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華院里的廂房廊下還堆著幾箱未來及收拾妥當的嫁妝，嫁妝從謝府抬回來后，祖母稀里糊涂地擺弄了一陣，說這幾箱要等自己回來收拾，沈蕁只瞧了一眼，懶得去，直接洗漱了上床。

星河耿耿，長夜冥冥。

沈蕁醒來后披下床，推窗向宮城方向。

不知在那金璃碧瓦下的宮闕中，今夜又是怎樣的一番爭鋒相對，圖窮匕見，亦不知在短兵接的最后，誰會是勝利者。

若是宣昭帝失敗，沒有關系，還有一份最后的籌碼。

寅時不到，沈蕁便收拾了兩件，牽馬悄然離開了國大將軍府。

于黑暗中在西城門不遠的街角，駐馬凝視著關閉的城門。

不一會兒城門打開，再是一炷香之后，一人一馬自安靜深曠的主街上急速而來，馬蹄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重重從心上踏過。

馬上的人后背了一桿長槍，槍頭的紅纓在一片黯沉中灼著的眼，他角翻飛，一瞬間便縱馬越過兩扇翕開的厚重城門，如風一般，奔向城外廣闊的天地。

在沈蕁口的巨石落了地。

年輕的皇帝在與太后的鋒中拼得了一線勝利，也逐漸顯出了他之前一直被在巨大影下的鋒芒。蕭直保下了謝瑾和這兩萬暗軍，雖然是在培養自己的羽翼，但他總歸是賦予了謝瑾一片可以自由飛翔的天空。

一線曙自東方亮起，沈蕁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順著臉頰一滴滴落到了襟上。

一日后的傍晚，沈蕁牽馬進了榆州境的一座小城，尋了主街上最熱鬧的一客棧打尖。

榆州一線并不是去往龍關最快捷的路線，走這一條道，特意往西繞了路，是不想在路上與謝瑾相遇。

怕一旦相見，會控制不住自己，路途迢迢孤萬里，行程中人是最脆弱的時候，會難以自控地想去攫住那一點溫暖和藉，以抵抗那種深骨髓的孤單和心的惶然無依，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干脆遠遠繞開，絕了那點念想。

在客棧的馬廄看著伙計給馬喂了水和草料，又請他打了清水，自己洗了洗臉，整理了一下被風吹的發髻，上了客棧二樓。

大廳里座無虛席，擁不堪，小二因著沈蕁那一塊分量不輕的白銀，特地給尋了個靠窗的位置，另安了一張空桌。

沈蕁的長刀靠在桌角，面容冷冽如霜，因此一人占了一張桌子也無人敢來和拼桌。外頭暮已降，華燈初上，窗下的街道上人流如織，不遠有一條小河，河上一彎拱橋，橋上與河岸兩邊彩燈煌煌，歡語盈盈。

這客棧的二樓正有堂會，此時更是人滿為患，坐在廳堂中央彈唱的歌指下琵琶嘈嘈切切，歌聲清脆悠婉，唱的卻是一曲《塞上聽吹笛》。

今日是二十四節氣中的小雪，沈蕁沒想到在這樣一個小城里也能見識到這般的熱鬧，雖與上京的繁華盛景遠遠不能相比，但在這樣一個寂寞的夜晚，于而言已經足夠，甚至有些驚喜。

“雪凈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借問梅花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歌再次重復了一遍唱詞，漸漸收了尾，歌聲余音繞梁，如牽繞在沈蕁心上，微微一笑，低頭喝了一口酒。

酒味清甜，口有淡淡的暖意，沈蕁了大氅搭在椅背上，托著腮幫聽那歌重新唱了一曲歡快的《春山新雨》。

不由想起謝瑾書房里那幅《春山牧雨圖》，也想起他寫的那首五言題跋：“煙霞潤廣樹，碧葉繡清安，新綠又一年，攜雨看山歸。”

也許明年春暖花開之際，邊關又能重新安定下來。只是鋒煙戍鼓胡塵飛雪，長風寒甲十里黃云，韶年復一年這般逝去，恐怕是南歸不識春風面，推門霜落夢魂單了。

沈蕁只打算在此地逗留一兩個時辰，汲取一點暖意便重新上路，因此慢慢斟著酒，卻一直沒怎麼喝。

廳堂中的人有些是為那歌的歌聲而來，歌唱完了這曲不再唱，人也就漸漸散了些，沈蕁眼在松落下來的大堂里一掃，卻見對面的西窗下，同樣有一個人，和一樣單獨占了一張桌子，長槍靠在桌角，桌面上只擺了一壺酒，一個酒杯。

修長的手指在酒杯邊緣，人卻看著窗外，喧囂熱鬧都與他無關，他穿一藏青長袍，襯得臉尤為蒼白，姿頎氣息幽冷，自一個寂寥落拓的世界，憧憧人影后像是從心上出來的一抹不真實的影子。

沈蕁靜靜看了半晌，笑了起來。

呵，原來和想到一去了。

不想在路上到他，他同樣不想，所以不約而同地饒了路，卻又差錯地在這個陌生的小城里相逢。

既如此，也就沒什麼好躲的了。拿起椅背上的大氅，提了長刀起。

“都是天涯過客，不知能否共用一張桌子？”

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謝瑾一僵，回頭的那一剎那，眸中猶帶著恍然和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的妄念迷花了眼，他怔忪著皺起了眉頭。

沈蕁將長刀靠在墻角，大氅放到他對面的椅背上，返回去拿自己桌上的酒壺酒杯和小菜。

謝瑾目落在那件大氅上，鐵銹紅的鑲刻鶴氅，是他沒見過的，原來不是自己的臆想，原來……也走了這條道。

他不住苦笑，狹路相逢無可躲避，不知方才回眸的一刻，可被看見眼中來不及收起的緒？

算了，本也冰雪聰明，又怎會不明白？何況是在這樣一個熙來攘往的小城，萬丈紅塵中冥冥相遇，放任一回想是無妨。

端著碗盞提著酒壺，指尖夾著酒杯再次越眾而來，一眼瞥見他癡癡的眸，似水波乍泄，不再藏。

低頭躲開他的注視，坐下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都說西出關無故人，看來我運氣尚好，這條偏僻的路上也能遇到故人，”笑道，朝他舉起酒杯，“今日可是小雪呢！”

謝瑾微微一笑，與杯。

沈蕁仰頭喝盡，轉頭去看窗外。外頭綠水紅橋十里太平，燈火樓臺冬和暖，只是再熱鬧都似乎熱不過籠罩在上的那視線。

“你老看我干什麼？”沈蕁臉，“我臉花了麼？”

謝瑾略微錯開目，許久卻道：“你恨我麼？”

沈蕁不答，反問他：“那你恨我麼？”

他無言，去拿桌上的酒壺，正好他也手過來，指尖相的那刻，謝瑾像是被火燙了一般，飛快收回手。

沈蕁頓了頓，慢慢往兩只酒杯中斟著酒，堂會已散，大廳里漸漸蕭條，街道上的燈節夜市卻盛到極致，只是如此繁華喧囂也終有散去的一刻。

“你我第一次這樣平心靜氣坐下來一塊兒喝酒，”笑道，隨意找了個話題，“你還記得是什麼時候麼？”

“洪武二十三年，你及笄那一年。”謝瑾略微低沉的聲音響起，似浸著幾傷。

沈蕁一愣，酒杯舉到邊頓住，“你倒記得清楚。”

謝瑾抿一口酒放下酒杯，“你與我約定，今后不再手，以酒為誓，各飲三杯。”

沈蕁笑了起來，聽見他說，“我喝完三杯就沒再喝，你卻沒止住，大醉后被你娘背回去，你家老爺子后來見了我，還罵我來著。”

笑得更厲害了，眼眸彎彎似月芽，里頭藏著燈火星，閃閃爍爍，細碎流拂人心。

“難怪你記得清楚，”笑道，帶著幾分促狹問他，“那我再問你，我們一共對酌幾回？記不清了吧？”

謝瑾長嘆一聲，“我酒量不好，對酌次數不多，如何記不清楚？洪武二十三年那次是第一回，洪武二十五年，你接管西境軍……”

他注視著杯中清酒慢慢說著，流年滔滔細數而過，寒夜清酒亦慢慢有了幾分暖意，而靜靜聽著，神和地瞧著窗外，舒展眉眼悄藏繾綣。

“……最后一次，是不久前的青霞山獵場——”他說到此，兩人不能避免地想到極盡風流天幻海的那一夜，面孔漫上霞，眼覷過來，正好他也在瞄，目一即分，心跳立刻了節奏。

“對了，好像還算了一場……”他蓋彌彰地笑，笑意卻凝固在邊，迎著詢問的目，說不出話來。

在剎那間了然，房花燭的那一晚，本該會有一場對酌的，但那杯之酒，卻終是沒有飲下。

原來都藏著陷阱，再說下去，這酒怕是不能再喝了。

不過也是時候走了，想，趁著燈市還未散，上暖意剛剛好，這一場意料之外的相聚與對酌，足夠支撐余下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