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船北馬,北方運輸自然以車馬爲主。其實牛車的載重量更大,但是速度太慢,因此長途運輸有用牛車的。大宋產馬地區不多,馬匹軍用尚且嚴重不足,民間也沒有那麼多的馬匹,因此長途販運多以騾子和驢爲主要運輸畜力。
丁家倉促之間要湊齊兩百車米糧、兩百輛車子和拉腳的騾馬,以及上千號押運的民壯,居然是被他們一夜之間便辦到了,僅此一舉,足可以看出丁家在霸州的人脈和勢力有多麼龐大。
不過倉促間湊出來的車子固然是什麼型號、原本做什麼用的車都有,騾馬也是什麼樣的都有,臊豬兒薛良運氣不好,趕著一輛驢拉著的掛角車,偏那車還是裝過大糞的,雖說沖刷的很乾淨,難免還是有點異味,弄得他坐在車轅上,用遮口巾裹著面,還把臉揪的跟包子似的。
尤其是見到丁浩趕著一掛由兩匹髮油鋥亮的大騾子拉著的大車,風風的走在前面,有時候丁大小姐還從馬上下來,到他車上去坐一會兒,臊豬兒就不免暗自慨:“這世上的人大多都是以貌取人,丁大小姐也不能免俗啊。其實……俺的車把式比阿呆老到哇,大小姐咋就不上俺的的車?”
丁浩是丁家的人,這是不爭的事實,丁家許多下人都知道,儘管他們在丁老爺面前諱莫如深。丁玉落自然也覺得這個與自己有著緣關係的男人比起其他人來要親近得多,尤其是這種家族生死存亡的時候,誰只是純粹利益的結合,遠近親疏一目瞭然。
就像柳十一的遠房侄子,因爲柳十一的關係也在丁家當差,平常堂叔家裡有點大事小,他都不餘力的去幫忙,逢年過節時去送禮探的次數比他的親兒子還殷勤。柳十一兩相比較,總覺得自己那懶兒子沒出息,對老子也不夠親熱,於是不免大發牢。
他的婆娘便用搟麪杖指著他鼻子便是一通臭罵:“你這個瞎了眼的老東西,你那遠房侄兒孝敬你,是覺得你對他有用,你以爲人家真是把你當爹孝順了?可你兒子不同,別看自打了親,還不及你那侄兒上門勤快,可你現在當著外院管事,他是你兒子;你不當外院管事,他還是你兒子;只要你是他爹,他就不能不管你,你那八桿子打不著的侄兒麼?”於是柳十一就屁也不放一個了。
丁玉落也是如此,累了、倦了、心力憔悴的時候,不想在外人面前暴自己的弱,可是又不能不歇歇,唯一能讓不做掩飾的放鬆下來的地方,就是丁浩駕的那掛大車了。
丁玉落騎在馬上時,就像一個英氣的男人,乘著駿馬,繞著整個車隊不停地打轉,鼓舞士氣、理一些因倉促上路準備不周的問題、安排探馬不斷探查前方道路,隨時與柳十一、陳鋒、楊夜三個管事商量修訂行進路線,好像力充沛的永遠都使不完似的。
可下了馬坐在丁浩那輛馬車上時,卻疲憊的連手指頭都不想擡一下。也只有坐在邊的丁浩,才能看到眼底深的惶急和焦灼,還有疲憊不堪的模樣。丁浩在停車休息的時候把糧垛子挪了一下,堆出一個半人深的能讓人倚靠的地方,既擋風又容易休息,還不致讓人看到倚在那兒的人臉上的疲憊。這些舉雖然細微,丁玉落卻知道他是爲了自己,心理上對他也就更親近了。
此刻,正坐在丁浩邊時,子倚在糧米垛子上,兩條大岔開,懶洋洋地把子癱在車板上,就像一個俗的漢子,完全看不出一點大家閨秀的模樣。如今也只有在丁浩面前,才能如此放鬆。
“大小姐,你不要太著急,我聽馮大掌鞭說,如果咱們按這個速度趕路,趕到廣原時頂多遲三天,幸虧大爺提前那麼久出發,總算給咱們緩出了時間。”
馮大掌鞭是葉家車行聽說丁家有難,借給他們的一個車把式。葉家車行是西北地區最大的車行,運人販貨傳遞書信,什麼活計都接。新春佳節,葉家車行大部分的人都放了大假,得過了元宵節纔回來,馮大掌鞭沒有家人,就住在車行裡,走南闖北經驗富,去廣原更是識途老馬,所以就被請了來。
丁玉落振作了一下神,緩緩蜷起自覺姿勢有些不雅的雙,輕輕嘆息一聲道:“這我知道,我擔心的是,那夥賊人會不會捲土重來,繼續打咱們的主意。這一路路途遙遠,要是出點什麼事把行程耽擱久了,那糧食運到了也來不及了。再說,我現在以重賞激勵大家番休息徹夜趕路,行程雖然快了,可是很難持久的,馮大掌鞭走慣了長途,趕著車都能瞌睡休息,別看他年紀大了,這樣的辛苦卻是承得起的,可這些民夫車伕,大多都是臨時拼湊來的,再走兩天就不了。”
丁浩知道丁玉落說的是實話,這樣趕路不止人不了,牲口更不了,用不了多久,速度是一定要慢下來的,那樣的話,趕到廣原的日期就很難確定了,也許晚五天,也許晚八天,甚至十天半個月,一旦邊軍因爲糧食的問題同韃子作戰失利,那丁家的命運可想而知,他們勢必要爲廣原枉死的無數軍民抵罪。
丁浩對丁家一點都沒有,無論是道貌岸然的丁庭訓,從未謀面的丁承宗、紈絝浪的丁承業,也許只有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彼此關係還算溫和。可是他現在的命運還是跟丁家切相關的,他在心裡已經漸漸接的母親楊氏就在丁家,那是一段割捨不下的親,一旦丁家沒落,做爲簽了賣契的楊氏又該何去何從?在這個世上毫無基、甚至除了臊豬兒薛良完全談不上一點社會關係的他,又該何去何從?
白手起家,絕不是紅口白牙地說說就辦得到的。現代社會重視人際關係,古代世界更加重視人際關係。沒有社會關係,不悉這個世界的風土人,那將一事無。
過年的時候,丁家備了大量的禮單,吏孔目,就連鎮上的稅丁、差役都有份。丁浩看了了心事,想想自己材相貌也還過得去,雖說這繁字不怎麼會寫,可是大部分還算認得,要算也只能算個半文盲,要是在府裡謀個差役的差使大概還算夠格。
可是一打聽才知道,那是想都別想。別看稅丁、差役這類人在戲文裡面出現時,都是龍套的不能再龍套的小人,但是擱在現實生活裡那就是古代的公務員。大宋國的公務員待遇是相當不錯的,絕對比一千多年後的公務員還要難考,他就算祖宗八輩家清白,也未必有那個門路和機會,更不要說他如今的份了。
甚至比稅丁差役還要龍套的店小二他都幹不了。店小二要一口氣能記住七桌客人點的二十八道菜,要用優聽的各種民謠向廚房報菜名,從廚房裡往外端菜時,從肩膀到手指尖上得能摞上十來碟菜,還得一滴菜湯都不溢出來。這樣的速記專家、民歌選手兼雜技演員,那是誰都幹得了的嗎?
所以爲了自己暫時還得有個棲之所,甚或利用丁家來開始自己人生的起步,如今只要有可能,他都得爲丁家盡一份綿薄之力。
沉默良久,丁浩才輕輕地道:“大小姐不要想那麼多了,心裡太多的心思與事無補,反而弄得自己心力憔悴,盡我們所能吧,我想,那夥強盜不會一直盯著丁家。再說,咱們這一次招集的民壯比上一次還多,聽馮大掌鞭說,這十幾年來天下太平,人馬衆多的山寨強梁縱是在這西北地區也不多見,他們真要來了也討不了好去。大小姐該多想想一旦延誤的時日多了,如此向廣原方面疏通關節,只要廣原的餘糧尚夠食用,只要廣原軍不吃敗仗,丁家……應該不會有大礙的。”
丁玉落苦笑道:“但願如此,我現在只是想,爹爹當初不該獨佔了廣原糧米供應的生意,這樣利潤雖大風險卻也太大了,否則咱們肩上的擔子也不會這麼重。”
吁了口氣,把雙盤起,睨了丁浩一眼,忽然奇道:“府裡都說你這人呆呆的,可是我看你說話行事,實在不像。你……,我記得你從小沒離開過丁府吧,倒像是很有些見識的模樣。”
丁浩心裡一跳,沉默片刻,忽然咧一笑:“呵呵,呆呆的,只是因爲我不想說話而已。我的份,說什麼呢,又說給誰聽呢?我是沒離開過丁家,可是許多人世故,不是一定要走遍天下才能吃的。你看,這是一個大天下,丁家就是一個小天下,在丁家大院裡,一樣嘗得到人世故。”
丁玉落沉默起來,過了半晌,才聲道:“其實你的事,丁家上下許多人都知道,可是爹爹……還在自欺欺人……。丁府的事,不是我持,不過改變一下你的境,我還是辦得到的。如果……丁家能逃過這一劫,待回到霸州之後,我會想辦法幫你謀一份差事,怎麼也要比現在強的多。”
丁浩扭頭看了一眼,一綹青從帽沿兒下出來,在風中輕輕飛起,現出白皙涓淨的額頭,的眸子是清澈的,非常純淨。
丁浩心裡漾起一些:“大小姐,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種糧,有那麼大的利潤麼,丁家只靠種地,三十年的時間,就爲霸州首屈一指的人家,可是售賣軍糧風險太大了,爲什麼不轉做其他行當,比如多開幾家米油、綢緞鋪子,或者開家酒樓?”
丁玉落道:“那是當然,西北地區家道殷實的大戶人家,誰不以土地爲主。在中原地區,或許經商財源更廣,可是在西北,種地絕對是最賺錢的生意。北方的韃子年年寇邊,西北的遊牧民族每逢天災人禍,也常常襲擾我們的邊界。朝廷在邊界地區駐紮了大批的軍隊,軍隊駐紮在這兒最大的消耗就是糧食……”
丁玉落大概也想借聊天排解一下自己張的心,耐著子向丁浩解釋起來。
丁浩作爲生活在現代通運輸條件下的人,的確是不太理解古代遠距離運輸的難的。糧食在中原的時候或許還不太貴,可是從中原運到邊界,那就是天文數字了。
打個比方說,如果要出十萬軍隊,輜重佔去三分之一,能夠上陣打仗的士兵只有七萬人,就要用三十萬民夫運糧。這糧食運到前線去得價值幾何?如果用牲畜運,倒是可以運的多些,可是一旦牲口死了,那連它馱的糧食也得一起拋棄。何況許多地方本不容牲口、車馬出。
然而就近徵調那就不同了,如果在西北地區開荒懇糧,就地種植,然後將所產糧食供應軍方,那麼朝廷所費就將大大減,所以朝廷是非常鼓勵在西北地區開荒種糧的,他們對這些懇荒種糧的大戶,低稅納賦、高價收糧,以鼓勵他們種植。種地在西北,絕對是有地萬頃的大地主家一項滾滾財源。
丁玉落正向丁浩解說著,柳十一騎著一頭騾子趕到車前:“大小姐,已經連著趕了兩天路了,前面就是清水鎮,得讓夥計們進去歇一宿,要不然大家都要吃不消了。”
丁玉落點點頭,雖然有一好騎,可的子也快顛散了架,更不要說許多騎著劣馬的民壯或者趕著大車的車伕了。儘管恨不得翅飛到廣原去,也知道無論如何是得讓大家歇歇了。
點點頭,吩咐道:“柳管事,你前行一步,把清水鎮所有的飯館子和客棧空餘的房間都包下來,咱們這麼多人這麼多車,恐怕是客棧是住不下的,天寒地凍的也不能讓大家宿在外,你帶些人去訪問一番,不管誰家肯騰借屋子的,都比照客棧雙倍價錢給付,儘量讓大家住的舒坦。”
柳十一聽了欣然道:“大小姐真是恤大家夥兒,小的這就去辦,一定讓大家吃的痛快、住得舒坦。”說完趕著騾子飛快地跑開了。
清水鎮不是很大,不過因爲地西北通要津,所以倒也頗爲繁華。剛剛過完大年,一進鎮子,還有滿地的碎紅,那都是燃過的炮仗碎屑。大過年的,出門在外的旅人極,所以鎮上的客棧飯館兒大多空著,再加上一些人家借出了空閒的房子,經過一番忙碌,這一行運糧人馬倒是都安頓了下來。
馮大掌鞭約五旬的年紀,滿臉刀削斧劈的皺紋,兩眼有神,落鬢連腮的大鬍鬚已經微微發白,板卻始終得筆直,子骨朗的很。他跑長途習慣了,這清水鎮也是常來的。進了鎮子,他忙前忙後地幫著沒有指揮過這麼多人馬的丁大小姐還有柳執事等人安頓了大家,這纔到安排他住宿的長風酒館進食。
丁浩到了這個時代,才知道自己比古人多學過一點什麼公式定理、多知道一點社會政治、經濟走向趨勢,當他於如此卑微時全無什麼用,要想出頭就得多吃苦,他是有意識地跟在馮大掌鞭邊,學習一點安立命的真本事。所以他主跟在馮大掌鞭邊幫著忙碌,馮大掌鞭很喜歡這個勤快的小夥子,這時丁浩和薛良也已飢腸轆轆了,三人就像老朋友似的說笑著進了酒館。
三人走進酒館時,大部分車隊的人已經匆匆就食完畢,回房歇息了。一進酒館,丁浩就注意到飯館裡還有幾個人就餐,他們不是自己車隊的人。如今還沒出正月,出門在外的人可不多,所以丁浩著意地看了幾眼。這幾個人分三夥,一個穿著青布棉袍、既不顯寒酸,也不顯闊綽的青年人滿面風塵之,剛剛在左牆角落座。另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半敞著一件羊皮襖,出裡邊的錦,坐在右牆角正在自斟自飲,看他桌上菜,都是尋常鄉間菜餚,不過在這樣的小地方倒也算是盛了。
另外兩人一箇中年一個年,都坐在酒店正中的一張桌前,中年人方面闊目,眉如塗墨,雙眼顧盼炯炯有神。馮大掌鞭和丁浩、薛良走進酒館時,他擡眼上下掃視了他們一番,目帶著審視,頗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待三人落座,這才收回了目。坐在他旁邊的年卻只埋頭吃喝,不管誰人出,並不擡頭去看。
馮大掌鞭三人找了個桌子坐下,位置就在那個剛店的棉袍青年旁邊,只見那青年雙手扶桌,正對小二抱怨道:“你這裡掛著幾十道菜名兒,可我點一樣沒一樣,哪有這樣做生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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