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所說可是真的？”計僑到難以置信。

“先生若是不信，且讓讓在鄉中尋幾位善於農稼的國人來，讓他們聽一聽我想到的法子，如何？”

計僑應諾，便讓竇彭祖找了兩人來，一位名爲壟，一位名爲桑羊翁。

他們的份都是擁有土地的國人，雖然沒有擔任鄉吏，但是威很高。

在席間，趙無恤向倆人了一些後世農業生產的經驗。然而他前世雖然在農村呆過一段時間，卻也很下田，所以許多事記述得不是很清楚，說出來有些模模糊糊，讓人聽了不由得疑慮叢生。

於是，和無恤想象的不同，壟和桑羊翁雖然表面上對無恤很是尊重，卻並沒被無恤的“王霸之氣”震撼，也沒有對他的想法驚爲天人。他們一直在沉默地聽著，偶爾點點頭，偶爾又搖搖頭。

而最後給予無恤的回答，竟然和計僑一樣，是委婉的反對，氣得無恤差點掀了案幾，他這才到了先秦國人那種獨有的固執。

面對卿大夫，這些高級公民自有一套自己的相方法，他們大多數時間會向權貴低頭，可心中卻仍然會固守著自己的驕傲。對於自認爲擅長的東西，對於自以爲是對的“道義”，就會據理力爭，絕不會妥協退讓半分。

所以魯邦的鄉野國人曹例纔會說出“食者鄙”這樣的話來。

所以鄭國的國人才會在子產改革時聚集在鄉校中舉行公民大會，公開反對。說什麼“取我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詛咒執政子產不得好死……

這種格，也讓趙無恤又敬又恨。

敬的是國人們能保有自己的人格，不會輕易盲從權貴，恨的是這種獨立人格偏偏堵了他的路……

壟爲氏族人，對無恤肢解氏依然心有餘悸，甚至懷疑他和季的死有關。此時見桑羊公首先站出來反對，也跟著反問道：“君子可曾做過農稼之事？”

趙無恤啞然：“這倒是未曾……”

“那君子如何知道這些事？又如何肯定做出來以後能夠增產，而不是毀了田地？”

計僑和他們的想法一致，也在一旁附和道：“是啊，主上，僑聽說，治理邦邑有一定的規則，上下職權不能彼此侵奪。請讓僑做個比喻吧，這就好比主上讓來司夜，讓貍奴來捕鼠，讓隸農耕田種地，讓臣妾燒火做飯。公傢俬室要是能做到這點，各種工作就會井然有序，不會荒廢。”

“但如果有一天，主上忽然打算親自去幹這些活，不再依靠別人各司其職，那樣除了會弄得疲乏神困頓外，卻一事無。難道主上的智慧和能力還不如男僕臣和狗嗎？非也，關鍵是主上選錯了當家做主的方法啊。”

“因此古人說：坐下來議論國家大事的是公卿大夫，站起來執行的是士和國人皁隸。現在您治理邑，竟然親過問農田耕作、施鬆土等瑣碎之事，這不是本末倒置了麼？”

計僑一堆長篇大論，說得趙無恤腦袋發暈，卻又覺得有些道理，可惜僅僅是理論上。

只聽計僑繼續勸道：“所以，食者只需要不在農時違背時令，不驅使農民遠離田地，去做過重的勞役即可。等到春種秋收後，自然倉庫滿溢，谷不可勝食，主上何必事事都要參與呢？”

趙無恤沒想到，在對待這件事上，兩位國人老農，乃至於計僑竟都如此保守。

作爲穿越者，趙無恤認爲自己必須親自涉一些領域中去，才能給這時代的生產力帶來巨大改進。

而計僑作爲計吏，他擅長的主要是計算而非經濟，思想依然停留在小國寡民、順應自然那一套上，對君主親力親爲，改進技藝持反對態度。

這場對話最終不歡而散，他們的意思就是，趙無恤作爲上位者，不必心太過瑣碎的事，籍田也是做個樣子就行。何必事事手，讓邑的隸農們偏離往年早已索的農稼經驗，去做不知道結果的嘗試呢？

這場小挫折也讓無恤認識到，儘管他在邑的威已經很高，可距離一呼百應的程度還爲時尚早，尤其是在國人中間。

要知道，和古時的井田劃分一樣，鄉的田地大概分爲九份，八份屬於國人和氏族的私地，一份屬於鄉寺的公田。如果不能說服國人，趙無恤就只能在那百多畝的公田上種麥，那樣的話，想實現來年全鄉的大收，就不可能了。

雖然扳倒了氏，但要徹底改造邑，他還需要和巨大的傳統鬥爭。這是一個不著看不見的敵人，卻藏於每一個人的心底，想要戰勝它，比以鐵拳擊垮氏要難上許多。

他必須說服計僑，二位國人老農，乃至於邑所有國人推行他的計劃。還要獲得一種可以隨時參與到工、農等領域基層指手畫腳的權力，才能發揮他的知識，讓邑的經濟獲得一個質的飛躍！

既然人力難以矯正人心，那麼，無恤就必須藉助一些非人的力量才行……

他沉片刻後，對著寸步不離他邊的穆夏說道：“去，將鄉三老巫給我來！”

……

國人壟回到氏四里後，眼見天將暗，他才走出了居所，也未點火把，就這樣著黑朝氏莊園走去。

僅僅過了幾天，昔日繁榮的氏莊園已經一片蕭條，大量的隸臣妾和氓野之人被君子無恤收歸己有，像是將氏的底蘊也一併空了一般。

氏沒了往日的自傲和囂張，一連幾天都閉門——外面的石牆、中門已經被趙兵拆除，幾過高的牆垣也被墮毀，所以眼下的氏莊園，頗像一個被掀了冠帶，扯碎深的落魄士人。

族人們都認得壟，他一路暢通無阻，來到了翁所住的裡屋，口銅燎爐熄了火，屋顯得有些冰冷。翁依然躺在病榻上，在季暴死後，他白髮人送黑髮人，當場又氣暈了一次，本以爲活不下來，沒想到卻是撐到了現在。

壟看著好似又衰老了十歲的翁，眼眶一酸，氏出了巫那種恨不得滅大宗而後快的庶孽子弟，但也有壟這種對宗族認同極高的國人。

聽見響，翁強撐起，看著壟說道：“阿壟來啦，如何？那君子無恤召喚你去，是要作甚？”

壟跪坐在榻下的席上，把今天的事簡略說了說，翁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嗽裡卻帶著嘿嘿冷笑。

“九幽的大司命和司命已經來過了，說我壽命已盡，但老夫之所以強撐著不去，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老夫一定要看他趙無恤在一年之後落敗，灰溜溜地滾出邑！到時候，吾兒何就會回來，巫、竇彭祖、桑甲二氏，到時候統統要他們付出代價！”

“邑的底子你我都清楚，就算是后稷重生，也沒法讓五穀的收翻兩倍！趙無恤以爲打倒了我氏，各里國人就會對他唯命是從？可笑。既然桑羊翁帶頭不同意，你在旁附和就行，正面敵不過他，那我們就換一種方法，要知道，就算是鈍銅削，也是能割的！”

……

而另一邊，鄉寺的無恤居所中，召匆匆趕來巫終於結束了與無恤的談，商量好了明日將要做的那件事後，這才拱手告辭，做準備去了。

趙無恤走出了居所，著無須的下沉。冬至在春秋的地位，一如後世的小年，明天的節慶，多了他和巫的攪合後，想必一定會更加熱鬧。

而明天，也是趙鞅和樂祁前往晉都新田，參加宋國使節進覲國君大朝會的日子吧？可惜，天公似乎不作啊，只希無論是邑還是新田，都能順順利利。

趙無恤站在鄉寺外，遠眺新田城的方向，只見那裡烏雲佈，風雨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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