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又迅速打量了幾眼對面三人,都是很年輕的士子,大的二十出頭,小的十**,也就心浮氣躁的年輕人才會在公開場合說出那種話罷。
他估計當站在中間這個眉清目秀的士子就是王鏊的弟弟,因爲從剛纔對話來看,顯然是另外兩人捧著王鏊的弟弟說話,這說明王鏊的弟弟地位最高,所以最大可能是站在中間。
方應隨意的對王鏊弟弟拱拱手,“在下花溪方應,閣下何人?”
“花溪?”三人齊齊疑,從來沒有聽說過。
方應也發現自己自我介紹失誤了,外面人哪裡知道花溪村是什麼地方?又改口道:“在下淳安方應,閣下何人?”
那三人這才恍然,原來是淳安人,難怪剛纔尖酸刻薄的諷刺他們,淳安人是一定要幫商輅說話的。
中間的二十出頭士子只點點頭:“在下東山王銓。”
這態度十分傲慢無禮,方應以牙還牙的冷哼道:“從沒聽說過東山是哪裡,也沒聽說過王銓是什麼人。”
旁邊另兩個人也正要自我介紹,方應舉手阻止道:“爲首都是無名之輩,其餘小卒子大概更碌碌無聞,便不要說了,反正說了也記不得。”
王銓氣極反笑道:“什麼小地方來的人,孤陋寡聞坐井觀天還不知自己可笑。方纔那首詩是你所作?”
方應反脣相譏道:“久聞蘇州士子氣焰大,多是尖皮厚腹中空之輩,今日見了王朋友,果然名副其實。在下見教了!”
又誦了一遍道:“領解南都第一名,猖狂得志與天橫;榜出妒恨人居上,姑婆閒言信口生。在下方纔還覺得可能誇大了。現在看來倒是恰好。”
王銓反而哈哈大笑,氣派十足的說:“滿酸刻之言,你想猖狂,有這樣的資本麼?是想猖狂而不得罷!領解南都第一名的滋味,你只怕這輩子也難懂。”
他邊兩個朋友一起陪著笑了起來,在功名之事上爭辯,最好還是拿績說話,有績纔有資格。
沒有績爲後盾,隨便去非議別人只會被嘲笑。如果王鏊不是兩元加探花的績底氣擺著。王家人當然也不敢去非議商相公,別人也不會如此容忍王家人的態度。
但方應反罵王家人得志猖狂,除了商相公同鄉這個因素之外。那他本的底氣何在?
在王銓眼裡,方應雖然相貌不凡,但著簡素。寒酸得很,不似功人士,也不像是豪門大族出來的人。背後雖然有貌似軍士的壯漢,但這八是認識本地哪個武,更不足爲道。
故而王銓始終未曾將方應放在眼裡,只用話語霸權也能制下去。
等對方笑完了,方應嘆口氣。淡淡道:“家父諱清之。”
方清之?王銓笑容戛然而止,他知道這個人。江浙是近鄰,消息很通暢,再說方清之前年在蘇州呆過一段時間。所以在蘇州士子裡也有點名聲。眼前這囂張的小字輩是解元的兒子?
方應再一次嘆了口氣,最後還是要搬出父親來撐場子啊。他不是喜歡當拼爹的人,但真沒法子,這世道父業子承深人心。父親的績就是兒子的資本。
在他有自己的就之前,爲了撐臉面只好無可奈何。何況是主角環如此濃厚的父親。
想通後,方應狠狠地將拼爹進行到底,大肆譏諷道:“確實得不到南直解元,更不知道領解南都第一名的滋味,你說得倒也不錯。不過家父是浙江魁首,比你們南直差不了多罷。
但在下不會覺得家父拿不到狀元就天屈,更不會在鄉里如此狂妄自大。家父今科只是二甲第四,在下心裡也可知足了。”
說完他發現自己心裡很點暢快之極,突然到十分理解父親爲何對功名如此孜孜以求,甚至專心到了對家裡狀況幾乎無法顧及的地步。
這年頭,功名就是實力,沒實力打臉都打不痛快,就算你有家財萬貫、良田萬頃也是神上的弱者。打臉一分鐘,科場十年功,誠不我欺。
旁邊之人不忿方應得意洋洋,幫著王銓找面子道:“在王兄面前有什麼得意的,二甲第四比會元和探花又算得了什麼?”
“哦?”方應認真想了想,對王銓道:“那王探花是你的父親還是你的兒子?”
這簡直要噎死人,登時王銓的臉漲得紅,幾乎就要擡起手揪住方應廝打,但九尺大漢在方應背後站著,王銓這才勉強冷靜並穩住了。
父子相繼相承,父以子貴或者子以父貴是人之常,常言道老子英雄兒好漢。但兄弟之間,關係終究是差了一等,不是分房也是分家,不能和父子關係比。
方應可以肆無忌憚的誇耀父親並以此爲榮,甚至不誇就是不孝。但王銓與兄長王鏊就不是這種關係了,拿兄長自吹自擂太過分只會被看做藉機自擡價。
“哈哈哈哈。”方應大笑著總結道:“商相公去年致仕返鄉,路過蘇州府,如果王朋友你敢上前去質疑,我也會道你一聲有義氣。但沒聽說你敢去質問,只會躲在別人背後角落裡發牢,這就是聖人所言的小人長慼慼也,我甚爲不齒!”
兩幫人在這邊爭持,早就驚了酒家。正當此時,卻見一位年近而立,穿緞子袍、頭頂東坡帽的員外邁步上來,對著王銓和方應連連作揖道:“兩位朋友,和氣生財,看在唐某人的面子。勿要在小店鬥氣了!”
姓唐?開酒樓的唐員外?方應心頭一,問道:“閣下尊姓大名?”
唐員外是個生意人,自然不會平白得罪人,便熱的答道:“敝姓唐,名廣德,還這位朋友多多賜教。”
原來他就是唐伯虎的父親。方應笑了笑。
唐廣德素來最喜結文人士子,便勸和道:“遠樓下庭前庭後,在下栽種了牡丹數百株。近日到了牡丹凋謝時節,昨夜一場風雨,吹得滿地落花,正爲詩家風景也。
怎奈在下搜腸刮肚,才力不足,寫不出應景詩詞。二位皆是高才,若能留下詩詞翰墨。今日酒食花費全免了,算作在下請客。”
想到此人是大名鼎鼎的唐伯虎父親,方應給面子道:“這有何難哉!拿筆墨來!”
王銓不大看得起唐廣德這市井商人,本不答應隨便。但他見方應一口答應下來,便也起了好勝心。同樣道:“拿筆來!”
此時文壇上吳中派漸漸興起,前有名士沈周、狀元吳寬,後有王鏊等人,年輕俊彥也層出不窮,如祝允明等人。
地域彩濃厚的吳中文人之間彼此詩詞唱和的遊很多,王銓諳此道,自認有所造詣。
再說詩詞講究的是風流才。不是八文那般講究法度結構的,他不信比不過方應這山村裡鑽出來的土老帽。方纔丟了臉面,總要找回來。
店家小廝連忙捧了兩幅筆墨紙上來,各攤在桌子上。王銓親自細細磨好了墨。便苦苦構思起來,剛琢磨出兩句得意開頭,便下意識瞥了方應一眼。
這一看不要,卻見那方應筆走龍蛇。已經刷刷刷寫了二三十字了。王銓大驚失,自己一個字還沒寫。方應卻已經寫了二三十字,看那結構甚至彷彿是七律詩。
質量如何且不講,這豈不說明自己的才思比方應慢了無數倍?王銓想至此,急的直冒汗,稍稍愣了會,又看見方應毫不停歇的一口氣又寫了兩句詩。
王銓徹底有些慌了,也顧不得再看方應,急急忙忙也拿起筆在紙上寫起來,而且也是一首七律。
但即便如此,王銓終究還是比方應慢了,他寫完前兩句時,方應已經寫完並氣定神閒的站在那裡自我欣賞起來了。
王銓匆匆忙忙寫完後,搶先將紙幅遞給了唐廣德。寫的慢這麼一會兒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才思總有快慢,差一點不算什麼。
唐員外便先看了看王銓的墨寶,只見得是:“似雨紛然落晴,飄紅泊紫莫聊生。人天遠無家別,逐客春深盡族行。去是何因趁忙蝶,問難爲說假啼鶯。悶思遣撥容酣枕,短夢茫茫又不明。”
“善!”唐員外了一聲好,王銓的兩個友人也紛紛好,短時間能寫出如此一首七律,也殊爲難得了。
方應將自己的紙卷遞了過來,唐員外擡眼看去,“綺窗一枕小遊仙,腸斷穠華過去緣。薄命生遭風雨妒,多枉蝶蜂憐。更無一語歸何,再相逢隔年!綠已芳草歇,鬢愁絕杜樊川。”
看畢後,唐員外驚了一聲:“妙!”
前面一個是善,後面一個是妙,孰高孰低可想而知。王銓的作品,只能算立題應景之作,但方應這首能讓人心,並反覆哦,差距十分明顯了。
薄命生遭風雨妒,多枉蝶蜂憐,唐員外在心裡連連讀了幾遍。但文無第一,唐員外也不好捧高踩低,只是收起來道:“今日多謝二位惠贈,在下激不盡,如此佳作自當仔細收藏品鑑。”
王銓見狀,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就連詩詞也不過對方,那還有什麼可說的?不過還好,至在詩詞上面沒有太丟面子,他想到這裡就要轉離開。
“慢!”方應住了王銓,語含譏誚道:“你這首詩,真是自己所作麼?”
王銓然大怒,言罵道:“你放什麼狗屁!”
方應冷笑幾聲,“我怎麼覺得,這首詩是名士沈周所作?你這就抄襲上了?”
王銓本來還要與方應辯解,但聽到方應一口揭破了底子,當即如五雷轟頂。對方連這都知道了,還還有什麼可辯解的?
沈周是蘇州的名士,終逸不仕,如今年過五十,是吳中文人的前輩領袖之一。
王銓憑藉家世與沈前輩往切,看到沈周做過三十首落花詩,不過沒有公之於衆而已。剛纔他被方應一刺激,不甘心之下就將自己記憶中的一首落花詩拿出來抄襲了,只想著回頭拜訪一下沈前輩,求得一個諒解。
卻沒想到方應居然連這都能看破!那他的臉面徹底全丟了,誰做下這等事,都是奇恥大辱!
方應可以看得到五百年前,王銓卻看不到五百年後,這就是信息差別......不然他也能反指控。
方應又一次狠狠諷刺道:“王鏊之弟,蘇州士子,不過如此!連抄襲都做得出來,還敢品評商相公是非,你有這個資格麼?以後回到家不要出門了,免得王家蒙!”
短短幾句話,立刻將王銓打了十八層地獄。方應不再說什麼,已經爲淳安人和商相公掙回了臉面,那就算完事了。
再說他生怕自己說著說著會笑出來,畢竟他也知道自己同樣是抄襲,卻指責另一個人抄襲,總是有忍俊不的覺。不過偶爾學學李佑的無恥,還是爽的。
他便下樓而去,卻發現樓下牡丹花圃裡,有個**歲的小男孩蹲在那裡挖坑埋落花,一邊埋還一邊唸唸有詞。
方應忍不住走過去,站在他面前問道:“你唐寅?”
小男孩用力點點腦袋,好奇的看著這個突然找他問話的讀書人。
方應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將來一定要小心一個都穆的人!”
小男孩莫名其妙,“這個名字我聽先生講過幾次,是城裡有名的才子之一。你我小心他作甚?”
“你記住就行了!尤其是二十年後!”方應說完就走了。
方應本來心很鬱悶,但拿王銓發泄了一通,心裡舒服許多,愉快的回到了巡行轅。
他卻沒料到,自己在遠樓將王鏊的弟弟辱到不人形尋死覓活,還是在士林引起了大轟。
吳中文人是很護短的,不然也不會形非常抱團的吳中派(所謂江南四大才子都是吳中派的分支),雖然當今吳中派還只是個雛形,但有些小氣候已經先出現了。
很快就有請帖送到了他手裡,方應看了看後面的聯合署名,都很亮——祝允明、楊循吉、都穆。
真是同仇敵愾啊,方應到自己像捅了馬蜂窩。這幾個都是當前蘇州年輕人裡最頂尖的,一起出來就是二十歲左右這個年齡段的全明星陣容了。
他們可不是王銓這種史書上不留名的小角(更多是以王鏊之弟份出現),全是傢伙。
“他孃的,幹!”方應狠狠將請帖甩到桌子上,一羣馬蜂真看他好欺負麼!他知道,明代士風首屬江南最爲狂狷。
反正有王恕老大人收拾殘局!若王老頭收拾不了,自己就可以離開,也算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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