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坐了一會，沈默拍拍**起道：“回去吧，說不得要熬個通宵了。”

沈京‘哦’一聲，爬起來唉聲嘆氣道：“熬通宵也是寫不完的。”

“把你的功課給我看看。”沈默手道。

沈京遞給他一看，原來是將千字文抄寫一遍。沈默再看看自己的，竟然也是同樣的要求，兩人不由苦笑道：“學規一共是七十八個字，一百遍便是七千八百字，再加上這個，今晚要寫八千八百個字。”

沈京便掐指頭算道：“到明天上課還有七個時辰，就算不吃不睡，一個時辰要寫一千二百個字，那是不可能的……”

“寫多算多吧。”沈默一咬牙道：“快回去寫了。”兩人便匆匆分開，各自回去寫字了。

沈賀正在扶著牀沿在地上慢慢行走，便見沈默從外面跑進來，一聲‘爹’，便從書箱裡拿出一摞宣紙，再挑一舒適的羊毫筆，就端坐在桌前，小心的磨起墨來。

“先生留作業了？”沈賀小心的問道，唯恐打斷了兒子的節奏。

沈默蘸蘸墨，懸筆在紙上，輕聲道：“八千八百字。”說完就打開一本千字文，開始抄寫‘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一行工整漂亮的蠅頭小楷便躍然紙上。

他的底子是很好的，起初還因爲幾日沒筆，有些生疏，寫著寫著便越來越快。漸漸的，他的呼吸平順了，眉宇間的焦躁之氣也消失了，每一次落筆提筆都不假思索，彷如流水般緩緩淌出。

沈賀悄無聲息的站在他背後，著凝神靜氣，筆飛書的兒子，這一陣子以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他其實早就察覺，自從沈默從病中醒來，整個人便了許多，爲人事圓自如，進退之間拿得當，彷彿二世爲人一般，讓他這個當爹的自嘆弗如。

而且這孩子彷彿一下子開了竅，左一個點子，右一個主意，讓人覺著似乎沒有能難倒他的事一般。

事實上，巨大的讚譽，士紳的賞識，甚至一些財富也接踵而來，這一切都可以向他佐證，自己的兒子是多麼的優秀！

其實沈賀也深知，兒子天生就是個做的料，只要能魚躍龍門，金榜題名，將來呼風喚雨，宗耀祖，似乎本不用他擔心。

可越是這樣，他就越是擔心。他十分擔心兒子在巨大的讚譽面前，飄飄然不知所以然，以爲憑著自個的聰明才智，不廢吹灰之力，功名利祿便能唾手可得了。

因爲不管沈默有多聰明，都必須在‘縣府院、鄉會殿’這六次大考中走一遭，與天下刻苦讀書的士子學生，比一比苦功夫、真學識。而‘學識’這東西，乃是‘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聚小流無以江河’的，一一毫都由不得鬆懈——可不是天生聰明就能應付的！

‘傷仲永’的故事人人皆知，卻有幾人能自知？

但看到兒子第一天放學，就飯也不吃的撲在書桌上，全神貫注的寫字。他便覺著自己多慮了……‘這孩子太知道好歹了，比我當年可強多了。’沈相公不由暗暗嘆道，如果他知道兒子第一天便被罰了，也不知會做何想。

看了一會兒，沈賀低聲指點道：“主筆所向，副筆鋪陳，隨從實筆所向，虛筆再承接。一勢接一勢，勢勢相連，自然的拉出走勢。”

沈默飛的筆，自然而然的隨著父親的指點而變化。又聽沈賀繼續道：“有度纔看出調控的功力，這種調控只能靠心。如果靠眼比量以後，再用手去調整的話就本寫不快。所謂意在筆先，你要篤定地書寫，寫著一個字已想著下幾個字了，而想的也本不是形，而是意，形只是意流……快不能保證一定心手合一，但只有達到一定度，才能忘我，才能心手合一。”

沈默漸漸的忘掉了對字形的關注，只想著我接下來要寫什麼字，竟然越寫越快，越寫越自如！

“讓度形氣脈。呼吸的停頓，加墨的停頓，詞句的停頓，換行的停頓都在加減中完。出要推，潤要拉。筆要提氣，墨多要加快，墨要放慢。換行、拉紙就象是穿針引線！所謂真氣鼓宕，都是自度的轉換中產生出來的！”沈賀的聲音越來越鄭重，父子倆已經完全沉浸在書法之道中。

只見沈默的筆下墨跡，就像長江之水，從遠滾滾本來，度越來越快，氣勢越來越足，這時候他的眼裡只有字，他的心就是字，他的筆就是字！

度果然讓心手合一，容與字合一……

天黑下來，沈賀點上燈，墨沒了，沈賀悄悄磨上。

萬籟俱寂中，只聽到沙沙的寫字聲，沒有人打擾，沒有人聒噪，沈默沉浸在這白紙黑字之上，毫覺不到枯燥，也毫沒有厭煩，反倒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之，繚繞在他的周。

時間飛的流逝，黑夜和白天無聲的轉換，不知不覺中，老爹又換了三次油燈，天便漸漸亮起來了。

當第一聲雄啼鳴時，沈默突然把筆高高的拋起，大喊一聲：“累死我了。”便躺在凳子上呼呼大睡過去。

沈賀無力將他抱到牀上，只能再拉一張凳子過來，墊在兒子的腳下，讓他覺舒服一些。

沈賀靜靜坐在牀邊，怔怔看著疲憊睡的兒子，又是心疼又是驕傲，突然輕聲道：‘老天爺啊，我再不罵你了。你對我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