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后殿落針可聞,眾人皆噤若寒蟬。張貴人一聽此話,登時要暈過去。
君懷瑯聽到他的圣旨,卻有幾分怔愣。
方才罪責是薛晏時,分明是要挨打、跪佛堂的。而到了二皇子,卻不過是輕飄飄地足、抄祖訓。
這幾個世家子,倒是都罰得夠重。且不提將要被逐出京城的君恩澤,只說那幾個世家子,都直接罰到了父兄頭上。不僅家中男丁在朝中丟面子,回家也不得一頓好罰。
說到底,重罰他們,也是因著他們“帶壞”了二皇子。二皇子于清平帝,還是親生骨的。面上雖是君臣,骨子里仍舊是父子。
而薛晏……
“薛晏,雖今日罪責不在你,但既得了淑妃的吩咐,就該照管好妹妹,怎能將一人丟在原?你今日板子不必打了,但佛堂仍舊要跪,跪到明日天亮便罷了。”
清平帝接著說道。
他料理完眾人,接著便見那釘子似的跪在堂下的薛晏。
眾人都罰了,唯獨他好像是無辜的。這反倒讓清平帝心里不舒坦了起來,像是自己冤枉了他,白教他在這兒跪了一遭似的。
于是清平帝輕飄飄地開口,給他安了個罪名,也給自己找了個臺階。
反正罰他罰得多了,也不在這一次兩次的。
——
君恩澤離開永樂殿后殿時,皇后正留了永寧公和沈氏說話。二皇子早被人簇擁著走了,他孤一人,旁邊連個跟隨的下人都沒有。
君恩澤是的,腦子里也是一片混沌。
他父親發配的地方是嶺南,聽說那兒有瘴氣,能把好端端的人毒死。他是死活都不愿去的,他父親也舍不得他苦,求了永寧公,才總算讓他留在了永寧公府。
雖是寄人籬下,但也好過去嶺南。更何況,他又是二皇子的伴讀。那可是皇子邊的紅人,貴不可言,誰也不敢看輕他,在一眾門庭高貴的世家子中,他也是出挑的。
可現在,全都沒了。
怒了皇上,二皇子也救不了他。對二皇子來說,不過是個戲耍了貴的罪名,可對他來說,那就是教唆皇子的重罪。
君恩澤知道,事已至此,已經沒了轉圜的余地。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奔波上萬里,到滿是瘴氣的嶺南去了。
他無心回到宴會上,只得在太池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面前,結了一層碎冰的太池波粼粼,池畔花燈閃爍。湖對面,重重宮闕碧瓦飛甍,雕梁畫棟,輝煌的燈火倒映在湖中,宛如瑤池仙境。
從前,他還能當自己是這兒的一員,可如今,他被仙境拋回了凡間,像場夢似的。
就在這時,他后傳來了一聲淡淡的嘆息。
“四殿下?”君恩澤驚訝地轉過,就見四皇子薛允泓站在他后。
他與二皇子總是在一的,只是這位四殿下溫潤如玉,寡言語,向來不與他們一同生事。方才,也正是他眼尖,看到了君令歡在那兒。
“若是五弟將這孩子弄丟了,怕是父皇又要狠狠怪罪他呢。”當時,薛允泓笑著這樣說。
薛允謖詫異:“薛晏帶出來的?你怎麼知道?”
“似是看見了,許是我看錯了吧。”薛允泓笑著搖了搖頭。“若二哥好奇,可以去問問。我吃多了酒,這會兒吹風有些頭疼,就先告辭了。”
君恩澤有些疑。
當時,四殿下就回去歇息了,怎麼這會兒酒就醒了呢?
見他面疑,薛允泓笑了笑,淡淡道:“方才我正休息,聽到吵鬧,就出來看了看。聽說你與二弟出事,我有些擔心,便來看看你。”
君恩澤出激的神,同時又落下了淚來:“多謝四殿下掛懷。只是從今往后,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怎麼會沒有見面的機會呢?”薛允泓驚訝道。
君恩澤說:“嶺南那麼遠,我哪兒有機會再回來呢。”
薛允泓卻笑著搖了搖頭。
“只要二皇兄舍不得你,再遠的地方又有什麼干系?”他說。
君恩澤一愣:“您的意思是……”
薛允泓溫和地道:“你自陪伴在二皇兄邊,此等誼,誰比得了?等你要走時,尋個由頭和二皇兄見一面,只說辭行,皇上不會不準的。到那時,你同他哭一哭,二皇兄那般心,一定會記掛著你,不會讓你在嶺南苦太久。”
君恩澤的神逐漸轉喜。
對啊!他怎麼忘了!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可宮里的貴人就不一樣了啊!
薛允泓見他聽進進去了,不由得又笑了一聲,叮囑道:“屆時,你只說舍不得二皇兄,再說是薛晏害你。二皇兄那般討厭薛晏,一定會替你做主,想辦法讓你回來的。”
君恩澤連忙字字句句都記下,連連謝薛允泓提點。
“哪里是提點。”薛允泓笑道。“不過是我也舍不得你就這麼走了,故而替你想個主意。”
二皇子殿下對自己誼深厚,四皇子殿下也舍不得自己呢!君恩澤頓時飄飄然了起來。
果真,他這麼些年的鉆營,都是有用的。
“既已想通了,便回宴會上去吧。”薛允泓笑著點了點頭,道。“湖邊風大,你穿得單薄,不要凍著了。”
君恩澤自然不疑有他,行禮告辭了。
既然有的是機會回來,那他也不必憂心了。世家子中,他還有幾個好的朋友,自己還需回去,同他們聯絡聯絡誼。
薛允泓笑著目送他離開。
“智者取其謀,愚者取其力。”他輕笑著自言自語道。“古人誠不欺我。”
就二皇子那點本事,又沒個有勢力的母家,拿什麼把君恩澤救回來?他讓君恩澤去求二皇子,不過是發揮那廢最后一點用,激化二皇子和薛晏之間的矛盾罷了。
薛允泓負手,看向燈火輝煌的湖面。鱗鱗燈火映在他眼中,卻照不出一點溫度。
他想要收拾誰,從來不需要自己手。借力而為,是他母妃教給他的,為君的第一課。
就像當年,他和薛晏前后腳出生。他母妃那時不過是個籍籍無名的、不寵的宮嬪,薛晏的母親容妃,卻是艷冠后宮的寵妃。當時,中宮皇后多年無子,所有人都盯著容妃的肚子,他母妃就能夠借多方之力,讓容妃暴斃、薛晏失寵,讓原本屬于薛晏的目,都落在他的上。
現在,他也有這個本事,借助那些沒腦子的蠢貨,自己兵不刃,就能讓薛晏愈發失寵,永世不得翻。
畢竟他母妃說了,有舊仇的人,需斬盡殺絕,才省得給自己埋下禍。
只是那些蠢貨,都不經用了些,像是劣質鐵劍,還沒砍死人呢,刀刃就卷了。
薛允泓看著滿湖燈火,頗為失地嘆了口氣。
——
皇城的東西六宮正中間,建了一座七層高的佛塔。佛塔前有間宏偉的大殿,供著佛龕。佛龕前日夜香火不絕,夜間偏殿里仍有守夜的和尚敲木魚,一聲一聲的,回在夜中。
已經是深夜了,遠空寂地傳來打更的聲音。
薛晏跪在佛堂正中,抬頭便是幾丈高的金佛像。那佛眉目慈和,神悲憫,微微垂眼,俯視著前。在他周遭,羅列著一百零八尊羅漢像,各個神各異,雙眼圓睜,靜靜立在搖曳的燭火中。
薛晏抬頭,正能對上佛像的雙目。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突然就發出了一聲氣音的笑。
“傻不傻啊。”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只有他自己聽得見。“我這種人,有什麼值得的。”
他承認,自己今日是因著一時失神,做了不理智的事,才著了那劣的道。這是之前從沒發生過的,因為從前,他的生命一直千篇一律,從沒遇到過君懷瑯這樣的人。
但是,也算歪打正著。東廠在等他真落水狗的那天,他也在伺機而,等著一個讓東廠完全信任自己的機會。
他的理智告訴他,這是這個機會。
他只需靜靜等候著眾人置自己。置的手段通常也沒什麼新意,他也從沒有解釋的習慣,只等著罰完了,靠著自己上的腥味兒,引來東廠的那群狼。
但這次卻不太一樣。
君令歡不見了的時候,他頭遭產生了慌的緒,腦子里空空一片,竟只剩下了君懷瑯的模樣。
他猜得到君懷瑯會是什麼樣的反應,所以第一時間想到的,竟不是利用此事,而是要循著痕跡,去將君令歡找回來。可恰好此時,淑妃派人來尋君令歡回去吃點心,便恰好撞見了他,當場扣押了下來。
接著,便是匆匆趕來興師問罪的眾人、不風的金吾衛、暴怒的清平帝。
這場景,對薛晏來說并不算陌生,甚至可以說是習以為常。
但是這次不同的是,沒多久,他就看到了焦急趕來的君懷瑯。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薛晏的口像是被攥住了,令他不上氣來。
他頭一次想解釋。
這是他從小到大都沒有過的。眾人只想罰他,沒人想聽他解釋,他也沒這個白費口舌的興趣。但是這一次,他卻想要告訴君懷瑯,自己并非故意。
但是,薛晏卻沒說出口。
無論他知與否,都是他疏,讓君懷瑯的妹妹不知所蹤。他看到君懷瑯焦急的神,竟只想任憑對方責備、痛斥自己,或是尋個法子讓自己罰,好抵消自己帶給他的難過。
但是君懷瑯……仍舊沒有。
薛晏以旁觀的角度,眼看著君懷瑯一步步替他罪,找到了將君令歡騙走的人,還了他一個清白。
清白,這詞對他來說,陌生得有些好笑。
薛晏一直以為,清白這樣的件,對他來說并沒什麼要的。是不是他做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對他來說,最終的結果有沒有利用價值。
只是他從不知道,趨向明是人之本。他以前不在意自己的清白,只是因為從前并無在意的人罷了。
東廠得了薛晏被冤罰的消息,第一時間派了小魏子來。雖說與報有出,薛晏并沒有挨打,只是在佛堂罰跪,但小魏子還是傳了吳順海的話,說心疼他無故罰,吳公公擇日便要來與他相見。
“公公別說,雖說五皇子的罰不重,但我瞧著他的神,卻有些不對頭。”小魏子回稟吳順海的時候,這般說道。
吳順海聞言問道:“哪里不對頭?”
小魏子沉思了半天,也說不上來。
“總覺得不太對勁,眼神有些發空,又像是在想些什麼。”他說。“就像半邊魂兒被妖勾走了似的。”
吳順海聞言,笑出了聲。
“想來是兔子被急了,正尋思著怎麼咬人呢。”他渾不在意地說道。“還被妖勾走了魂?多讀些書,憑白胡言語,沒得讓東廠遭人笑話,說這些番子都是胡說話的睜眼瞎。”
小魏子撓了撓后腦勺,沒敢反駁吳公公的話,連連應了幾句是,便退了出去。
不過……他還是覺得差點兒意思。
五皇子那神,沒那種大仇難報、咬牙切齒的恨,只是空,確實像是被勾走了魂兒啊。
不過想來也是,哪來的妖祟能這般大膽,敢在佛祖面前勾人呢。
——
君懷瑯回到鳴鸞宮時,夜已經深了。君令歡了驚嚇,被早早領去睡了,君懷瑯卻睡不著,甚至有些坐立難安。
他沒想到,前世看似撲朔迷離的、君令歡和薛晏之間的齟齬,竟是這樣造的。
以薛晏的份活過一遭,他才臨其境地得到,薛晏每日所經的,是怎樣的境。所以,曾經給了他些許溫,之后又親手打破了君令歡,就了前世他報復的對象。
君懷瑯覺得,自己是該恨他的。君令歡從頭至尾都無辜,卻遭了這樣的無妄之災。無論罪魁禍首是誰,事都是薛晏做下的。
但是,君懷瑯卻又恨不起來。
正因為經歷過,君懷瑯才能會到那種孤立的痛苦是多麼難耐,像一把冰冷的鈍刀,反復切割著鮮淋漓的傷口。
也正因為如此,那片刻的溫就顯得尤其珍貴。失去比從未得到要痛苦得多,獲得溫后,曾經給予溫的人,一臉驚恐地躲避、懼怕著自己,也比來自其他人的惡意,更令人難以接。
君懷瑯知道,比起薛晏,自己應該痛恨的是那一眾將薛晏迫至此、又捉弄君令歡,讓害薛晏刑,強讓他二人扯上仇怨的人。
薛晏是一火坑,之即死,是那群人將君令歡推了進去。
但是,那群人背后,卻又是多麼龐大的一眾群。今日之事,明面上是二皇子陷害君令歡,但實際上,在他背后,是默默縱容的宮中眾人,和不分青紅皂白的清平帝。
即便今日,薛晏已經和君令歡的走失撇清了關系,清平帝不還是找到了由頭責罰了他嗎?
君懷瑯抬頭看向外頭的夜。
搖曳的燈火之外,是一片如墨的黑沉。
就在這時,拂推門進來了。
“大爺?”拂一手提燈,小心翼翼地往里了一眼。
“嗯?”君懷瑯看向他。
拂看見了他,便笑了起來,接著打開了門,吩咐后的幾個宮進來:“奴才見您屋里燈沒熄,就料想您還沒睡。今日宮宴上沒多吃食,奴才見娘娘宮中的小廚房給娘娘做夜宵,就讓給您也做了一份。”
幾個宮捧著玉盤,飄然進來,沒一會兒就將君懷瑯面前的小桌擺滿了。
七八樣點心小食,量都不多,但勝在巧,都是合君懷瑯的口味的。君懷瑯看著他們布菜,看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果真覺得腹有些空。
宮中宴會,要招待的貴人極多,菜式又需樣樣致,僅一個膳房,往往是忙不過來的。故而宮宴的菜品,分量上通常供應不足,只夠墊墊肚子。
等菜布好了,拂又給他放好餐,將象牙箸放在了他手邊。
君懷瑯卻忽然問道:“佛堂離這兒遠嗎?”
拂愣了愣,自己也不知道,看向后的宮們。
其中一個道:“回世子殿下,不遠。出了東六宮的大門,再走一炷香,便能到了。”
君懷瑯又問道:“可有人看守?”
那宮掩笑道:“佛堂可是人人都去得的,除了尋常的侍衛把守,便也只有僧人了。”
君懷瑯嗯了一聲,沒再言語。
方才,他看到那些點心,腦中忽然想到的,竟是薛晏。
他今夜宴會上,肯定也沒吃多東西,還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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