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恤對國人們說道:“我演示的代田之法,昨日在場諸位應該已經和你們說過,如今果然得到了神靈的賜福。不過,是否要在你們的私地上推行,還得由各家說了算,故,纔有此公議。”
所謂公議,也就是“朝國人而議之”。
在滅商之後,周朝的統治者在總結商亡的教訓後,發出了“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的慨。
民,不包括野人隸臣,而僅僅是“國人”,也就是邦國的高級公民,他們有氏族,有私產,有武備,是城邦的中堅,也是預備役。
到了西周春秋,國人的權力還是很大的,雖然並不是主流力量,但一旦發,卻能在短期徹底改變一地政局。
所以周厲王時,實行山林專利,還“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於是激起民憤,一次國人暴,居然能把天子轟出宗周,搞起了一次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共和行政”。
所以一百多年前,當衛國的國人們不滿衛懿公鶴不民時,就自發地拒絕手持戈矛保衛國家:“將戰,國人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祿位,餘焉能戰?”
衛懿公沒有得到國人支持,只得孤零零地驅車去抵抗狄人進犯,結果一敗塗地,衛國幾乎滅亡。
還有,鄭國的國人在子產改革時,聚集在鄉校中舉行公民大會,公開議政。說什麼“取我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詛咒執政子產不得好死。若非子產改革效很快,扭轉了國人對他的看法,後果猶未可知……
同樣,晉國的歷次政變裡,都城的國人也是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是國君和卿族勢力傾力拉攏的對象。
曲沃代晉,前後歷經數十年折騰,曲沃系的封邑主們連續弒殺了幾代翼系的晉侯,連周天子和虢公都奈何不得,但在翼城國人們的反對下,屢屢不能得逞。
而五十年前,範氏與欒氏在新絳城中火拼,也是由於國人最後站在了範氏和國君一邊,欒盈才功敗垂。
甚至,趙無恤之所以能一擊打垮了氏,也是藉助了其他幾裡國人對氏的不滿。事後,他卻也不能讓國人言聽計從,他的威在野人隸臣中間要更高得多,但他們卻沒有任何政治地位。
所以,無恤只能藉助鬼神巫祝之言縱之……
這可以說是原始軍事民主制的殘餘,也是中國民主的萌芽,某些程度上,甚至和同時代希臘羅馬的公民制度有些神似。可惜,在未來的戰國時代,國人大多降爲黔首,“民主”的曙被“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爭野以戰,殺人盈野”的殘酷戰爭摧殘得連渣都不剩。
趙無恤對這時代國人的獨立格很有好,也尊重這種古樸的公議制度。但他又明白,自己這一次卻不得不“玩弄民主”了,畢竟時代和國人的眼都有侷限,非如此不能推行接下來的一系列革新。
而且,他也認可後世西門豹治鄴時說過的一句話。
“民可以樂,不可與慮始!”
至在民衆識字率高到一定程度前,只能這樣了。
於是他出了雙手,一左一右,像是要把整個鄉都納懷中:“冬種代田者右,不者左!”
呼啦啦,話音剛末,首先朝右方走去的,是趙無恤麾下正卒中的那些鄉國人,他們早就被上司羊舌戎等打好了招呼,今日一定要力君子。惡年田賁甚至威脅說,誰要是不從,就逐出卒伍,他還要帶人打上門去。
軍人的服從果然是最高的,趙無恤很滿意,他出了微笑,隨後將目看向了站在前排的竇彭祖。
竇彭祖也在看無恤,他想起了巫昨晚來找他時說過的話。
“報效君子之日,就在明朝!”
昨天,無恤召巫談,待了幾項任務,其一就是授權他連夜遊說各里,而立場一向不堅定的竇彭祖既然能被巫拉下水一次,那就能有第二次……
在被授予鄉司徒之職後,竇彭祖對這位趙氏君子還是十分激和信任的,而竇裡的老農們也說,昨天君子展示的代田法,很可能會有效,但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增產。
就算不能增產,也就實行一季試試看,不太可能會徹底毀了田地吧?
何況,君子已經暗中承諾,若是來年無收,他定會從下宮調撥糧食,必不會讓竇裡陷荒。
於是後顧無憂的竇彭祖首先邁開步子,站到了右邊,竇裡國人無田者從族,也跟著他過去了。
但那些有田的,卻還有些猶豫。
就在這時,卻見甲裡全國人跟其後,也去了右方。
甲氏的族長的心思,和竇彭祖又不太一樣,當昨晚巫上門遊說時,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上一回,他就錯過了投效君子的首功,讓竇彭祖那個無能的胖子做了鄉司徒,這一次可不能錯過。
反正他們甲氏一族出赤狄,喜歡狩獵採集,對地裡刨食實在是不上心。放自己手裡,那塊厥土下下的私田每年也沒什麼收,用君子的代田法,還能把地毀了不?哪有那麼快,所以他才能乾脆地答應。
何況,巫也帶來了君子無恤的承諾:君子未來還會組建更多的輕騎士,其中的兩司馬、伍長等基層軍,會首先選擇弓馬嫺的甲氏子弟擔任。
有了竇彭祖和甲氏領頭,有田的國人們也開始搖擺不定。
趙無恤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大聲許下了承諾:“諸位放心,此次冬種,麥種全部由鄉寺提供,並且,每五戶可以借一頭牛或馬助耕!”
此言一出,衆人一片譁然,陸續有人跑到右方。
他們之前的顧慮,無非是害怕非但不能增產,反倒消耗了地力,得不償失。
可現在,神靈已經說了,冬種代田之法,上上大吉啊!而且,麥種是免費的,還能借到牛馬!
這樣的好事,傻子纔不幹!
終於,就連氏四里中,也有人邁了腳步。
代表翁、叔前來出席公議的壟大急,想上前將他們拉住,卻止不住更多的人跟著過去。
他心裡清楚,什麼神靈的意願,這明明是君子無恤借巫之口故意說出來的!
但他又不敢公然說出真相,那樣的話,恐怕會被迷信而憤怒的國人們認爲是山主、水主,將他驅逐出鄉。
於是壟一回頭,發現全鄉除了他們氏大宗外,只有桑羊翁沒有了。
他鬆了一口氣,誰想,這位臉上壑叢生,滿手老繭的老農在衆目睽睽之下,卻毅然走到了左邊,他反對冬種代田之法!
桑裡族長連忙跑去拉桑羊翁,說道:“阿翁,別犟了,快跟我過去吧!”
桑羊翁卻不爲所,“老朽不去!老朽還是不信,君子在一個野人隸農手裡瞧來的法子,能比我數十年的農稼經驗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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