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荷花爹(下)
三個兒中,李忠最喜歡大兒荷花,所以對的婚事也最上心。
荷花十四五的時候,有人說親,李忠覺得兒還小,用不著這麼急著嫁人;
荷花十六七的時候,正是孩兒的好景,說親的人多了,李忠又有些拿喬,總覺得還有更好的人選;
荷花十的時候,已經過了出嫁的好年齡,李忠看著來說親的人皺眉,覺得曾經有更好的人家都沒許給,如今怎能往次了挑。吳氏說閨歲數大了,再留怕更不好嫁了。李忠有些猶豫,可看著村裡孫家那六指的丫頭能嫁給捕頭老爺,只想自己閨比強太多了,縱是嫁不得捕頭老爺,也不能差得太多……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李忠重視的杏花和桃花先後嫁了人,荷花卻一直沒尋著婆家,徹徹底底留了老姑娘。
李忠這輩子,除了他娘,沒跟任何人認過錯。後來他娘去世了,便是天老大他老二,不論是對家人還是對外人,從來都是他說什麼是什麼,也沒人敢說他的不是,久而久之讓他生了一種錯覺,就是他從來就不會錯。如今,二十一歲的荷花日日在他眼皮子底下轉悠,卻是無時無刻不再提醒著他做錯了,還是一件大錯事:他把兒的終大事耽誤了。
李忠愁了,他開始急著給荷花找婆家,可如今提起兒親事的大多是給大寶說的,卻鮮有人來說荷花。偶爾蹦出一兩個,卻都不是什麼好歸宿,要麼是嫁去做續弦,一進門兒就有娃子娘;要麼就是給生不出孩子的人家做妾,給人家延續香火去……
只在李忠發愁的時候,鄰村劉福貴找人來說親,想娶荷花做填房。李忠知道劉福貴不是個好的,他本想拒絕,可架不住說親的婆皮子能說:
“咱家荷花這歲數實在難尋好人家了,頭兩回我給你說的你說不行,如今那劉福貴雖也是娶續弦,可好歹是正房,又沒有孩子,用不著給人家做後娘,可不比之前那些好了?”
“劉福貴之前是混賬了些,如今已改了不了……他之前那個媳婦兒子忒弱又沒注意,咱家荷花可不是,哪兒能被人欺負了?等過了門兒保準能把他劉福貴降住了,到時候他乖乖聽咱姑娘的話,讓他往東他不敢往西。”
“再說這不還有你呢嗎,這兩村離得不遠,有你這麼個老丈人在這兒坐鎮,劉福貴他敢咱們閨一手指頭!他不怕你過去了他的皮?”
“咱家大寶快十六了吧,也該踅媳婦兒了,有道是‘大姑子多了婆婆多,小姑子多了舌頭多’,讓人家知道家裡有個沒嫁人的大姑子,哪個好人家願把姑娘嫁過來啊……”
李忠被說了心,應了這門親事。隨後吳氏和荷花跟他反對,全被他冷著臉罵了回去。只沒想村東霍家四嬸不知怎的忽然找上門,說想娶荷花做孫媳婦兒。
霍家的孫子霍長生是個人事不知的傻子,李忠自然不願。可四開了口說是願用家裡的半畝地做聘禮。李忠又有些猶豫心,霍家那半畝地是當年霍四爺開出來的,可說是他們村最的地了。
李忠問四怎麼甘願用半畝地娶荷花做孫媳婦兒,四說自小兒看著荷花長大的,心裡喜歡得很,早就想來說親,只怕誤了荷花尋更好的人家。如今看著他把荷花許給了劉福貴,覺得自家孫子雖有些憨,可比劉福貴要強上百倍,將來荷花進了門把當親孫兒看,讓當家做主。
第二日,李忠讓大寶把劉福貴的聘禮送了回去,把荷花改許了霍家。
李忠雖然把荷花嫁給了霍家,但是對長生這個傻婿卻是從心坎兒裡不待見。一來是因為長生傻得連聲爹都不會,二來,卻是他對荷花心存愧疚,心極其盼最終能得個好歸宿,可事實卻看似相反,這種反差讓他中郁結不得發泄,卻又不願承認是自己的不是,便一腦兒地把這種緒發泄到了長生上,於是,長生很無辜地了他的替罪羊。
沒多日子,村裡傳出了閒話,說荷花和住在村後的馮瘸子有了不軌之事。這話最重傳到了李忠耳朵裡,他並不相信荷花能做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兒,對於流言他頗為生氣。可這閒話架不住傳,一來二去卻說得越來越真了,李忠心中有些含糊,陳寡婦又在他哪兒吹風,只說荷花嫁了個人事不知的傻子,好好的姑娘怎能甘心守活寡,若是沒人招惹也便罷了,那馮瘸子專好勾搭大姑娘小媳婦兒,荷花一個沒見過世面的愣丫頭說不準就跟他好上了,要不村裡這麼多小媳婦兒人家不傳,憑什麼只說?無風不起浪……
李忠被拱了火兒,罵咧咧地踹了陳寡婦一腳回家了,又讓吳氏去把荷花回家盤問訓斥,又正趕上荷花與人當街撒潑打架。因對方是陳寡婦,李忠多有些心虛,幾緒混在一塊兒,便把荷花罵了個狗噴頭。
可沒想到,只才兩日事便發生了戲劇的變化。夜裡李忠聽見外頭響了鑼聲,聽靜似是誰家走了水。他忙起來帶著大寶去幫忙,待近了才知是陳寡婦家,還沒容得他多想,屋裡邊傳出人的招呼,他跟著眾人進屋,正正看見了陳寡婦和馮瘸子的。
李忠黑了臉,一來是氣這馮寡婦自己和馮瘸子勾搭通還要在他跟前嚼他閨舌子,二來是沒想到陳寡婦竟然連馮瘸子這種下三濫都往炕上拉,真比還不如。
陳寡婦徹底糟了村裡人的唾棄鄙夷,自己也破罐子破摔,滿大街的嚷嚷說半個村子的男人都跟好過,徹底敞開門傷□了。
李忠這會兒如夢方醒,原來他也知陳寡婦除他之外還有別的男人,他只想一個年輕寡婦有一兩個相好的在所難免,卻沒想跟有關係的男人竟有這麼多。看著站在大門口滿髒話的潑樣,再想自己跟這麼個人盡可夫的婊子糾纏了半輩子,實在窩火噁心,甚至後怕被染上什麼髒病。
李忠徹底和陳寡婦斷了關係,再之後家裡接二連三的出事兒,他也就更沒心思去想陳寡婦的事兒了。
先是荷花和長生打架回了娘家,接著長生這個傻姑爺走丟,一家人跟著著急上火,好不容易人找回來了,二閨杏花又跟人私奔了,這事兒才平了沒多久,大寶這小子又不讓人省心,跟媳婦兒鬧上了……
李忠終日裡皺著眉頭,沒跟吳氏發牢嚷嚷,說早知道都是一群討債鬼,當初什麼閨兒子的,老子一個都不要,如今不定得多逍遙!又說往後他們怎樣怎樣,要死要活的他誰也不管了!只他話雖這麼說,自己的孩子到底不能不管,該勞力的勞力,該出錢的出錢,心著急一點兒沒,最後還搭上了自己兩手指頭。就這麼過了一二年,直到荷花的兒子出生了,家裡諸事才漸漸平順下來。
李忠不是第一次當外公了,只桃花嫁得遠,一年也回不來幾次,很難見到小外孫。如今荷花母子就在邊,他原想著這回能抱抱孫子了,可傻婿長生本不給他這個機會。只要不下地耕作,長生總會把孩子抱在自己懷裡,跟個寶貝似的不讓人,好說歹說,才能勉強讓吳氏抱一抱。
李忠拉不下來臉說想抱孫子的話,偏長生這不會爹的傻婿卻很會顯擺氣人,總故意似的抱著孩子在他邊出沒,然後一臉樂呵地對他視無睹。李忠很鬱悶,回去就數落大寶,說我給你出了那麼多錢娶媳婦兒,怎麼到現在連個孫子都沒搗鼓出來!大寶著脖子聽著,應說快了快了,轉頭回屋找他媳婦兒賣力懷孩子去。大概是覺得自己兒子靠不住,李忠自己又了要孩子的心思。
吳氏笑道:“你頭先不是還罵呢嗎,恨不得把他們幾個全塞回我肚子裡去,這會兒又想生了?”
李忠莫測高深地道:“不是我想要,是命中註定還得再有一個,荷花、杏花、桃花、梅花……咱們還差一個梅花,送子娘娘早晚得給咱們送來。”
吳氏當他說笑話,沒想他似是當真的,真就拉著行房,沒多久,吳氏又懷孕了。
李忠喜不自勝,只與吳氏道:“你看,我說什麼來著,送子娘娘還是聽我的,這回一準兒是個丫頭。”
吳氏笑道:“我說還是兒子好,咱們三個丫頭三個兒子正好。”
李忠道:“罷了,有大寶這敗家子兒就夠我了,小寶這小兔崽子將來未必比他哥折騰,再來一個我怕是養不起。”
吳氏有些奇,只道:“你不想要兒子了?”
李忠嘆道:“我都該當爺爺的人了,花那麼多錢給兒子娶媳婦兒幹什麼用的?我折騰了半輩子,給老李家傳宗接待的事兒也該到力李大寶那小畜生了……”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吳氏果真生了一個孩兒。李忠只似當初得了荷花一般歡喜,直說等了這半輩子,這荷花、杏花、桃花、梅花才算湊齊,這一回算是圓滿了。
兩個月後,兒媳婦兒胖丫兒有驚無險地為李忠添了一對孫子。李忠樂得角沒裂到後腦勺兒去,因胖丫兒生時難產差點兒送了命,李忠給兩個孫子取名的時候便放棄了之前想好的“來財”“守富”之類的名字,一個取作李家平,一個取作李家安,盼著一家老小全都平平安安的。
李忠覺得了閨,又添了孫子孫子,只覺再如意不過了。他自己手做了一輛小木車,沒事兒的時候就把閨和孫子放在車上推出去,四招搖,還總會有意無意地轉到村東的姑娘姑爺家,報復似的在傻姑爺長生面前顯擺:你有倆,我有仨,比你多一個。
只在李忠過得逍遙愜意,一家和的時候,陳寡婦又找上門了,這一回是跟開口跟他借錢。其實說“借”有些不妥,因明擺著說了,這錢借走,大概一輩子也還不會來——要離了這村子,追個男人去。
大概是兒孫滿堂過得舒心,李忠也沒了從前那麼衝的脾氣。對於陳寡婦這個人,他迷過、過、氣過、厭過,到如今卻是一切歸於平靜,什麼心思都沒了。陳寡婦對他的心思大抵也是如此,兩人似識多年的老友一般聊天兒,慢慢把那些過往全都說開了。
李忠到底還是把心裡的話問了出來,問年之時,除了他是不是還有別的男人。陳寡婦很坦然的說有,說當時除了他,自己還和別人好著,就是後來的相公。
雖說時過境遷,但是想起當年青的自己,李忠仍覺憤憤不平。陳寡婦說你別覺得吃虧了,當初我是先認識我那死鬼男人的,可和他還是親之後才睡的。除了我當年被人糟踐那檔子事兒,你正經是我第一個男人,真要算來,是你把人家媳婦兒給睡了,我相公還吃了虧了。
李忠不置可否,也沒多言語,只覺得如今再計較這些沒什麼大意思。他最終還是念在多年的份上給了陳寡婦一筆錢,又與陳寡婦說讓別輕信了男人,免得將來人財兩空。陳寡婦笑說你能說出這話也算是有良心了,說我今日拿了你的錢,往後咱們各走各路再不相干,回去疼疼你媳婦兒,別瞎折騰了,人都命苦……
陳寡婦走了,帶走了李忠年時的一個夢,李忠只覺繫在心裡的一個疙瘩也隨之解開了,輕鬆暢快得很。
然而事並沒有風平浪靜,沒多久李忠給陳寡婦錢的事讓吳氏知道了,吳氏氣說那是給小寶存著娶媳婦兒的錢,你怎麼全給了那個小娼婦,自己兒子都沒那人重要了?
對於吳氏的怨責李忠沒太上心,只隨說小寶才多大點兒啊,離娶媳婦兒還早著呢……
李忠以為吳氏會像從前那樣哭哭啼啼地委屈,可是他想錯了。這件事了死駱駝的最後一稻草,吳氏積在心底半輩子的委屈,到這一回徹底存不住,發了。這麼多年第一次跟他面前摔了東西,瞪著眼衝他嚷嚷,一點兒素日的溫順模樣兒都看不到了。李忠嚇了一跳,只見媳婦兒衝自己瞪眼,便下意識地發狠喊回去,甚至作勢要手打人。吳氏不再嚷嚷了,卻並不是因為被他嚇住,只是默默地著他掉了眼淚,轉出屋了。
自此之後吳氏對李忠的態度似是變了一個人,雖依舊想從前那般照顧伺候得周到,可對他再沒一句話了。他跟說話,也只是簡單的應一聲,臉上不悲不喜,有點兒看破紅塵死了心的意思。
李忠慌了,卻又拉不下來臉說半句話,也同樣回以冷臉,裡時不時地發幾句牢。就這麼過了一個多月,吳氏突然病倒了,躺了兩天不見好便請周夫子來診脈,周夫子沒立時說出個緣故,只把李忠喚出去單獨說話,說吳氏得了重病,要命的病,怕是時日不多了……
李忠有些懵,愣愣地站了半晌,忽然覺得有些。
李忠沒把這話告訴家裡人,他怕吳氏聽了不住立時有個三長兩短的,又怕兒們聽了著急咋呼。他從櫃子裡把自己收藏了多年的一壇好酒拿出來,一個人悶聲喝了一個晚上。他回憶起自己這半生和吳氏過的日子,回憶起初嫁自己時還是個稚氣未的小姑娘,跟著自己吃苦累,侍奉老娘,照顧弟,伺候他吃喝做臥,為他生兒育……
他一連幾個晚上睡不著覺,只歪頭看著邊睡的媳婦兒,他想像著如果有一天去了,旁邊空盪的景……
只幾天的功夫,李忠的兩鬢便增了一片白髮,額頭的皺紋也加深了。多日子不跟他說話的吳氏見了他這反常的模樣,終於不住開口問他怎麼回事兒,擔心他的子。
李忠擺擺手,什麼也沒說,只翻箱倒櫃地把家裡的錢全都拿了出來,數了數揣進口袋裡出門了。他去找了周夫子,把錢放在他桌子上,問他要看病的話還要多錢才夠,他現有這麼多,不夠的話他再去借。
周夫子把錢推還給他,說有錢能治病,但是換不來命。
李忠又固執地把錢推過去,紅著眼道:“你老家不是有能看病的神醫嗎,四的病不是都看好了嗎,咱們還是親家,你不能只管你自己媳婦兒!”
周夫子臉上一赧,訕訕地了難,沒言語。
李忠了周夫子半晌,見他不說話,心下越來越沉,“還有多日子”這句話他如何也不敢問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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