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京師,又能讀到《江南日報》了。
雖然總要比發行日期晚兩天才能看到,但對這個年代的人來說,已經快得無法想象了。
報紙這樣劃時代的傳工,讓人們的心絃史無前例的一起跳。全社會對某一件事的關注程度,也從沒這麼高,這麼集中過。
近來社會的最大熱點,已經不是又臭又長的南北談判了,而是朝鮮前線的戰事。
“號外號外,對馬海戰大捷,我子弟兵海軍第七艦隊,全殲臣海軍,十五萬倭寇葬魚腹!”
“號外號外,漢城大捷,我徵倭軍復漢城,戚元帥宣佈,要在中秋節把倭寇徹底趕出朝鮮去!”
人們從未像現在這樣關注過一場,在遠方進行的戰爭。每天的報紙都被搶購一空,老爺們興高采烈的大聲念著報紙,興致的討論著大軍是不是應該打過對馬海峽去,活捉那個什麼臣秀吉!
其實又何止半島捷報頻傳?
各鎮的總兵們現在是全面開花!
宣府總兵李如鬆、寧夏總兵麻貴等頻頻出擊,打擊極不老實的韃靼各部,接連取得了甘山大捷、南川大捷和西川大捷,三場酣暢淋漓的大勝,號稱湟中三捷!
接連打殘了勢力強大的幾個蒙古部落,並消滅了當年殺害寧夏副總兵李連芳的火落赤部!
幾個挑起邊患的主要韃靼部落要麼消失,要麼遠遁,留在當地的小部落實力弱小,重新老實歸附。。幾位總趁機招募士兵、修築邊堡,把防線往前推進到了祁連山一帶!
並聯名上本立軍令狀, 誓要在下雪前攻克祁連一線的咽, 將盤踞在此幾十年的‘鬆虜’——韃靼阿赤兔部趕走,收復當年被俺答汗佔據的大小松山!
只是他們這本沒有上到朝廷,而是上到了江南……
西南,雲南總兵鄧子龍與暹羅軍合擊莽應龍, 兩邊都打得有聲有, 各土司也積極率軍助戰。一時間,東籲王朝這個昔日的中南半島小霸王, 竟大有牆倒衆人推的頹勢!
此外, 四川總督李化龍也命劉綎揮兵南下,平定播州楊應龍。不管能不能搞掂吧, 至勇氣可嘉。
看上去我華夏武德充沛,儼然已經超過了太祖祖之時。
這讓人們在歡欣鼓舞之餘, 徹底不再擔心, 沒有皇帝和朝廷, 一盤散沙的各省各鎮文武,如何應付那麼多的憂外患?
好像, 我中國, 已經不需要他們了……
大柵欄證所的一百多隻票, 已經紛紛漲回了去年萬曆海前的高點就是明證!
但這對保皇黨,對紫城裡那頭困來說, 卻不是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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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鯨報告萬曆,近來京裡謠言四起, 說老百姓已經對談判失去耐了,正謀劃著攻紫城,把他抓出來公審算逑……
這讓萬曆寢食難安,不得不慎重考慮起他弟弟的提議來。
上個月, 潞王派太監進京問安, 給皇兄送來了一封信。信上說,他們一幫藩王日子也很苦, 不得不變賣祖產、出讓土地換取一時茍安。但那些泥子卻毫不知恩,反而得寸進尺,要學江西湖廣,把他們趕出王府!
如今已是忍無可忍, 所以他們魯豫山陝蜀的藩王已經串聯好了, 決定起兵勤王,重振朝綱。但因爲之前歷代先皇,對藩王限制削弱太狠,他們每人只有三千護衛, 這點兵力不足以攻打重兵雲集的京師。
所以潞王提議,大哥是否能尋機離開北京,巡行西安?據秦王說,關中民風淳樸,忠誠不阿。百姓思想尚未被江南集團玷污,皇兄振臂一呼,定然萬衆景從。
我們十幾個藩王也都會誓死追隨皇兄,到時前憑潼關之險,後靠天府之地,又是一番新局面!
而且大同總兵董一元,已經暗中表示,之前所謂‘起義’,不過是爲了麻痹叛軍。但他董家兄弟都是效忠皇兄的,所以只要皇兄能到紫荊關,他就可以把你安全送到西安!
起先萬曆覺得弟弟純屬胡鬧,這不是讓自己流亡嗎?
但隨著人心向背越發分明,他的安全越來越威脅,萬曆終究還是決定讓張鯨提前做好安排。
到了八月初,萬曆看《江南日報》說,趙昊離開了浦東,準備北上問徵倭軍!
在萬曆看來,這是趙逆在赤的提醒國人,徵倭軍是誰的軍隊?等到各個戰場都取得勝利後,他也就積攢起足夠的威,可以幹掉自己,直接稱帝了!
萬曆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心中開始越來越傾向出逃了。
幾天後,一件事讓他徹底下定了決心——有市民在東華門外,向宮裡發了數枚自制火箭,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火災。
雖然沒有傷到人,萬曆卻了驚嚇,認爲宮裡已經不安全了,隨時可能會有暴民衝進來,讓北京皇宮重蹈南京皇宮的覆轍。
八月初十,萬曆正式命令張鯨,儘快設法安排自己離開京城去紫荊關!
皇帝危局已遠非一日,張鯨早就做好了預案。在向皇帝稟報了所有細節,並據聖意稍作調整後,‘萬曆西狩計劃’便正式啓了。
因爲是出逃,所以人越越好。絕大部分嬪妃宮人和淨軍都不能帶了。
其實萬曆本來只想帶著兩個兒子一起走的……倒不是他犢深,而是一旦他留下兒子出走,保皇派可能會立他兒子爲帝。所以要把兩個有繼承權的都帶走。
尋思了一陣子,他發現兩宮太后也得一起走。這兩位雖然沒有繼承權,卻可以在藩王宗親中選出新君,這又是萬曆無法承的。
此外每人一個伺候的,再加上張宏、張鯨、張誠,這就十三個人了。
萬曆總覺得還了誰?但一時也想不起來。心說算了,想不起來就代表不重要……
鑼鼓的準備中,出逃的日子到了——八月十五中秋節,家家團圓的日子。萬曆認爲人們都忙著過節,注意力肯定不在自己上。選這天出逃也是煞費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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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一暗紅如的圓月自東方升起。
數輛毫不起眼的雜馬車,間隔一里左右,陸續從玄武門出了宮城,又從北安門出了皇城。
然後這幾輛馬車沿著鼓樓下大街北行,到了鐘鼓樓前時,正好有晚鐘聲敲響。
一輛馬車的車簾掀開一角,做員外打扮的朱翊鈞,深深看一眼京師的鐘鼓樓。
他從小聽這聲音長大,卻還是頭一次親眼看到它們。
也不知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聽這鐘鼓聲了……
萬曆忍不住潸然淚下,覺得自己堪稱年度悲人了。
馬車裡,兩宮太后各摟著一個皇子。見他掉淚,都忍不住哭起來。
“我要母妃……”三皇子朱常洵在陳太后懷裡鬧將起來。
“別哭了,再哭他們就把你煮了!”陳太后趕捂住他的,嚇唬他以免暴。
萬曆這才一拍腦袋,想起來,原來把鄭貴妃忘了。
但這會兒也不能再回去。算了,下次再說吧……
馬車過去鐘鼓樓後,沿著鼓樓西斜街走到頭,就是德勝門了。
按說這個時間,宮門早已落鎖了。
但宮門早就被馬監接管半年多了。
張宏了臉,守門太監點點頭,讓人將虛掩的城門悄悄開了條,放這幾輛馬車出去。
萬曆皇帝頗諷刺意義的從德勝門逃出了京城。但能平安逃出來就好,所有人鬆了口氣。
馬車行出不久便停下,有東廠番子等在這裡,引著皇帝一家上了輛小船。馬車徑直朝著西山去了,小船則沿著護城河繞到了阜門南碼頭。
那裡也停著幾輛馬車,皇帝一家又下船上馬。
‘張鯨靠譜!長進不……’見此番行如此專業,萬曆不暗讚一聲,決定以後不再拿他當出氣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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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車隊漸漸遠離京城,皇帝一家的也放鬆下來,甚至有些莫名的興。
也許這就是逃出樊籠的覺吧。
然而兩個小時後,月上中天時,馬車到盧橋前,忽然停了下來。
萬曆奇怪的拉開車簾往外一看,他的心就沉到谷底了。
只見橋上橋下麻麻全是跳的火把,得有好幾千人攔在了前面。
趕車的錦衛著急想調轉車頭,人羣卻呼啦圍上來。
“都走開!”錦衛大聲呵斥著:“北鎮司辦差,不想活了嗎?”
“都什麼時候了,還敢耍威風?!”老百姓紛紛破口大罵,撿起石塊朝幾輛馬車丟來。
車廂壁被打得砰砰作響,還不時有土塊石頭從車窗飛進來,兩位太后兩個皇子嚇得鵪鶉一般。萬曆覺得自己有必要出去喝止他們,卻一都不了。
爲了保,車伕護衛本來就很,被老百姓一衝,便全都不知去了哪裡。
百姓開始一輛車一輛車的找昏君,終於在中間一輛車上,發現了皇帝一家。
之前萬曆求雨時,京城百姓都見過他,所以一眼就認出他來,便把要把萬曆拖出來揍一頓再說!
幸好這時有人站出來,喝止了老百姓。
“不能用私刑,要把他送去接人民公審!”說話的正是去年組織蘇州織工暴的李家奇,沒想到他又組織了一次盧橋圍堵。顯然過去一年一直沒閒著!
他說話極威,老百姓便放開了萬曆的領子,萬曆忙狼狽的進車裡,引得百姓鬨堂大笑。
皇帝離開了金鑾殿,沒了狗子,也是個膽小的狗屁!
李家奇正要再說什麼,忽然道上響起紛的馬蹄聲。
有大隊騎兵打著火把追了上來。
李家奇微微皺眉,別看皇帝這鬼樣子,依然是大家的心頭啊。
那隊人馬到了近前,是定國公徐文璧和英國公張元功,兩人後帶來了西山集團的安保大隊。
老百姓搞不清楚西山集團和江南集團的關係,認爲他們就是一夥的。所以看到安保大隊,就像看到原先看到軍一樣……
“謝爺們兒把皇上追回來,沒看好他是我們的失誤。”徐文璧朝衆人客氣的拱拱手道:“大半夜的先散了吧,改日我請大家吃酒。”
老百姓剛要彈,卻聽李家奇沉聲道:“且慢!”
“不知公爺是要把皇帝帶到哪去啊?”
“這話問的,皇帝當然是回皇宮了。”徐文璧上下看看這人,覺不是善類。
“那不行,皇帝好容易出來一趟,我們不能讓他再回去了。”李家奇張開手臂大聲道:“我們要把他送到江南去審!不能讓他再回宮了!”
“對!”老百姓也紛紛跟著大聲道:“回去又不知拖到猴年馬月!我們要讓他去江南審!”
“你們!”徐文璧登時鼻子都氣歪了。這幫泥子,真是蹬鼻子上臉。自己想裝普通人跟他們說話,卻如此不識擡舉!
他爲何能及時追來,是因爲得到了文們的通知。
現在保皇黨有嚴重的危機。因爲一個可怕的事實擺在他們面前——京師不重要了,不再是帝國的心臟了。國家同時在打三場,不,四場戰爭,居然完全用不著他們!
這讓保皇派到十分恐懼,人因爲被需要而重要。不被需要的人,是可以隨時被捨棄掉的……
所以他們必須要把皇帝接回宮裡。那樣至皇帝會需要他們!
但這幫刁民居然敢唱反調!
要是讓他們把皇帝送去江南接審判,不管朱翊鈞最後能不能保住小命,帝制都會被終結掉,這是保皇黨萬萬不能接的!
“你是什麼人?誰派你來的?”張元功沒在西山集團混過,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用馬鞭指著李家奇,冷聲道:“你有何企圖?!”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李家奇。你不知道我很正常,因爲你們這些公卿大臣,何時把草民放在眼裡過?”李家奇朗聲道:“沒有人派我來,我們人民的眼睛無不在!我們的目的當然是消滅吃盡我們的毒蛇猛了!”
他說話極煽力,讓老百姓忍不住的想追隨他。
“你不要搞錯,在談判結束前,皇上還是你們的皇帝!”張元功大聲呵斥道:“都散了吧!不要太沒規矩了!”
“去你孃的!”有老百姓忍不住大罵張元功道:“皇帝都跟一條狗一樣了,你還擱這兒裝什麼大尾狼?!”
鬨堂大笑聲中,張元功有些惱怒的吼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呸!”殊不知,老百姓早就被趙昊解了籠頭,還想靠老一套唬住他們,只會適得其反。
百姓紛紛朝兩個國公投擲火把,安保隊員趕把兩人護在後頭。
“我數三個數,再不讓開我就要抓人了!”張元功鐵青著臉吼道。
三個數數完,依然沒人理他,老百姓反而開始拉著馬車往碼頭去。
盧橋煤場可是趙昊真正的發跡地。橋下的永定河如今四通八達,即可以通過北運河上大運河。也可以直接去天津,還能經白河到唐山……
“不能讓他們把皇上弄上船!”兩個國公對視一眼,都是滿目焦急。
“抓人!”徐文璧咬牙喝一聲。
“公爺,這不合適吧?”安保隊員們不犯了難,雖然他們不是子弟兵,但也知道集團的口號是‘爲了人民’。
“顧不了那麼多了,先把皇帝弄回宮裡再說!”徐文璧切齒道:“沒看出來嗎?那個姓李的,還有他旁邊那幾個,肯定不是普通老百姓,是別有用心的細!”
安保隊員看看大隊長,見他點下頭,只好策馬上前,擒下了擋在人羣前的李家奇和他邊幾個同夥。
“不要管我們,把皇帝送去江南!終結帝制!”李家奇等人被反剪雙手,還大喊大,不讓百姓救他們。
他很清楚,現在沒有人敢真對老百姓羣公然施暴。‘一切爲了人民’的口號喊多了,必然會改變一些規則。
“讓他們把人送回來!”徐文璧怒喝道,但怎麼可能有用呢。
還是張元功沒包袱,指著李家奇等人,幽幽對百姓道:“五分鐘之,把人送回來,不然我槍斃他們!”
“行刑隊準備!”徐文璧也豁出去了,他不敢對老百姓開槍。但爲了救駕,殺幾個來歷不明的傢伙,實在算不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