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親疏遠近。

　胤礽一暈倒, 康熙就無心去看隆禧。

　他立刻召來醫，又喊來西洋名醫，雙方分開診治。

　宮中醫道太子氣不足, 勞心傷神；西洋名醫說太子用腦過度，導致出現了應激反應。

　兩者診治一致。

　康熙又將張道長和德海大師請進宮中。

　張道長大驚失：“太子神氣過強, 恐無法承擔如此龐大的力量。”

　德海大師也眉頭深鎖：“太子的魂魄不穩。”

　康熙癱在椅子上，閉上雙眼, 沉默了半晌。

　“皇上，太皇太后詢問太子況。”趙昌道。

　康熙睜開眼：“太子中暑暈倒, 讓太皇太后不用擔心。”

　趙昌猶豫：“醫診斷和大師宮之事, 太皇太后肯定會知道。”

　康熙道：“朕說太子中暑暈倒, 太皇太后知道朕是何意思。”

　趙昌立刻躬, 去慈寧宮稟報。

　太皇太后聽到趙昌稟報之后, 著佛珠的手指微微抖, 然后使勁一用力, 將佛珠扯斷：“皇上這是在防著哀家嗎！”

　蘇麻喇姑立刻勸道：“皇上哪是防著太皇太后, 皇上是委婉告訴太皇太后, 幫他遮掩太子神異，不要被旁人利用了去。”

　太皇太后扔掉了手中著的佛珠, 皺眉道：“太子之前幾次顯神異都被旁人察覺, 現在妃嬪們一懷孕就有意接太子, 皇上還是惱了我啊。罷了, 惱就惱吧, 是我力不濟，沒有在他離宮之后護好太子。哎。”

　太皇太后心里雖然氣惱, 還是理智地來轎子, 去了乾清宮。

　當看到乾清宮候著的中外名醫, 還有正對著太子念佛經道經的僧道兩人，太皇太后心中殘存的氣惱變了慌張。

　“皇上、皇上，保他怎麼了？”太皇太后焦急地握住康熙的手，“你給哀家說實話！”

　康熙疲憊道：“沾染了暑氣，勞心勞神，力不支，養養就好了。”

　中暑和勞心勞神可沒關系，太皇太后立刻就想到當日天花之事，太子被福臨教導著將宮務理得井井有條，之后時昏時醒，持續好幾日的事。

　“皇上，太子殿下醒了！”近伺候太子的梁九功尖聲道。

　康熙立刻像豹子一樣從椅子上跳起來，不顧形象的沖過去：“保！”

　“阿瑪，好吵。”胤礽翻了個，握住耳朵，“別念了別念了，孩子耳朵嗡嗡嗡響。”

　見胤礽還是如此活潑，康熙松了一口氣。

　他將胤礽抱進懷里：“你嚇到阿瑪了。”

　胤礽打了個哈欠：“阿瑪去看叔叔。保睡一會兒就好。只是有點累，不礙事。不喝藥！”

　康熙又氣又傷心，忍不住敲了一下胤礽的腦門。

　自從胤礽嚴厲抗議敲腦袋后，康熙很久沒敲過胤礽的腦袋了。

　“說好的不敲腦袋，阿瑪壞。”胤礽在康熙懷里一拱一拱，用腦袋輕輕撞康熙。

　“保啊……”太皇太后也湊過來，胤礽的臉，“還好嗎？還舒服嗎？”

　“烏庫媽媽，保沒事，就是有點困，多睡一會兒就好了。”胤礽嬉皮笑臉地蹭了蹭太皇太后的手，“保可好了，烏庫媽媽別擔心。”

　太皇太后不知道說什麼好。

　“阿瑪，烏庫媽媽，保困了，想再睡一會兒。”胤礽花了好大的毅力才醒來，再不醒來就要被吵死了，“別念經了，也別給保喂藥。阿瑪和烏庫媽媽去看叔叔吧，你們回來的時候，保就醒了……”

　胤礽一邊說話，小腦袋一點一點，眼睛跟被糊了漿糊似的，努力睜也睜不開。

　“睡吧，睡吧，安心睡。”康熙將胤礽護在懷里，就像胤礽還不會走路時一樣，輕輕拍著胤礽的背，哄著胤礽睡覺。

　胤礽從小就很哭鬧，只在和康熙玩鬧和被康熙揍的時候干嚎。

　他很依賴康熙，總是拽著康熙的角不放。

　康熙那時候失去了發妻，又正值三藩之最嚴峻的時候，神于最繃的狀態。

　但當他抱住小小的胤礽的時候，神就能有片刻放松，神也會更集中。

　于是康熙便從那時候起習慣抱著胤礽。

　康熙盤在塌上理政務，胤礽團在他懷里睡覺或者玩玩。

　他心煩或者心驚的時候，就低頭看一眼兒子，陪兒子玩一會兒，聽兒子咿咿呀呀說些聽不懂但比音樂更令人心舒暢的嬰兒語。

　胤礽和以前一樣，窩在康熙懷里很快睡著。

　康熙的臉在胤礽頭頂蹭了蹭，再抬起頭時，他又是那個喜怒不形于，哀愁和痛苦也不形于的年輕帝王。

　除了眼尾殷紅，他再無任何破綻。

　康熙道：“勞煩太皇太后在乾清宮守著保一會兒，不要讓任何人來看他。朕先出宮探隆禧。”

　康熙仍舊沒有告訴太皇太后胤礽昏迷的真正原因。

　他心如麻，要先在心中理出頭緒之后，才能將此事告訴他人。

　而且太皇太后的確沒猜錯。如果胤礽所言是真，此事重大，理不好恐怕會對胤礽造巨大傷害，康熙不相信任何人。

　能預言地龍翻的孩，按照薩滿和喇嘛教的秉，要麼是把這個孩“獻給”神靈，要麼是讓這個孩出家修行。

　即使他是皇帝，也不一定能保得住兒子。

　康熙信各種宗教，但又不信各種宗教。

　如果神靈要害大清、害他、害他的兒子，康熙不介意效仿各代帝王，破山伐廟。

　太皇太后或許在其他事上會站在他這邊，但關系神靈就不一定了。

　理太子預言之事肯定會被太皇太后覺察出端倪，康熙準備推到順治上。

　“剛汗阿瑪現，太子年，承不住汗阿瑪龍氣暈倒。”康熙湊太皇太后耳邊，低聲音道，“此事斷不能被其他人所知，因此孫兒才道保中暑。”

　太皇太后眼神了然。

　怪不得皇上會突然防備，原來皇上親眼看到了福臨降臨在保上。

　對于一個合格的帝王而言，即使是自己的汗阿瑪顯靈，他也會如被其他猛侵領地的猛虎一樣暴躁。

　而且這件事如果傳出去，朝中也會人心惶惶。

　鬼神之事，信可以，但不能出現在明面上，否則必定生出事端。

　太皇太后在天花之事上將福臨顯靈了下來，也是清楚這一點。

　“哀家知曉了。皇上做得對。讓人傳話時不可傳這句話。”太皇太后嚴肅道，“哀家坐鎮這里，皇上放心。”

　康熙必須出宮探視隆禧，否則也會被人發現不對勁。

　康熙嘆氣道：“孫兒知道皇瑪嬤定會親自過來。這些事孫兒只能悄悄對皇瑪嬤說。”

　太皇太后松了一口氣。

　看來康熙并不是真的防備，或許想多了。

　“你想的沒錯。即便是我邊的人，也不一定可信。”太皇太后拍了拍康熙的手背，“快去吧。”

　康熙點頭，帶走了部分醫和西洋名醫，又從庫撥了一批珍貴藥材，一同送去純親王府。

　胤礽從暈倒到名醫會診，花費的時間近一個時辰。

　康熙出宮時，裕親王福全和恭親王常寧已經到了。

　隆禧病得神志不清，福全無聲地抹著眼淚。

　常寧見康熙來了，眼淚“嘩”的一下流出來，哭得直打嗝，看上去悲傷極了。

　康熙掃了常寧一眼，常寧哭得更為賣力。

　“隆禧還沒死。”康熙沉聲道。

　常寧抹著眼淚道：“弟、弟弟看著隆禧這樣，心里難啊。先帝只剩下我們幾個皇子，只剩下我們幾個了！”

　康熙在袖子里的手攥了拳頭。

　若他剛得到隆禧的消息就出宮，在滿心悲傷的時候聽到常寧這句話，一定會心生慨和憐惜。

　可現在康熙心中只剩下厭煩。

　他看出常寧不是真的悲傷，而是想接隆禧的死來給自己撈資本。

　福全無聲哭泣，眼睛紅腫得不像樣。

　你常寧哭得這麼用勁，眼淚流得這麼多，眼睛還完好無損，你騙誰？！

　隆禧正病著，一些宗室也來探，康熙不能在此時此地發怒。

　他對福全道：“裕親王，你看著點恭親王，讓他不要嚎啕大哭，不吉利。”

　福全立刻道：“是，臣遵旨。”

　康熙走進里屋，福全立刻踹了常寧一眼：“夠了。你當皇上看不出來你假哭嗎？”

　常寧不滿了。他指著自己的眼淚道：“我是假哭？！”

　福全捉住常寧的袖子，常寧袖子里有刺激氣味的帕子掉了出來。

　常寧眼淚還在流，神有點尷尬。

　福全紅腫著雙眼平靜道：“我們都是經歷過多次哭喪的人，你這點小伎倆誰看不出來？其他人你演演就罷了，正如你所說，我們只剩下四弟兄，隆禧更是你唯一的弟弟……”

　福全又忍不住哽咽。

　他是順治活著的皇子最大的一個，這些弟弟都是他親眼看著長大。所以他偏袒常寧，經常在康熙面前護著常寧。

　可隆禧是最小的弟弟、是自經歷病痛的弟弟，福全對隆禧更加心疼，更加難以忍常寧現在的做派。

　他之前不好拆穿，拆穿了常寧估計會面臨康熙的雷霆震怒。

　但康熙自己都發現了，他也不再裝了。

　常寧見老實人二哥居然真的在發怒，有點慫了。

　他干眼淚，低聲道：“哥，我當然也很難過。”

　福全沒說話。

　他松開了常寧的袖子，繼續守在門口，攔住那些想要往里竄的宗親。

　常寧也搬了個凳子，坐在福全旁安靜地等康熙出來。

　康熙走進屋，看著弟弟枯槁的神，腦袋有些眩暈。

　真人對大清龍脈的詛咒，不只是詛咒自己這一代。

　順治子嗣稀，活下來的更，肯定也是被詛咒。

　“皇上？”隆禧在醫施針之后，終于恢復了片刻清醒。”

　康熙走上前，輕輕拍著隆禧的被子：“別擔心，你一定會好起來。”

　隆禧苦笑。

　他的他自己很清楚。這次他應該真的扛不住了。

　但他還是謝恩道：“是，皇上。”

　隆禧只說了幾句話便沒了力氣。

　醫和西洋名醫用不同的語言，和各自的同伴低聲商議。所有人臉都不太好，都在輕輕搖頭。

　病膏肓，神仙難救。

　康熙坐在隆禧床頭，沒有詢問醫，只是靜靜地看著形容枯槁的隆禧。

　人病了之后，大多會變得非常難看。

　隆禧纏綿病榻，模樣更是難看至極。

　蠟黃深陷的臉，高高聳起的顴骨，蒼白干裂的，枯黃雜的頭發，還有時刻散發出的腐朽死亡的味道，這些讓活著的健康的人看著都會心生恐懼。

　康熙此刻想到的卻不是自己，而是胤礽。

　一個稚脆弱的孩承擔那龐大的詛咒，現在無事，將來也會無事嗎？

　胤礽被自己養得白白胖胖活潑可，即使病著的時候也是可的綿綿的一團，會笑著說自己無事，會在自己膝上滾來滾去，半點看不出病痛對他有什麼折磨。

　看不出折磨，就真的沒有折磨了嗎？

　他從小捧在手心的孩子，怎麼能從小就經這麼多苦難。

　如果有一天，胤礽承不住詛咒的折磨，就像是面前的隆禧一樣。

　如果有一天，胤礽雪白中著紅的小臉變了蠟黃中著青黑，圓滾滾綿綿的臉變得糙塌陷，經常叭叭叭說個不停的紅潤變得干裂蒼白……

　康熙將拳頭又攥了一些，心中仿佛生出了魔。

　為什麼是我的孩子。

　為什麼是保。

　就算必須得犧牲一個孩子，那些低等嬪妃的孩子不可以犧牲嗎？為什麼一定要是我養的孩子？

　康熙恍惚間想起了那個讓他深深嫉妒的弟弟。

　那位剛出生數月便夭折的榮親王。

　他曾黑暗地想，汗阿瑪說四弟是第一個孩子，四弟卻承不住這樣的福分。

　現在康熙突然對順治同了。

　人皆有偏，手心手背都是，人也都先護著手心。

　為什麼老天爺要那麼殘忍，非得收走我最的孩子？

　其他孩子死了，康熙或許會流一滴眼淚，或許連淚都不會流，僅僅嘆一句“知道了”。

　可若保有事，那就是挖康熙心上的，痛得康熙幾吐。

　康熙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聽醫的診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接見的那些蜂擁而至的、平時從未來過純親王府的宗親們，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的乾清宮。

　“皇上……”一直守到康熙回宮的太皇太后擔憂道，“你先休息吧。你若累到了，保醒來，定會自責難過。”

　康熙回過神，道：“是。皇瑪嬤也回去休息吧。”

　太皇太后問道：“隆禧他……”

　康熙搖頭：“就在這幾日了。”

　太皇太后扶著蘇麻喇姑的手踉蹌了一下，痛苦地嗚咽了一聲。

　康熙目送太皇太后離去，然后去看兒子。

　床上小被子鼓鼓，還一聳一聳。

　心很不好的康熙：“……”

　他輕手輕腳走到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在進被子里不知道在干什麼的胤礽。

　康熙雙手拎住被子兩角，提起一抖。

　胤礽咕嚕咕嚕從被子里滾了出來，里還叼著一干。

　康熙：“？？？”

　胤礽像倉鼠一樣，咔呲咔呲把干塞進了腮幫子里，揚起腮幫子鼓鼓的小腦袋，一臉無辜地看著康熙。

　康熙扶著額頭坐到床邊：“你干什麼？”

　胤礽：“唔啊哦……”

　康熙道：“吃完再說。”

　胤礽趕咀嚼咀嚼，把干吞了下去。

　胤礽手，攤開：“阿瑪，水！噎著了！”

　康熙揮舞著他的大掌，“啪”地一聲打胤礽手心。

　胤礽“哎呦”一聲收回手，怒視突然打他手心的康熙。

　康熙從趙昌手中接過溫水：“喝。”

　胤礽爬到康熙懷里，仰著頭咕嚕咕嚕。

　康熙嘆氣：“怎麼躲在被子里吃干？干哪來的？”

　胤礽傻笑不說話。

　康熙按住胤礽，在胤礽的服里了許久，又出幾塊用手絹和油紙包好的干、酪干，還有一塊沙琪瑪。

　康熙震驚無比。

　他兒子是怎麼在服里藏這麼多吃的？

　我是虧待了他嗎？他居然還在服里藏吃的！

　“我正在長！！”被搜出食的胤礽叉腰肚肚，理直氣壯。

　康熙了胤礽乎乎的小肚肚：“就找膳房，你在服里藏什麼零食？”

　胤礽被康熙了肚肚之后，了自己的小肚肚，繼續叉腰：“找膳房麻煩，不如吃干墊肚肚。”

　康熙見胤礽這理直氣壯到囂張的表，又氣又好笑：“那你也不該躲在被子里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