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凜拉黑了楊謙南所有的聯系方式。
畢業典禮那天, 父母第一次來到京城。
溫凜鞍前馬后地為他們準備食住行。觀禮當天曬,在隨的小包里備了清涼油和藿香正氣丸,以防孱弱的母親中暑。父母對校園陌生, 母親一路局促地抓著的手, 臉上的笑容卻和滿園子畢業生家長別無二致。
穿著黑底邊的學士服,用這安靜悶滯的夏季景,好像也和滿園子畢業生別無二致。
場四周搭了觀禮臺, 典禮將在這里舉辦。緒康白站在滿場整齊劃一的學位服中間, 尤其醒目。
他穿喜好藍白,都是純凈如海洋的,飛揚如一面海軍旗幟。
溫凜驚訝道:“你怎麼來了?”
緒康白手兜里,氣定神閑:“來看看你。”
母親郁秀握住的手突然意味不明地攥了一下, 笑容驚喜又克制:“是凜凜的同學嗎?怎麼也不介紹一下呀。”
溫凜不好意思地小聲解釋,說:“不是。只是個朋友。”
緒康白大方地和父母打了招呼,用哥們式的力道摟的肩, 說:“怎麼樣, 你爸媽是不是要坐進觀禮臺, 你有沒有空陪我逛一逛?”
還來不及開口,母親先放開了的手,替做主:“我和你爸爸找得到地方, 你不要擔心, 去陪陪同學!”眉飛舞得,連剛解釋過不是同學都忘了。
溫凜被推搡得有些窘迫。緒康白隨在校園里逛,發現耳有一點紅, 新奇地大笑。溫凜正打算解釋說是天氣太熱學士服太厚,就聽見他笑聲漸落,忽然問起:“聽說你甩了楊謙南?”
蟬鳴忽然安靜。
緒康白一如從前般開玩笑:“你真是比我想象中還能耐。”
溫凜的表無形中變了變。
分明已然過去了數月,可在旁人耳朵里,或許才只是剛剛聽說。
溫凜抬頭淡淡一聲,不經意地把話堵死:“那你想象中,我應該是什麼樣的呢?”
緒康白被冷不防問住,在心里慨,只要一提起那個人,就如同被了逆鱗,變得不那麼好相與。他打圓場說是我多,唉,我買酒給你賠罪。
校園里只賣兩種酒。
他用一聽啤酒,和手里淡的尾酒相。
“祝溫小姐——前程似錦。”
溫凜:“聽說你開會的時候口燦蓮花,怎麼說起祝福,就這麼俗套?”
“俗套才是真祝福。”緒康白依靠在天臺,滿目校園翠蔭,這是他難得的放松時刻,漫勾著角說諢話,“過年時候祝你龍年大吉,龍馬神,如龍似虎,龍行虎步的祝福還沒收夠?”
溫凜笑了兩聲。
緒康白也笑。他講笑話猶如學生時代的老教授,在課堂間穿幾個笑料,學生如他所料哄堂大笑,然而教授也許已經把同一個笑話講了半輩子,笑容清淡而慈藹。
他把半罐啤酒擱在樓頂的石欄上,看了眼腕表,好像剛剛想起來似地,說:“我待會兒還真有個會要開。”他俯撐著兩肘,神有一惘然。
“大忙人啊。”溫凜喝一口甜滋滋的尾酒,淡淡一句揭過,收斂住眼神。
那是新聞學院大樓的天臺,是和顧璃第一次學會煙的天臺。灰撲撲的蘇聯式建筑從五六十年代起就矗立在湖邊,仿佛不為所。
江湖好像永遠不會老,老去的總是江湖兒。
走道上踢踢踏踏,傳來孩子們的腳步聲。
顧璃穿著同樣寬大的學士服,和好幾個同學說說笑笑,一起上天臺拍合照,見到他們,訝然道:“你們躲這兒涼快呢?”
溫凜看了眼緒康白,說:“我們馬上就要下去了。”
那幾個同學識趣地去另一邊拍照。
緒康白瀟灑地拋了一罐啤酒給顧璃:“一起來喝兩口?”
那是2012年的七月四日,艷高照,顧璃雙眼瞇起,興地拉開啤酒罐,用力和他們相撞:“祝我們——前程似錦!”
緒康白走時,溫凜陪他從校園的林蔭道,一直漫步到校門口。
他的車就停在那一排禮賓車輛中間。
緒康白說:“我記得你說過,這條路很適合散步。”
溫凜說:“是啊。”
他笑了笑,眼里仿佛吹來海風:“哪天回國了,記得來找我。我這里總有個職位留給你,不需要一面二面。”
溫凜真誠地笑,說:“那真是謝謝緒總。”
背倚著茂盛的花樹,在烈烈日下,向他揮手。
從今以后,相隔萬里。
那個明朗的夏天,人們一場一場地告別。
沒有告訴緒康白,那天晚上父親悄悄地問,白天那個男孩子,是不是就是為你媽媽獻的那個?
父親在醫院里遠遠地見過那人的車,很是氣派。為人父心底里對兒和那人的關系不無憂慮,只是兒素來乖巧本分,捕風捉影的懷疑說出口未免傷了父。
如今見到緒康白,他心里的頑石好像落下了地。
溫凜不忍心辜負父親期許的眼神,極是心虛地,點了點頭。
楊謙南。
這個名字,好像是這個夏天的背面。
竭力去除他在世界里的影子,以至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刻意忽略他們真正的那場告別。
那是八月初的上海。
溫凜已經在蘇州城里待了半個暑假,八月拎著最大號的行李箱,從上海過海關,前往曼哈頓。
買的是最早的一班飛機,送別的只有忍淚水的母親。夏日里的城市剛剛蘇醒,已經坐在了冷氣充足的機艙里。
空姐確認了兩遍安全帶和遮板,終于播報起飛,飛機甚至已經地,將要出去。可是突然之間,一切停止,乘務長用中英文播報,機組故障,請旅客們稍安勿躁。
——“怎麼都要起飛了,還能出故障?”
機上的乘客們不得不重新打開行李架,用各國語言自嘆倒霉,坐上擺渡車,回登機口等待下一架飛機。
溫凜坐靠窗的座位,等人群走了大半,才悄然跟上隊伍。
接待他們下擺渡車的是兩個空。其中有一個拿著旅客名單,反復核對,到溫凜時突然攔住,問:“請問您是溫小姐嗎?”
溫凜愣神的反應已經說明了的份。
空于是從制服口袋里,小心地取出一枚玉佛。
難以復現當時的心。
溫凜見到它,錯愕,荒謬,容,可笑。猜當時的神,一定復雜得眾所歸。
那位空禮貌地朝笑了笑,戴著白手套的右手指了個方向,說有人在等。有猶豫過嗎?連自己都忘了。可最后還是搖搖頭,平靜異常,說我就不去了。
旁邊的乘客看見他們的對話,已經暗暗生疑。
長相油的空好像被為難住了,撓撓頭,一訓練有素的架子垮個沒影:“……那我怎麼說啊?”
溫凜笑了聲,不正經地打趣,“你就說,我們沒有緣分。”
路過的一個年輕姑娘聽到這話,沒頭沒尾,竟也笑了一聲。所有人輕松地看熱鬧,沒人聯想到,所謂的機組故障究竟是如何發生。
平凡渺小的人們,迎來一個平淡的清晨。
空說他公事公辦,怎麼也不肯收回玉佛,希能隨他走一趟。然而溫凜頭也沒回,匆匆登上下一架飛機。
溫凜后來想起這一天,會覺得愧疚。楊謙南這人很寡,可他在絕上的造詣,遠沒有深厚。
機翼飛上天際,再也看不見地面上人們的喜怒哀樂。
手里攥著那塊冰涼的玉石,屢次低頭確認它在手中。
那些錯差,像在做夢。
故事終究畫不完。楊謙南是怎樣發覺關注列表的異樣,又是怎樣要回這塊玉,用難以想象的權威澄清一場誤會,這些真相都不再想要探究。
巨大的轟鳴聲里,陸地漸漸離遠去,人,樹,高山,海洋,都了一個個模糊的塊。
飛向三萬英里的高空,懷揣著一個無法與他人分的。
故事里最濃墨重彩的那個人,曾為截停過一架飛機。
可那個人啊,終究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漫長的一年終于迎來它的秋天。
這一年的九月,國一檔模仿《荷蘭之聲》的音樂類選秀節目橫空出世。第一季播出時盛況空前,凡有井水,皆有人在討論這檔節目。非但節目邀請的嘉賓和選手名聲大噪,就連選手翻唱的冷門歌曲,也一首首沖上排行榜巔峰。
2012年秋,鐘惟大紅大紫。
的一首原創歌曲偶然被選秀歌手翻唱,紅遍大街小巷。那個季度價大漲,各大音樂節邀請作嘉賓,商演不斷。
溫凜在異國他鄉,見證了奇跡般的走紅。
鐘惟的音樂和八卦一起,如一場鵝大雪,頃刻間飛遍網絡。
他們說走紅的那首歌是寫給的同人,他們說特立獨行,不上任何電視節目。甚至有人挖出了當年在紅場駐唱,惹怒某權貴子弟的陳年辛。
但最為人稱道的,還是那一年年末的年演唱會。
2012,這個被瑪雅預言為末日的年份。
冬至那一天,無數人放下手中的工作,互相捉弄:“反正今晚就末日了,這個PPT就明天再做吧。咱們出去吃個火鍋?”
也是同樣的一天,鐘惟戴著頂多此一舉的鴨舌帽,和莊清許在影視旁邊的大路上,吃著平價火鍋。
往清湯里下蔬菜,煮到土豆都爛,才開口說:“我現在掙了點錢,能搬個好房子了,你還和我一起住嗎?”
莊清許目閃爍了片刻,吞吞吐吐道:“不了吧,我最近……了個男朋友。”
鐘惟心里咯噔一聲,面上卻泰然自若地說:“那好啊。我月底有場演出,你帶他來看。”
的嚨曾經被玻璃片鮮淋漓地撕裂過,可是真正會到痛覺,卻是在那一天。
12月31日夜,寒降臨,氣溫驟降至零下十度。莊清許臉頰都被寒風凍紅,卻還像從前一樣,在人群中為吶喊。可是西風呼嘯,舞臺上芒耀眼的那個人卻低頭彈著吉他,深埋在迷蒙冷里。
——“當日彌散的哪是夜星
是我塵
把酒對洋一盞傷心
當茶飲”
溫凜在太平洋對岸,看見的只有褪的八卦。
帖子里放著這首《夜星》,主樓模棱兩可,說著那一年的故事。鐘惟在醉里走下臺,親吻了故事里的人。朦朧夜,熙攘人群,低像素的照片噪點斑駁,模糊了往日。
在大紅大紫的第一年,們決裂,就此各奔東西。
過往的故事在這里,悄然收上帷幕。
那檔音樂節目如火如荼,連續熱播了四年,終于熱度消退。2016年,最后一季收尾,已經迎來一片倒彩,下一季呼聲寥寥。
四年的熱鬧,終歸于塵囂。
溫凜時常在想,人究竟是如何參與時間這個維度。
四年有多久?
是一夜名,經年塵土。也是一晌酣眠,大夢方醒。
二十一世紀的資本洪流空前洶涌,四年間創業熱點一茬接著一茬摧枯拉朽,民航與城際通早已為時代布景,打車件轟轟烈烈占領公共領域,共單車清算都市的最后一公里。
人只要推開門,就被時間無地裹挾。
2016年,溫凜忽然意識到,離開楊謙南的日子,已經比相聚的日子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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