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春園中。

　太子將書房和臥室搬到了太皇太后所住樓閣中, 每日一邊理政務，一邊親自服侍太皇太后湯藥。

　皇太后見太子勞累，多次勸說太子, 但太子都拒絕離開。

　“皇瑪嬤才應該休息, 您已經幾日未睡好了。”胤礽寬道，“有我和公主、阿哥們流侍奉烏庫媽媽, 皇瑪嬤不用擔心。”

　皇太后苦笑。

　知道皇子公主們能盯住下人們照顧好太皇太后, 但不敢錯開眼。

　皇太后“天真”了一輩子，一直于太皇太后的保護下，很腦子。

　如果太皇太后去世了, 不知道該如何接著走下去。

　或許已經了許多, 只要足夠老實，就能繼續做皇帝尊重的皇額娘。但皇太后心里沒底啊。

　有人能依靠的時候，誰想磕磕絆絆跌跌撞撞獨自前行。

　若是太皇太后去世，遇到任何事，都得自己腦子, 反復琢磨這件事是對是錯，能不能做。

　平衡草原和大清關系的事, 說不準也要落在頭上。

　以后那些科爾沁的人, 肯定會找自己要好。應該如何是好？

　“保，瑪嬤好怕。”皇太后急慌了神, 向著一個還未長的孩子求助。

　胤礽輕輕把皇太后抱住，拍著皇太后的背道：“皇瑪嬤放心, 萬事有我在。保會護著皇瑪嬤。”

　皇太后閉上眼，眼淚溢出, 哽咽不已。

　胤礽繼續輕輕拍打著皇太后的背, 安皇太后的緒。

　待皇太后哭累之后, 胤礽讓人伺候皇太后睡，并讓人在皇太后臥室安放了一張小床，讓胤祺陪著一起睡。

　胤祺已經七歲，就算放假之時回到皇太后宮中，也不會再與皇太后同睡。

　胤礽無視那些說“五阿哥已經長大了”的人，對胤祺道：“小五，你不需要做什麼，就只要一直陪著皇瑪嬤就行。”

　小胤祺的眼睛腫得像個桃子，雙手攥胤礽的袖子：“哥哥，我、我……”

　胤礽了小胤祺的頭發：“小五，你已經是大孩子，很快也要和你三哥、四哥一樣，幫汗阿瑪做事。只是陪伴而已，這點小事，你一定能做到。”

　小胤祺吸了吸鼻子，使勁點頭。

　胤礽道：“乖。”

　讓小胤祺陪著皇太后后，胤礽又囑咐胤祉：“出版社的事，你不能丟開。侍疾的同時，也要做好手頭的工作。三弟，你能兼顧工作和侍疾嗎？”

　胤祉聲音抖：“能！”

　他要把擔驚害怕全部發泄在和人吵架上！

　安好胤祉，宮中因太皇太后突然病重，十分混。讓小皇子們回各自額娘和養母邊，分開照顧，因妃嬪們以前好幾次的疏忽，胤礽有些不放心。

　剩下的弟弟們，胤礽擅自做主，接佟皇貴妃來暢春園，將惠妃和榮妃與佟皇貴妃安置在一較大的園林，由佟皇貴妃、惠妃和榮妃三人共同照顧。

　他又把公主們也召集起來，年長些的公主住在皇太后。

　太皇太后唯一還活著的兒淑慧長公主，在康熙十二年的時候就已經回到京城。胤礽也把淑慧長公主接到宮中與皇太后同住。

　年長的公主們與胤礽一起照顧皇太后、太皇太后。

　稍稍年的公主則送往佟皇貴妃、惠妃、榮妃照顧。

　“皇貴妃母，公主和阿哥就托您照顧了。如今太皇太后病重，皇太后積郁疾，只有您能鎮住后宮。”胤礽恭敬道，“皇貴妃母有任何需要，請立刻告訴我。”

　越發穩重雍容的佟皇貴妃嚴肅道：“太子不必擔憂，我定會護好后宮。”

　胤礽將事安排妥當之后，到了第三日，康熙才回京。

　雖然康熙接到書信的第一時間就喊著要回宮，但作為帝王的理智，還是讓他冷靜下來，先將曲阜之事理妥當，將后續之事分給信任的大臣之后，才啟程回京。

　回京后，他直奔太皇太后，見胤礽正在太皇太后床頭支了個小桌子批改奏折。

　見康熙回來，胤礽丟掉奏折，趕給康熙做噤聲的手勢。

　康熙屏住呼吸，躡手躡腳走到太皇太后床邊，看著太皇太后過于憔悴的容，不住抖。

　胤礽起抱住康熙，安康熙的緒。

　康熙了幾下胤礽的腦袋之后，終于冷靜下來。他帶著胤礽離開房間，問道：“太皇太后病穩定了嗎？怎麼會突然病重？”

　胤礽搖了搖頭，疲憊道：“醫說，太皇太后只是老了，不是病了。”

　康熙呼吸一滯：“老了？什麼老了？民間有八、九十高齡的老人，太皇太后這年齡什麼老了？朕不信，醫在哪！”

　胤礽沉默著跟著氣勢洶洶的康熙去找醫。

　胤礽聽醫們的診斷，聽明白太皇太后的病，為心肺突然衰竭。

　心肺衰竭的病因不只是衰老。

　細菌染、高脂高、胖、熬夜等，都可以造心肺衰竭。

　老年人本患多種基礎病老年病，有可能什麼事都沒發生，的平衡就被打破，導致心肺衰竭。

　在現代社會，輸氧、輸、心肺復蘇等，可能將心肺衰竭患者從死亡線拉回來。

　在這個時代，就只能等死，無藥可醫。

　就是“老了”。

　就是“天命已盡”。

　醫們的醫已經很厲害，能勉強把太皇太后從病重中救回來。

　但醫也說，現在他們所做的一切事都是在拖時間。太皇太后的病治不好，隨著時間推移會越來越嚴重，越來越痛苦，直至死亡。

　他們會竭盡全力拖到冬天。可一旦進冬天，萬凋零，生氣薄弱，他們就回天乏了。

　康熙懷揣渺茫的希問道：“若是去小湯山呢？去南方呢？”

　醫們搖頭：“車馬勞頓，只會加重病，再者……”

　再者勉強把太皇太后拖在人世間，對太皇太后而言，也是一種折磨。

　康熙淚如雨下，再暴跳如雷，到底沒能像暴君一般懲罰醫，而是揮揮手讓醫們繼續為太皇太后續命，還給了醫們賞賜，獎賞他們及時吊住了太皇太后的命。

　康熙搬去和胤礽同住，父子二人再次同睡一屋，每日流為太皇太后守夜。

　太皇太后這一病，一直昏昏沉沉，沒有蘇醒。

　雖然活著，卻好似已經死了，只條件反的咽下湯藥和羹，勉強維持著生機。

　冬季來臨了。

　今日冬季不知道為何，居然特別寒冷，早早就降下了雪。

　在初雪那一日，康熙站在雪地中，忍不住質問老天，為何今年冬季如何冷。

　胤礽看到康熙在雪地中痛哭流涕，只默默跟在康熙后，一同垂淚。

　第一世太皇太后病重時，他已經記事。

　就是今年，就是這個冬季，太皇太后與世長辭。

　那時他也很悲痛。但這一世，他和太皇太后更親，太皇太后對他更溺，他與太皇太后的更加深厚。

　在康熙面前，他雖與康熙的父子親是真的，但要維持這段父子親，他總是要絞盡腦，做些偽裝。

　不是這輩子的汗阿瑪不夠好，只是君臣有別。

　但在太皇太后面前，除了最初的順治附，他再未在太皇太后面前偽裝過。

　胤礽與太皇太后相時，就是尋常曾祖母和曾孫兒的相。

　他們從來不說政務，不用猜測對方心里所思所想和所忌諱的事。他們總是依偎在一起，說宮中的小阿哥小公主，說汗阿瑪的壞話。

　太皇太后對汗阿瑪所有黑歷史都記得一清二楚，連汗阿瑪尿了幾次床都知道。胤礽最團在太皇太后懷里，聽太皇太后說汗阿瑪的黑歷史。

　如果這時候，旁邊再配上一個咬牙切齒汗阿瑪當布景板，就更開心了。

　京中戲曲流行的時候，胤礽有空就會帶著弟弟們去臺上串戲逗太皇太后開心。

　太皇太后興致來了，也會上臺唱一段老生。

　太皇太后能聽懂漢語，但不說漢語。為了學唱戲，漢語居然說得流利了。

　之后胤礽從西方歸來，帶回來西方的話劇和歌舞劇，用漢語改編之后，太皇太后又上了新的外國戲劇。

　慈寧宮每日樂呵呵，太妃們再不復往日孤苦清冷，只能聚在一起念佛苦修。

　在宮里，除了和兄弟們在一起，窩在一群老太太中當孩子，是胤礽最輕松的時刻。

　之后或許他也能每日拜見皇太后，但無法再像以前那樣整日待在長輩們邊玩耍了。

　因為這些老太太都和他沒有緣關系，不是他真正的曾祖母，對他的好中總會摻雜著些許利益，就像是宮中那群對他非常和藹可親的妃嬪們一樣。

　們在宮中的地位也遠不如太皇太后，不能像太皇太后那樣護著自己，拎著拐杖把汗阿瑪追出好幾道宮門。

　這個宮里，再沒有可以讓他沒心沒肺當孩子的地方了。

　康熙還在雪地里哭泣，胤礽拋下他的阿瑪，獨自走回屋。

　他摘掉絨絨的小帽子，蹲在太皇太后床頭，將太皇太后枯槁如柴的手放在自己的頭頂：“烏庫媽媽，您醒醒，保想您了。”

　康熙發現兒子不在了之后，也跟著回到屋。

　他看到當兒子蹲在床頭小聲泣時，太皇太后的眼睛居然睜開了。

　他屏氣凝神，不敢上前，擔心一切是錯覺。

　“保，現在是什麼時候了，花還開著嗎？”太皇太后氣若懸，聲音卻清晰地傳進胤礽的耳中。

　蹲在地上的胤礽抬起頭，勉強出笑容：“現在臘梅花都開了。”

　太皇太后道：“臘梅花也好看。”

　胤礽道：“烏庫媽媽，再堅持堅持好嗎？紅梅花比臘梅花更好看。”

　太皇太后笑道：“臘梅花就好。紅梅我是看不到啰。玄燁，你站在那里干什麼？趕過來，讓瑪嬤好好看看你。”

　康熙忍著悲傷走過來，也學兒子一樣蹲在床邊，湊齊太皇太后：“瑪嬤。”

　“瘦了，都瘦了，多吃點啊。”太皇太后道，“扶我起，我想去看看臘梅花。”

　康熙的微張，卻沒有作。

　太皇太后笑斥道：“怎麼了？沒聽見瑪嬤說的話？”

　康熙猛烈抖：“瑪嬤……要不再休養幾日，待雪停了再出門賞花？”

　太皇太后道：“下雪了？下雪好啊，雪中的臘梅花更好看。扶我起來。”

　康熙絕地閉上雙眼，抖著站起：“為太皇太后更。”

　宮嬤嬤們趕拿來皮斗篷。

　胤礽吩咐人找來椅，在椅上放好厚厚的皮，和康熙一起，將太皇太后推出了門。

　雪越來越大，即使路上一直有宮人在清掃，也有一層薄薄的細雪鋪蓋在地面上，被椅出窄窄的車痕。

　太皇太后生病，本不該涼。但今日，康熙卻沒有轎子。

　太皇太后上覆蓋著厚厚的皮和棉被，懷里揣著好幾個暖籠子，旁有太監舉著大大的華蓋遮蔽風雪。

　因太皇太后重病，他們今年冬季沒有回宮，仍舊在暢春園。

　暢春園每逢節氣，都會選應季的花朵移植，讓宮中貴人們一年四季都有花可以賞。

　新造的臘梅樹林離太皇太后所住的地方很近，是胤礽吩咐移植的。

　太皇太后一路嘮叨：“玄燁，你看你就沒有保孝順。”

　康熙出笑容：“是，孫兒想得不如保周到。”

　康熙和胤礽一同推著椅，碾過青石板鋪就的小路，一路顛簸，來到了臘梅林。

　在這里，皇子公主們已經等候多時。

　太皇太后道：“肯定是保讓人來的，玄燁啊……”

　康熙苦笑：“是，孫兒想得不如保周到，該打。”

　太皇太后大笑，笑聲很虛弱。

　“烏庫媽媽……”

　曾孫兒圍繞在太皇太后邊，了一聲之后，都安靜地候著，不打擾太皇太后賞花。

　皇太后拖著病軀來了，給太皇太后指哪些花最好看。

　常寧和太皇太后唯一活著的兒淑慧長公主也很快到了。淑慧長公主唱歌，常寧給太皇太后表演了一場簪花戲。

　福全和小胤禛還在天津，康熙沒有告訴他們太皇太后病重的事，以免耽誤他們工作；胤禔帶兵在外，要預防準噶爾冬季沒糧南下掠奪，康熙也沒有告訴他。

　剩下的人，能來的都來了。

　太皇太后笑道：“熱鬧，熱鬧好啊，你們要一直這麼熱鬧。”

　康熙哽咽著笑道：“好。”

　太皇太后道：“看夠了，回去吧。你們都別送了，皇上單獨送我回去。”

　其他人都留在了雪地里，只康熙推著太皇太后離開。

　“太子哥哥……”小胤祺仰頭問道，“烏庫媽媽的好轉了嗎？”

　胤礽沒回答，他道：“你們都先回去吧。小五，把皇瑪嬤照顧好。胤祉，帶弟弟們離開。純禧姐姐，公主們就由你照顧了。”

　胤祉和純禧領著皇子和阿哥們離開，小胤祺牽著皇太后的手離去，只有常寧還在雪地里站著。

　淑慧長公主想要留下侍疾，但年紀也大了，被胤礽勸走。

　“叔父，別著涼了。”胤礽勸道。

　常寧搖了搖頭，頹然道：“太皇太后是回返照嗎？”

　胤礽沉默。

　常寧道：“是不是該大阿哥、四阿哥和福全回來了？或許還能見到瑪嬤最后一面。”

　胤礽道：“我會勸汗阿瑪。”

　常寧仰著頭，看著雪花：“皇上是太皇太后一手帶大，他與太皇太后比我與福全更深。可他與太皇太后如此深，還能保持理智，以國事為重，真不愧是皇上。”

　胤礽聽著常寧的諷刺，繼續沉默。

　常寧道：“罷了，你也只是皇上臣子，和我一樣，我和你說這些又有什麼用？走，去太皇太后門前候著。”

　胤礽點頭，和常寧一起離開了臘梅樹林。

　……

　胤礽和常寧等候了許久，康熙推門出來：“太皇太后已經睡了，醫說，太皇太后還能再支撐幾日。常寧，去傳朕的旨意，讓福全、胤禔、胤禛回來。”

　醫說幾日，就真的只剩下不到半月的時間了。

　常寧臉上有些掛不住。

　他剛說完康熙壞話，康熙就打他的臉。

　常寧離開之后，康熙對胤礽道：“太皇太后說，若將來我與你起了沖突，決意廢太子，就將你放逐海外，圈在胤禔封地，一輩子不準回大清。”

　胤礽道：“我還以為太皇太后會說，把我圈在能跑馬的溫泉莊子里。”

　康熙白了胤礽一眼：“你可以讓胤禔給你多建幾個溫泉莊子，每日換著跑馬。”

　胤礽道：“大哥的封地里有溫泉嗎？唉，我得讓人趕去尋一尋。不過沒有溫泉，沙灘海洋也不錯。大海啊，你全是水。”

　康熙敲了胤礽腦袋一下：“你這什麼歪詩，沒個正形，怪不得太皇太后如此擔心你。”

　胤礽了腦袋，道：“我詩詞天賦不好，難道不是該怪汗阿瑪您沒教好嗎？哎喲。”

　康熙使勁扯著胤礽的臉頰：“還貧！”

　胤礽趕告饒。

　康熙冷哼：“趕去理政務。”

　胤礽道：“要去一起去，兒子才不要獨自忙碌。”

　父子二人吵吵鬧鬧，朝著隔壁屋小小的書房走去。

　一日后，福全和胤禛趕了回來。

　沒長時間騎過馬的小胤禛，把大都磨破了，走路外八字像只鴨子。

　他一見到胤礽，就撲進胤礽懷里哇哇大哭，

　又是三日后，胤禔快馬加鞭不眠不休趕了回來，馬差點被他累死。

　胤禔回來先看了太皇太后一眼，然后就地倒頭就睡，還是胤礽把他背回了屋。

　太皇太后的兒、孫兒、曾孫都在旁了，但一直沉睡著，沒有醒來。

　康熙帶著太子，和文武大臣步行至天壇祈福，愿折損自己壽命為太皇太后延壽，太皇太后仍舊沒有醒來。

　直到有一日，胤礽在太皇太后耳旁哭泣，讓太皇太后看看伯父、看看大哥、看看四弟，別留下憾。

　太皇太后就像是和胤礽有心靈應一樣，再次艱難睜開了眼，見了福全、胤禔和胤禛最后一眼。

　笑著對康熙道：“我這輩子，真是一點憾都沒有啰。”

　然后，太皇太后閉上眼，微笑著溘然長逝。

　屋哭聲一片。

　……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離除夕僅有五日，太皇太后崩逝，年七十五歲，沒能拖過這一年。

　臘梅樹林的花還開著。天空中又下起了雪。

　狂風乍起，卷起地上和空中的雪花，枝頭的臘梅花瓣飛離枝頭，和雪花一起窸窸窣窣重新落地。

　雪地便染上了臘梅暗香，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