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兮枝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臉十分難看。
翻而起,看到放在桌子上的那一截樹枝,想起了前一天夜里,臉頓時更加難看了。
前一夜,嗤笑著自己,一步躍然而上,只當自己在荒唐的夜,喝了荒誕的,做了荒謬的夢。
直到半干不枯的樹枝乘風而起。
剎那間,濃稠的夜被撕開,踩在腳下的明明是小樹枝,但小樹枝自己似乎并不是這麼想的。
小樹枝覺得自己是千崖峰下十里孤林,是驍勇的風,是所向披靡的劍!
虞兮枝被這份速度與激給嚇傻了。
小樹枝本不管被風刮得零的虞兮枝,它穿梭過云層,掠過夜巡白鶴,囂張地過劍冢上空的無數劍意,竟然還未碎,一口氣扎暮永峰,在無數夜修的昆吾弟子驚恐又懷疑自己眼花了的目中,準無誤地懸停在了虞兮枝寢舍的門前。
極致的快接著絕對的靜,虞兮枝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要翻滾出來了,雙抖著扶墻進門,一的腥味都被吹沒了,才到床就直接栽在了上面。
……誰又能想到,再睜眼的時候,小樹枝還能穩健地自己上岸呢?
虞兮枝眼神渙散,飛快穿洗臉,逃避地繞墻而過,拎起煙霄劍匣就想奪門而出。
豈料小樹枝不依不饒,在出門的瞬間騰空而出,穩穩地停在了面前。
虞兮枝:……
這續航,實在厲害。
“樹枝兄弟,昨夜你就辛苦過了,今日實在不必繼續勞累。”虞兮枝好言相勸,已然不管樹枝能不能聽懂,自己的行為離不離譜,權當樹枝是個傳音,能讓白大佬聽到的話,“你在家中稍事休息,我晚間一定回來。”
樹枝懸停不。
虞兮枝:“……是這樣的,你或許有所不知,我們太清峰弟子去學宮,必須步行過迷霧林淬煉劍意,哪怕是筑基期弟子也不得劍。”
小樹枝這才有所意,微片刻,又平地升高一截,到了虞兮枝面前。
虞兮枝揣測片刻,不太確定地抬手握住了小樹枝。
小樹枝沒逃。
顯然是想要和一起去上課了。
就這麼握著也實在是不妥又奇怪,虞兮枝思忖半晌,干脆抬手將自己的發簪拔下來、換上了小樹枝。
所幸這次,小樹枝似乎沒有異議,安分守己老老實實地蝸居于的三千青之中,仿佛昨夜睥睨肆意的劍意只是一場夢,此時此刻,它只是繞指的小意發簪。
昆吾的煉氣期弟子不許用玉。
大道質樸,飯都不給吃,發簪自然也只準用木。
但虞兮枝修仙前,是青蕪府虞家的嫡長,修仙后,是昆吾掌門的親傳徒弟,太清峰大師兄虞寺的親阿妹。隨手換下的簪子雖是木制,用的卻是最名貴的未夏海沉香木,熏的是皇親國戚才用得起的磐華香。
又什麼時候用過半干不枯的小樹枝?
一路上所有見到虞兮枝的人,腦中都冒出了這個想法。
人人都知是何做派,所以這截樹枝便格外扎眼。
無數目落在上,再掃過小樹枝。
“是虞家破產了,還是二師姐轉了?”
“……比起這兩種可能,我更愿意相信是二師姐瘋了。”
“又或者出門太著急,忘記梳頭,所以隨手從路邊折了樹枝別在頭上?”
如此眾說紛紜竊竊私語如影隨形,虞兮枝只當沒聽見,但小樹枝卻似乎對這種萬眾矚目極為滿意驕矜,盯著它的弟子們也逐漸開始陷沉思。
……是從一小樹枝上看出了些愜意和愉悅,他們是不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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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兮枝不關心其他人的想法,被目洗禮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要說瘋,也是昨天先從小樹枝上看出不耐煩、天白日之下還和小樹枝聊天的自己更瘋一些。
走過迷霧林之時,林中樹枝微躬,走過藥田之時,萬畝良種葉片微卷,走過懸泉瀑布之時,剔水珠懸而不墜。路過紫淵峰,那山頭到山腳的整齊樹冠抖落一地葉片,從太清峰底走上學宮,云卷云舒,日麗風和,花團錦繡。
小樹枝得意洋洋盎然自得,虞兮枝卻渾然不覺。
黑發隨步伐搖,步履之中自有韻律,后劍匣致卻并不多麼結實,煙霄在其中被顛簸得晃來晃去,與劍匣邊緣撞出一些比叮叮當當更喑啞的聲音。
鳥鳴愈盛,劍意如花香四溢,小樹枝急擺,將四散劍意齊齊攪散。
依舊是乾坤朗朗,大道迢迢。
虞兮枝只覺得今日的宗門,靈氣好似比平時洶涌些,許是哪靈脈今日格外賣力輸出。
這樣一路走去,已是煉氣境后期。
……
學宮依然熙熙攘攘,虞兮枝照例準備去上一層,卻在下三層的位置停了腳步,好奇道:“高師弟,你怎麼在這里?”
與下三層的門弟子站在一起的,正是素來自恃親傳弟子的份,不屑與其他人攪在一起的高修德。
高修德轉頭看向虞兮枝的時候,正是一副臉紅脖子的樣子,乍一看到虞兮枝那張親切含笑的臉,顯然是前幾日的余威尚在,高修德先是下意識想要后退,然后才像是想起來什麼一樣,提了嗓子:“二師姐,你應當也聽說了吧?劍冢兇氣太盛,小師妹傷及基,懷薇真人要為請西雅樓樓主調養的事!”
虞兮枝心道自己這幾天過得太過富,甚至都要忘了還有小師妹這件事,無論從未來的惡毒配還是從二師姐的角度來說,都無端有幾分心虛。
不過心虛是的事,也不必讓高修德知道,于是道:“那又如何?”
這一次,不待高修德答話,已經有門弟子不服喊出聲:“為何要請?是我琉峰的丹不如那西雅樓嗎?是我峰濟聞真人不如那西雅樓的樓主嗎?!小師妹的病,為何要由他人之手,這豈不是……豈不是……”
“豈不是滅我們威風,助他人志氣!”有人看他說不下去,主氣勢洶洶接過話頭。
“對!”
“就是!怎可如此!”
一片義憤填膺中,大家這才發現站在樓梯外的并沒有說話,不由得紛紛斂聲,向虞兮枝看去:“二師姐,你覺得呢?”
“我覺得?”虞兮枝佁然不,笑容不變:“我覺得,你們如果這麼不服,就去太清峰正殿門口長跪,去懷薇真人的住質問,去向西雅樓樓主下戰書呀,難道你們覺得吵贏了一個高修德,就能改變什麼嗎?”
眾人雀無聲,說的那些事,他們想都不敢想,卻被對方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
高修德擰眉,心道聽起來二師姐像是向著自己說話,但最后一句怎麼又像是在拐彎罵他?
虞兮枝繼續聲細語道:“你們有本事,就去治好小師妹的病,師母自然不用再請西雅樓樓主,琉峰也自然不會面掃地。若是做不到,就都閉去修煉吧。”
不繼續停留,舉步登樓:“……修煉到自己能夠做到為止。”
下三層門弟子怔然無語。
他們一起看著樓梯的位置,二師姐的道服下擺依然是最親傳乃至門弟子中最干凈的,干凈到上面只有一朵小黃花。
但這朵干凈弱毫無存在的小黃花,聲卻震耳發聵地讓他們都閉去修煉。
高修德默立半晌,一提道服長擺,冷哼一聲,也追上了虞兮枝的腳步。
他也是昆吾山宗弟子,平素最以自己雪蠶峰峰主親傳弟子的份自傲,剛才與琉峰的門爭高下時,他的心又何嘗不在掙扎?
雪蠶峰遍布藥田,他自小便嘗遍百草,隨師尊濟良真人下山開醫館,行善積德,如無意外,日后他在醫上的造詣定當不淺。
懷薇真人要去請西雅樓了,說明琉峰不行,雪蠶峰也不行。
他也想爭這口氣,可是要被治的人……是小師妹。
高修德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走在他前面的二師姐,道服勾勒出纖細腰肢,而腰肢被黑發覆蓋,再向上則是直背脊,如松柏幽微。
昔日那個被一逗弄就眼底飛紅的怯懦二師姐不知何時早已消失,他這樣仰頭看著面前二師姐的影,耳邊還是方才的話語,腦中生不出半分遐念,只覺得二師姐步履從容,高山仰止。
小師妹……就從不會這樣。
小師妹像是靈的兔子,又像是山間的靈。笑起來的時候像是人間四月的天,讓人見之則想要這份明永存,而不笑的時候,卻仿佛人間四月尚飛雪,教人心頭痛惜,想要干眼中盈盈的水汽。
想要為這樣的小師妹治病,不想要難……有錯嗎?
他是雪蠶峰的親傳,卻對小師妹的病束手無策,只能求助于外援,又……有錯嗎?
高修德想不明白。
他不可能去太清峰正殿門口長跪,去懷薇真人的住辯駁,更不可能去向西雅樓樓主下戰書。
他想要小師妹快點好起來,卻也不想自己的宗門蒙。
高修德出逐云城高氏,歷來便是修仙大族,他家門興盛,家世雄厚,而他踏仙門便親傳,一生順風順水,掐指算來,這竟是第一次知道,人生竟然還有如此這般的兩難之境。
他這樣想著,踏著二師姐走過的臺階,一路而上,又突然想起,二師姐其實也就比小師妹年長一歲,今年也不過堪堪十四罷了。
他再抬頭,目落在了在二師姐頭上。
青中,有一糙到不甚和諧的小樹枝。
二師姐側頭,小樹枝便也側。
二師姐頷首,小樹枝便也跟著。
高修德開始陷沉思。
……是從一小樹枝上看出了鄙夷和嘲笑,他是不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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