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只說荷花三人到孫雪梅家拜謝，孫雪梅當荷花是閨中友般熱絡款待，沒了心結的荷花也覺孫雪梅仍像從前那樣親近隨和，兩人又不免憶起還是姑娘時的景，勾出不懷念來。有些話不好當著男人們說，孫雪梅只拉著荷花進到房裡一邊說話，一邊哄著那才滿周歲的兒子。荷花見這小娃子呼呼可得，著實喜歡。孫雪梅笑說讓荷花和長生也著生個娃子，若是生了兒子就與兒子結作兄弟，若是生了個娃兒就給兒子作媳婦兒。荷花也沒什麼的笑了笑，老早就想生娃子了，聽孫雪梅這麼一提更是嚮往，又想著如今和長生做了實在的夫妻，明年的這個時候或也該有個小東西累心了。

另一邊，作為主人的程捕頭也是熱得很，山南海北的和大寶胡侃，卻一點兒也沒了府捕頭的威嚴。長生就一直悶聲不吭的坐在一邊兒，盯著人家的眼神總是帶著防備，還時不時張的往裡面張，就好像他一不小心媳婦兒就會被走了似的。

三人在孫雪梅家待了半日，午飯後又坐了一會兒便與孫雪梅夫婦道別回家，姐弟倆在路上商量好了如何把爹騙過去，待回到家已近了傍晚。

只說三人進了院，屋裡並沒人出來，待大寶喊了兩聲，方見二丫掀了簾子迎出來，臉上卻是一副愁苦心焦之，只道：“你們可回來了，二姐出事兒了。”

大寶立時急道：“可是那王福又皮犯渾了不是？！”

“不是王福……是二姐……”胖丫兒言又止，回頭看了看屋裡，拉著大寶往外走了兩步，小聲道，“二姐跟人跑了……”

“啊？”荷花和大寶同時一驚，都跟沒聽明白似的愣在了那兒。

胖丫兒道：“今兒你們才走沒多會兒，王家莊就來了人，吵吵嚷嚷的七八個，氣勢洶洶的別提多嚇人了。王福和他大哥帶的頭，說是二姐昨兒半夜裡跟人跑了，問咱家要人來了。”

大寶仍是驚著，直愣愣的道：“什麼跑了，跟誰跑了？”

胖丫兒臉上一紅，道：“跑了還能跟誰跑，說是跟外頭的男人跑的……”

大寶一愣，忽地瞪了眼，衝胖丫兒喊道：“不可能！我二姐不是那種人！”

胖丫兒嚇得了，低著頭扁著，委屈的嘟囔：“又不是我說的……”

荷花心都揪了起來，只撂下他們不理，自己掀了簾子進屋。

荷花爹坐在外屋的椅子上，眉頭擰得跟個疙瘩似的，抬頭看了一眼，氣不順的嘆了一聲沒言語。荷花又進了裡屋，但見娘歪在炕上抱著小寶抹淚兒，似是隨時都要暈過去似的。

長生也跟著荷花進了裡屋，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從荷花的神中捕捉到了不好的訊息，迷茫的神中帶了些張不安，他往旁邊蹭了蹭，尋了個靠近荷花的角落裡站著，不錯眼珠兒的盯著。

荷花也沒心思理長生，只被這突如起來的狀況弄得滿頭霧水，心裡又驚又急。爹在氣頭上，不敢跟與他說話拱火兒，想要問娘，娘卻又只管拉著哭，又是擔心又是生氣，事也是說不明白。好在胖丫兒跟著大寶進了屋來，把事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

今日上午荷花三人沒走多久，王福便帶了七八個人來家要人，言之鑿鑿的說杏花和野男人私奔跑了。說是今兒一大早就不見了杏花的人，尋了好久也沒有，後有個同村的鄉鄰，說昨兒夜裡和兒子去鄰村親戚家喝酒，回來晚了，半夜裡醉眼濛濛的倒似是見了兩個人鬼鬼祟祟的，一個是走村的貨郎，另一個沒看清楚，只約看著形小，還拎了個包袱似的東西。第二日酒醒了又見王福滿村的找媳婦兒才猛然驚醒，回憶著昨日見的那人卻和杏花的形無二。王福聽完傻了眼，這便了幾個親族一塊兒追來娘家。

幾個人在荷花家鬧騰了半日，非要討個說法。荷花爹原不是個好惹的，可人家是占著理來的，自己又沒個準備，只窩著火讓人家在家中各屋尋了個遍。王福沒尋著人，又說杏花大姐的婆家就在同村，保不齊藏那兒去了，吵嚷著帶人去荷花家找。荷花爹被幾個年輕後生落了臉本就惱火，聽說又要去親戚家鬧，一下子激出火來，抄了鋤頭要跟他們拼命，幾個人這才沒去荷花家鬧事，可也放下了狠話，這事兒沒個完。

王福等人走了之後，荷花爹就一直在外屋坐著，荷花娘上去說話，他就發火罵人，荷花娘本來就心驚愁苦著呢，被這麼一罵委屈又涌了上來，抱著小寶尋死覓活的哭了好半天，胖丫也嚇住了，又不敢去勸荷花爹，只在婆婆邊勸解，中午好歹弄了點兒飯，可誰也吃不下，只一直撂在桌子上放到這會兒。

荷花和大寶聽了原委，也全都傻了，一大家子人都跟烏雲蓋頂似地愁了臉，全不言語了，直到天全黑，也沒人開口說個主意出來。荷花娘啞著嗓子讓荷花和長生先回家去。荷花不放心，可也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勸了娘一會兒，與長生回家了。

一路上，荷花腦子裡糟糟的一團，想著上個月去杏花家時和自己說的什麼不想活的話，越想越怕，只怕杏花不是私奔，而是去哪個無人的地方尋了短見。只這心思也不敢與家裡人說，娘已經哭得剩了半條命，再要聽了這話，剩下那半條也得沒了。只盼著王家莊那人看的真，杏花當真是與人私奔了，好歹沒丟了命。

可再一想，這私奔卻也是條死路。頭幾年附近村子有個子與人私奔，沒多日子就被抓了回來，那夫被打了個半殘，實在不住了便扔了人自己跑了，可憐了那人被婆家一頓毒打，娘家人連問都不敢問，人家說了已是留了面的，再早幾年府不管的時候這都該沉河塘。後來，那家男人又娶了一房，卻也不休這人，只把留在家裡當牛做馬的使喚，二十多的一個子活生生的苦出了一頭的白髮，要多凄慘有多凄慘，沒活幾年便死了。

荷花那會兒才十五六，當個故事來聽，卻沒想如今自己親妹子竟走了私奔這條路。心裡七上八下，又盼著杏花別被尋著，可若真尋不到又不放心，也不知是跟了個怎樣的男人，萬一又遇了個混賬，孤零零的一個人，連個說話訴苦的人都沒有，就是苦死在外頭家裡人都不知道……

荷花想著想著就掉了眼淚，長生跟在旁邊，這半日他一直沒吭聲，這會兒見荷花哭了，不免著急的開了口：“怎麼了？怎麼哭了？”

荷花抹了眼淚搖了搖頭沒言語。長生不安的去拉了荷花的手，捧在手中婆娑，荷花很想回給他一個安的笑容，可角實在是扯不開了。

兩人回到家已經夜，四那屋裡還亮著燈，荷花與長生過去回話。四說灶房給他們留著吃的，讓他們吃完了就趕歇著。荷花看四著自己的神，猜得大概是知道了這事兒。卻也是，七八個外村的大小夥子來老丈人家打架，這村裡人沒個不新鮮說的。

荷花與長生去了灶房，坐在灶邊兒上看著長生吃飯。長生不，這一晚上沒吃東西得夠嗆，見了飯菜拉了幾口，抬眼見荷花只坐在那兒發愣，放了粥碗，拿了一個餅子遞給荷花。

荷花嘆了口氣，道：“你吃吧，我不。”

長生有些不知所措，愣了愣，依舊把餅子往荷花手裡塞，只道：“晚上沒吃東西，了會生病。”

荷花接過餅子勉強吃了兩口，心裡實在是堵得難，便把餅子又放了回去，與長生道：“你自己吃吧，吃完了就先回屋睡覺，這碗筷就放這兒，我一會兒過來收拾。”說完便起出了灶房。

長生眼的著荷花進了四的屋子，愣了一會兒，有些落寞的低了頭。

荷花去找了四，只想把心裡的話和四說說，讓幫著拿個主意。四似是料到荷花會來似的，一直亮著燈等，聽把心裡的擔憂一腦兒倒出來之後，跟著嘆了口氣。

荷花自責道：“其實怨我，上回跟我說那些話的時候我就該上心，後來雖說是為了長生的事兒牽了心，可長生這都回來這些日子了……是我不好，只顧著自己過日子，倒把那兒的苦給忘了，我若是前些日子能再去看一回，怕也出不了今日這事了。”

四著荷花道：“你去了就沒事兒了，怎麼著，你是老天爺啊？”

荷花愣了一下，抬眸去，但聽四又道：“你啊，就是在家裡當大的當慣了，什麼事兒都往自己上攬……是你妹妹，你是該護著心疼為心，這都沒錯，可這日子你也能替過了？你勸得住一時，勸得住一輩子嗎？”

荷花微微蹙了眉頭，若有所思的沒言語。四接著道：“杏花只比你小一歲，你當還是不懂事的小姑娘呢？若算起來比你還早嫁幾年，正經的該比你經歷得多呢。你能想到的，也能想到，最後能走了這一步，心裡必也是苦了多日子，掙扎了多日子的……”

荷花道：“這我也知道，王福那人確實也不是個能正經過日子的……可我心裡就是怕，只怕這一步沒走對，反而給自己尋了條更難走的路……”

四道：“再難走也是自己選的。”

荷花愁著臉不置可否，四滯了半晌，嘆道：“人這輩子能自己選自己想走的路不容易，杏花那麼個老實的丫頭能邁了這步更不容易……至於選的是活路還是死路，那得靠自己一步一個腳印兒的闖去，其他人就是跟著急死了也沒用……”

四說的這些道理荷花也明白，可真要讓放得下卻是難了，不過憋在心裡的煩惱跟四訴了訴，腦子裡倒也沒那麼了。

四道：“要我說，你現在最要的是趕回屋睡覺養足了神，杏花那邊你使不上力，你爹娘就在跟前兒呢，人家婆家那邊兒定是不幹的，不了要來折騰。你縱是拿不出個主意，可養足了神衹在你爹娘邊兒陪著，對他們也是個安支持。”

“是……您說的是……”荷花長出了一口氣，起離開了。

荷花從四屋裡出來，看見自己那屋亮著燈，想來是長生一直在等著，沒立時回屋，先去灶房收拾碗筷，可進了屋見灶臺上早已收拾得乾乾靜靜了。荷花知是長生特，多得了些安，洗了個手回屋歇著。

荷花進了屋，但見被褥都已經鋪好了，長生矇著頭躺在他自己的被窩兒裡一不似是睡著了，的枕頭上放了一個碗，裡面盛著剛剛咬過的餅子。

荷花把碗拿開放到桌子上，幫長生掖了掖被子，躡手躡腳地吹燈上炕。了裳躺下，可睜眼閉眼全是杏花的事，本睡不著。

“我是不是很沒用？”長生的聲音忽然從耳邊響起。

荷花嚇了一跳，轉過頭，但見長生側著子靜靜的著，也不知這麼看了多久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長生凝著荷花重複道。

荷花怔了怔，道：“才不是，你好著呢，知道疼我護我，我心裡歡喜著呢。”

長生臉上的落寞未消半分，反而愈發添了沮喪，只道：“不是，我知道，你覺得我沒用，你不和我說話，你和說話，不和我說。”

荷花被質問住了，長生似是從的眼神中尋得了答案，沒再多說，默默的翻過去。

荷花心裡擰得難，平心而論，確實沒想過和長生說這些，從一開始就不認為能從長生那裡得到任何的幫助和寬。不論上怎麼跟長生說，怎麼跟別人說，甚至怎麼跟自己說，可當真遇了事，下意識的反應還是出賣了：一直以來只是習慣了去照顧他，心疼他，卻從未把他當做一個依靠，一個可以為撐起一片天的男人。

喜歡他，想給他足夠多的好，他也喜歡，也想給足夠多的好，不僅僅是幫刷個碗，鋪個被子。

荷花心酸又自責，靠過去從後抱住了長生。長生卻沒，只背躺著，他這樣讓荷花愈發的心疼，把臉在他後背上，喃喃道：“對不起……”

長生依舊沒有吭聲，他心裡很難，荷花說他不是傻子，但是卻覺得他沒用……不跟他說，不讓他疼，把他推開，推得好遠好遠……長生扭了扭子開荷花，把自己蒙進了被子裡。

長生悶頭躺了一會兒，忽然聽見被子外面嘩啦嘩啦的聲音，這聲音他悉得很，是他的花生。他從被子裡探出頭來，見荷花坐在他旁邊捧著一盒子的花生對他道：“誰說你沒用了，你做得事這兒全記著呢。”

長生怔怔的著那滿滿一盒子花生，似是自言自語的道：“這是我的獎賞，我做了好的事，對的事，就會給我獎賞……”

荷花道：“是啊，全在這兒呢，都這麼多了……是我不對……”

長生搖頭打斷道：“不是，不是這麼多。”說著便爬起來，從一旁的襖兜裡掏出一小把花生來，手攤在荷花面前，證明什麼似地道，“這些也是，我這幾天得的，我想攢著一起給你。”說完便把手裡的花生小心翼翼的倒進那盒子裡。

荷花一個一個珍的著盒子裡的花生，就好像從前長生常做的那樣，半晌，又把盒子蓋好放在一旁，往前傾了傾子靠在長生懷裡，低聲訴道：“長生，杏花跟人私奔了，你知道什麼是私奔嗎？就是不與自己的相公過日子，去和別的男人過日子了。”

長生想了想，下意識的把抱，道：“不對，媳婦兒應該跟相公過日子，荷花和長生在一起，不許走。”

荷花道：“我不走，我一輩子和你在一塊兒，因為你疼我，我也疼你……可是杏花不是，相公一點兒也不疼，還打罵，聯合別人一塊兒欺負……難，想要找個更疼的男人一塊兒過日子……”

長生一時沒想明白，荷花也不多解釋，只在他懷裡蹭了蹭給自己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幽幽的開口訴道：“長生……杏花是我妹妹，一個爹娘的親妹妹，是個苦命的孩子，聽我娘說，我娘生的時候還沒足月，又是難產，才一落地就剩下半口氣兒了。我見是個娃兒便沒了心思，說是左右養不活，白累了家裡出錢看病，直接抱了仍樹林子裡了。我娘生完孩子只剩了半條命，哭天搶地的沒死過去，是我爹背著我又把孩子抱了回來，杏花就這麼著才能活下來……生下來就苦，從小子也弱，重活累活兒幹不了，也不得我歡心，後來有了大寶，家裡就更沒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