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初明, 臨安城從沉睡中蘇醒, 開始了一天的熱鬧。燕家的驢車混在各種上衙上工的車馬中, 吱呀呀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停在皇城的東華門外。

昨日宮里派了人來，臨時教了瑟瑟一些規矩，宣召瑟瑟今日宮。燕家意外之極，然而皇命難違，縱然擔心，也只得一大早就要去軍上衙的燕驥順路將瑟瑟送了過來。

燕驥從車夫位跳下, 手將瑟瑟扶下了車。

他是個沉默寡言的高個子青年，子和游廣闊的燕駿全然不同，這會兒也不知道該對妹妹說什麼，只道了句：“一切小心。”出幾分擔憂之。他只能送到這里, 宮門深深, 剩下的只有靠妹妹自己了。

抱月抱著一個小包袱，自己跳下車, 張地跟在瑟瑟后。

瑟瑟抬頭向前方銅瓦金釘, 耀奪目的宮門，微微恍惚。記得上一世，第一次宮時已將近端午, 也是大哥將送到了東華門外，彼時忐忑不安的心至今記憶猶新。這一世，由于沒有在淮安郡王府的別院養病，似乎一切都提前了。

顯殿的小侍已經在等著們, 見到人到了，笑著打了個千，人抬了一頂轎過來：“娘娘知道燕小娘子膝蓋有傷，特意命小的帶了轎子過來接人。”

瑟瑟俯謝過皇后恩典：蕭皇后從來都是這樣微，人人稱道。

燕驥不聲地塞了個荷包過去，拱手道：“舍妹第一次宮，還請公公多多照應。”

小侍掂了掂荷包的份量，笑得更熱了：“燕教頭只管放心，娘娘召見，是有好事呢。”

燕驥不解，小侍卻不肯多說了。

瑟瑟笑著寬了焦慮的大哥幾句，又和他約定了來接的時間，這才道別。倒是知道蕭皇后召見的目的：為了替陳括皇子妃的人選。

蕭皇后乃是當今繼后，老鎮北侯和喬太夫人的嫡，出尊貴，深圣寵，然而命運不濟，至今膝下無一子半。半年前，先后留下的太子不幸病亡，太子之位空懸，蕭皇后不免了心思，將生母卑微的皇七子陳括與喪母的皇十二子陳拾一道，暫時養在了膝下。

明眼人都知道，蕭皇后是打算從這兩個皇子中擇其一記在名下，爭太子之位。

陳括年長，行事端方，溫雅有君子之風，素得眾人口稱贊，被蕭皇后選中的可能更大。

正因為陳括很可能會為太子，他的皇子妃的人選便顯得舉足輕重。

前世，瑟瑟其實也一直沒弄明白，燕家無權無勢，的父親不過是一個即將調回京城的小，無無基，蕭皇后怎麼就看中了，還對格外優容？

當然，最后份所限，并沒有能為陳括的正妃。

蕭皇后的說辭是看在娘親是同族的份上關照幾分，然而，瑟瑟直到死前才知道，蕭皇后是恨的，恨骨，禍及全家的那種。可是，始終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招惹到了對方？

瑟瑟眼睫微垂：這一次宮，也不知能不能探知真相一二。

轎沿著宮道晃晃悠悠，從雄偉壯麗的太極十二殿旁經過，停在了顯殿高高的階陛下。

小侍打了簾子，瑟瑟扶著抱月的手下了轎，抬頭看去，見了悉的鋪著藍琉璃瓦的屋頂。這座囚了整整三年的宮殿一如記憶中巍峨富麗，屋頂的天馬和凰華而莊嚴，高高的漢白玉臺階在下反出耀眼的芒。

瑟瑟深吸一口氣，控制住一瞬間反想要發抖的軀，任抱月攙扶著，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沿著臺階轉了個彎，前面忽然傳來風聲。下意識地一避，就聽“啪嗒”一聲，一顆石子落在腳下，隨即彈跳向一旁。若不是閃避得快，這個石子就該砸到腳了。

瑟瑟愕然向上看去，就見漢白玉欄桿后出一個留著鵓角兒發式的小腦袋，赫然是一個小小孩。

那孩穿一件大紅緙領短，胖嘟嘟的，七八歲左右的模樣，頸上掛著一個華麗的大金鎖，看著笑嘻嘻地道：“哪里來的瘸子？”

瑟瑟：“……”

認得這孩，正是養在蕭皇后宮中的十二皇子陳執。十二皇子生母早亡，自養在先前的謝皇后宮中，謝皇后亡故后，他依舊住在顯殿，由蕭皇后養。他是當今天帝最小的兒子，頗帝后寵，被慣得調皮搗蛋，無法無天。

十二皇子手讓小侍將他抱上欄桿坐好，晃著腳丫子，繡著奔鹿圖的小小履上兩顆明珠熠熠生輝：“長得倒還差強人意。”

瑟瑟知道這是個小霸王，不招惹他，屈行了一禮道：“見過殿下。”抱月原本還在生氣頑不知輕重，聽到瑟瑟稱呼嚇了一跳，忙跟在瑟瑟后行禮。

十二皇子偏著頭看：“你怎麼知道我的份？”

瑟瑟微笑，隨口吹捧他：“殿下龍章姿，氣勢非凡，又出現在皇后娘娘宮前，想也知道不是一般人。”

十二皇子的角不由翹了翹。

正在這時，他后傳來一道傲慢的聲音：“巧言令。”

然后，瑟瑟就看到了十二皇子后，抱著雙臂，抬著下沉沉地看著的晉城長公主。

瑟瑟繼續微笑：“見過長公主殿下。”心中約猜到十二皇子大概是了這位的挑唆，特意等在這里找的麻煩的。否則這兩位金尊玉貴的龍子孫，沒事等在太底下做什麼？

晉城長公主哼了一聲：“沒想到你還真是他的外甥。不過我還是討厭你，看你不順眼。”蕭思睿抱著瑟瑟的一幕時時在眼前搖晃，令心頭如被火燒針刺。就算是舅舅和外甥，也太過了。

十二皇子也幫腔道：“雖然你長得好看，可是個瘸子，皇姑姑不喜歡你，我也不喜歡你。”

瑟瑟真想說一聲：“謝謝，誰需要你們的喜歡？”然后想到這句話說出的后果，終究還是忍下了，笑了笑道：“哦。”

陳執“咦”了一聲，在小侍們的驚呼聲中一躍而下，三兩步跑到瑟瑟面前，一邊繞著打轉，一邊打量：“你怎麼不生氣？”

瑟瑟奇怪：“我為什麼要生氣？”

十二皇子道：“誰要敢當著我的面說不喜歡我，我肯定要揍他一頓。”

瑟瑟道：“我又揍不過你。”

十二皇子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那是不是我無論做什麼你都不會生氣？”

瑟瑟一怔，驀地起了不好的預。還沒來得及想好對策，十二皇子忽地出手用力一推，哈哈笑道：“這樣你也不生氣嗎？”

瑟瑟猝不及防，猛地向后栽去，心中不由又驚又怒。慌忙之間，想去抓抱月的手，十二皇子格格笑著，又發力推了一把。

瑟瑟徹底失去了平衡，暗不好。現在是在臺階上，這樣倒栽蔥摔下去，只怕命都要去掉半條。

抱月驚呼一聲，想來拉，卻被十二皇子兩手一張，擋住了去路。

瑟瑟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難道重生一回，竟要葬送在此？

千鈞一發之際，后忽然出現了一雙手，握住的肩頭，將輕輕往前一扶。

兩力道對沖，瑟瑟終于穩住了形，抱月也繞過十二皇子撲了過來，一把將抱住，渾發抖。

瑟瑟猶有余悸，就見剛剛做了壞事的十二皇子眼珠子轉了轉，腳步向后退去，試圖腳底抹油。

正奇怪這欠收拾的混蛋孩子怎麼忽然膽怯了，就聽到后傳來一道和的聲音：“小十二，做了錯事不道歉嗎？”

十二皇子的作僵住，灰溜溜地了聲“七哥”。

瑟瑟也僵住了，雙拳攥住，緩緩回過頭去。

清晨的照在來人上，也照亮了年瑩潤如玉的姣面容。剛剛扶住肩的手已收了回去，他袖手而立，寬袖飄搖，致的眉眼間藏著憂郁，也帶著溫。

陳括！

竟然這麼快就再見了！

瑟瑟腦中一片混，往事紛呈，相時的溫，最后的狠心，曾經的欺騙……一起涌上的心頭。激他在燕家危難之際對出援手，溫以待，因此愿意盡自己所能報答他，可到了最后，他卻在算計，利用，和蕭太后一起，將燕家滿門送到了蕭思睿的屠刀之下。

種種緒織，幾乎用盡了全部力氣才克制住自己，沒有流出憎恨之。

此刻，他溫地看著，一如當年，溫言問道：“你還好？”

瑟瑟垂下眼，雙手相扣，俯屈膝道：“多謝七殿下。民無事。”

清甜的聲音耳，陳括目不由落到面上，看得有些發怔。

瑟瑟察覺到他的目，將頭垂得更低。上一世也是這樣，他第一次見到，就移不開目，此后一直都待很好很好，好到幾乎不敢相信，他一直在欺騙。

陳括回過神來：“是小十二不好，讓小娘子驚了。”他看向十二皇子，又說了一遍，“小十二，道歉。”聲音雖然溫如故，卻帶著迫。

十二皇子撇了撇，不甘不愿地對瑟瑟說了聲：“對不起。”眼眶中已經有了淚，委屈地看向陳括，“這樣可以了？”

瑟瑟看著他簡直要氣笑了：被推的是，這位居然還委屈上了？這個害者還沒委屈呢！剛剛若不是陳括，大概不死也得重傷了。想到這里，心里不由堵得慌：不愿欠蕭思睿的人，可更不愿欠陳括的，卻偏偏差錯，還是欠上了。

陳括秀致的眉一皺即松，走到十二皇子面前，半蹲下來，耐心地對他道：“小十二，你剛剛差點傷了人，知不知道？”

十二皇子含著淚：“不過是一介草民，傷就傷了，有什麼要的？”

陳括的臉沉了下來：“這話是誰告訴你的？”

十二皇子有些發怯，指著臺階上道：“是皇姑姑。”他愣住，臺階之上，哪里還有晉城長公主的人影。饒是他無法無天慣了，心里也不由閃過一慌張，約想到：如果他的做法沒問題的話，皇姑姑為什麼要跑？要知道皇姑姑可是長輩，總不至于和他一樣害怕七哥？

瑟瑟已經忍無可忍了，似笑非笑地開口道：“十二殿下，你的太傅沒教過你一句話嗎？”

十二皇子不想理，卻又忍不住好奇，心中糾結片刻，還是開口問道：“什麼話？”

瑟瑟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死了不打，殿下這樣尊貴的人，卻要因此賠我一條命，豈不是可惜？”

十二皇子嚇了一跳，駁斥道：“你胡說什麼，不過就推一下罷了，怎麼會死？”

瑟瑟冷笑：“后腦著地，我又自弱，你說會不會有這種可能？”

十二皇子眼珠子心虛地飄，聲音低了下去：“那，那也不至于要我賠命。明明說不礙事的。”

“是嗎？”瑟瑟反問他，“既然有人告訴你不礙事，為什麼自己不做，要讓你來？”

十二皇子說不出話了。

瑟瑟道：“還是你姑姑呢，為長輩，自己不喜歡我，卻讓小輩的你做這種事，明明就是故意害你。”

十二皇子徹底呆住了。

當著陳括的面嚇唬完十二皇子，又挑撥了一番十二皇子和晉城長公主的關系，瑟瑟心里的那口惡氣算是出了一小半。也不管陳括怎麼想，又行了一禮道：“兩位殿下，皇后娘娘還等著召見我，我先告退了。”

十二皇子道：“等一等。”卻又不說話了。

瑟瑟看向他，眼中約出了不耐煩。

半晌，他郁郁道：“我還是不喜歡你。”

瑟瑟道：“沒關系，就算是金銀，也不見得人人都喜歡。”反正也不喜歡這個小霸王。只不過如今兩人份懸殊，就算再氣惱，除了嚇唬他一番外，也沒法把對方怎麼樣。

十二皇子的神顯得更郁悶了，足胡踢了幾下臺階，臉憋得通紅，終究沒能說出什麼。

去宮門接瑟瑟的小侍賠笑開口道：“兩位殿下，娘娘還等著燕小娘子呢。”

陳括拍了拍悶悶不樂的弟弟，聞言道：“燕小娘子只管去。”

瑟瑟微微俯致意，依舊抱月攙扶著，向上走去。

后仿佛有一道視線追隨著。回頭，恰與陳括的目對上。他翩翩而立，凝著，眉目間郁猶在，卻漸漸出一點明朗的笑意。

天高云淡，漸熾，太極殿中朝會已散，頭戴幞頭，穿紫、緋各圓領袍，手執象笏的員三三兩兩地從太極殿走出，原本冷清的殿前頓時熱鬧起來。

藏弓候在一邊，見到蕭思睿走出，立刻迎上，作練地將手中的羽紗斗篷抖開幫他披上，順便低聲稟道：“皇后娘娘宣了燕小娘子今日宮。”

蕭思睿正在綁系帶的手微微一頓。

藏弓又道：“娘娘還宣了鎮北侯的次，顧太師的孫，荀相公的。”

蕭思睿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這三位都是陳括皇子妃的人選，這一世，大概是由于他認了瑟瑟為外甥，蕭皇后幫陳括選妃，提前將加了候選人的名單？

斗篷上的結怎麼也打不好，他心浮氣躁，干脆給了藏弓。

后有人笑道：“蕭大人，今日張大人在太平樓設宴，邀諸位同僚一聚，聽說蕭大人也要去，不如一道同行？”

他穩住心神，不聲地道：“馮大人先去，我還有些事，會晚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