下一個深刻記憶罷!
但方應的震耳發聵之音,短短幾天傳遍了縣中。各家有見識的宿老聞言無不嘆道:“生子當如方應!”
於是紛紛將族中子弟從縣學召回本家,勒令閉門讀書,幾年後又製造出了一波科舉高峰。
方應的第一次縣學生涯只有短短五天時間,打倒了一個學霸,攪散了一場雅集,然後就像炫目短暫的流星一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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