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樣的小丫頭, 能有什麼辦法?”
驁起初聽這話,不但不信,還覺得有些好笑。
“我若是想不出來辦法, 只怕就要被您這位老前輩扔到蛇里去了。”戚寸心看不太清他的五,“家寨能強占龍淵泉一時,卻改變不了它即將干涸的事實, 據我所知, 家寨的人比蕭家寨人還要多, 你們守著一個快干枯的泉眼又能守到幾時?到時,你們又去搶岑家寨的瀾地湖?”
事實上, 瀾地湖的蓄水并不如龍淵泉沛,當初三寨劃分水源時便定好,龍淵泉屬于蕭家寨與家寨, 而瀾地湖則屬于距離它更接近的岑家寨。
可如今, 龍淵泉卻要干了, 這已經危及蕭家寨與家寨的生計,只怕岑家寨也遲早會牽連進這水源之爭里來。
驁咬著煙桿子了一口葉子煙, 一雙眼睛再將戚寸心上下打量一番,“你倒是說說,你有什麼法子?”
“我如今眼睛不方便,尚不知圣山的山勢,還請老前輩多給我幾天, 待我余毒徹底拔除后, 我再給各位一個說法。”
戚寸心說道。
驁一時沒說話, 像是在猶豫著要不要信, 蕭瑜見狀, 便開口道, “驁叔叔,我們兩寨曾也有好的分,想來大司命也并不希我們因為水源而就此惡,畢竟我們三姓氏族都是大司命座下的護法,如今您既然沒有別的解決辦法,不如就暫且相信我這位客人,等眼睛好了,試試的辦法。”
此時的蕭瑜有些不像平日里的古怪子,的態度已經足夠謙和,倒讓帶著人氣勢洶洶闖進寨來的驁臉上一時有些掛不住。
“蕭瑜啊,我也不是存心為難你,龍淵泉里的水一日比一日,誰看了不心焦啊?若真能有法子解決了此事,也算解了我們兩寨的燃眉之急,”驁說著,目再度停留在戚寸心的上,“但若是不能,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戚寸心能覺到驁的視線,但面上仍未表現出什麼不安的神,甚至沒再說一句話。
待驁帶著家寨人離開之后,蕭瑜的臉瞬間沉了下來,那一雙眼睛驀地盯住一旁的蕭桑阮,“你祖母在哪兒?”
“可能在石樓?”
蕭桑阮最怕蕭瑜這樣一副臉,一下低頭,不敢與之對視。
蕭瑜冷笑一聲,當即甩了一掌,“桑阮,是老糊涂了,怎麼你也犯蠢?”
蕭桑阮捂著臉,眼圈兒都憋紅了。
此時此刻,到底是誰將消息出去的,在場的人也都心知肚明了。
逐漸顯了些溫度,晨霧也逐漸蒸發,負責給戚寸心他們送飯食的中年婦人始終是一張冷漠的臉,一日三餐都是放下食盒,一言不發地轉便走。
今日蕭瑜在此,多了一套對族長表示尊敬的禮數,更是將早飯一一從食盒取出來擺上桌才離開。
蕭瑜將隨的苗刀放到一旁,那是族長份的象征。
“蕭桑阮的祖母是我祖父收的義,我父親幾月前去世,以為為族長是順理章,但偏偏我回來了。”
吃了一口糯米飯,只簡短一句,便向戚寸心厘清了其中的原委。
蕭桑阮的祖母之所以這麼做,明顯便是為了給蕭瑜找麻煩。
“蕭桑阮不攔著祖母,則是因為與許多南疆人一樣,不喜歡漢人進我們的領地。”
香甜的糯米飯里還有清涼的水果丁,戚寸心慢吞吞地咽下,“蕭姨在決定帶我們回蕭家寨時,是否已經預見這個局面?”
蕭瑜聞聲一頓,不由抬眼看向坐在對面的這個姑娘。
“蕭姨完全不用將我置于此種境地,畢竟我有求于南疆,只是我不明白,蕭姨為何如此篤定我能解決此事?”
此時,屋只有戚寸心與蕭瑜兩人。
“你是周靖的學生。”
蕭瑜放下碗筷,定定地盯著,“若你不能,你也不用擔心驁會將你怎麼樣,我敢帶你回來,便一定也能讓你活著出去。”
“若真到那個時候,借兵一事,就免談了,對嗎?”
戚寸心說道。
蕭瑜沒反駁,扯了扯角,“只得到我一個人的支持是沒用的,所以我即便答應你,也是徒勞的。”
正值早秋,南疆這兩日太是極出來的,斷斷續續下了幾日的雨。
外敷藥草與服藥丸的效果極好,戚寸心的眼睛一日比一日清明,如今已經看得清任何事了。
“姑娘,您這是做什麼?”午飯用罷,子意將才煎好的湯藥端進屋子,卻見戚寸心上披了蓑,正要戴斗笠。
“去瞧瞧龍淵泉。”
戚寸心接來藥碗,鼓著臉頰吹散碗沿浮起的熱霧,一鼓作氣喝了下去。
舌尖滿是苦的藥味,但在這里,每回喝完藥也沒要過一顆糖。
“奴婢陪姑娘去。”
子意將藥碗收拾好,便去上子茹與徐山霽,拿了蓑斗笠。
這里的人,有用油紙傘的。
他們還沒出寨門,蕭桑阮便帶著人一群人來了,那些男男個個腰間都佩有一柄彎刀,即便是幾日過去,他們對這四個漢人仍舊是一副不善的神。
蕭桑阮走過來時,那綴滿細小鈴鐺的手鏈便會響個不停,戚寸心聽著那輕盈的銀鈴聲,不由了一下自己腕骨上的銀珠手串。
的鈴鐺如今是啞的,不會響了。
“鄭姑娘,你們這是想去哪兒?”蕭桑阮的語氣并不好,那雙微挑的眼里含幾分警惕。
“去龍淵泉。”
雨水打在戚寸心的斗笠邊沿,“不知桑阮姑娘可不可以替我們引路?”
蕭桑阮的目在他們四人間來回掃過:“好啊。”
一行人出了蕭家寨,順著山徑往龍淵泉的方向去,子茹瞧著走在最前面的蕭桑阮的背影,不由撇撇,低聲道,“神氣什麼?瞧那副樣子,防我們跟防賊似的,真想揍一頓。”
“可不是麼。”
徐山霽也深表贊同地點點頭。
龍淵泉如今的水深不夠,出來不山石,這兩日下了雨,水線也才漲了一些,蕭桑阮見戚寸心只瞧了一會兒龍淵泉的蓄水,便什麼也不說就順原路下去了,便兀自冷哼一聲。
就知道這漢人子不過是做做樣子。
一連半個多月,蕭桑阮都跟著戚寸心他們四人往各去瞧瞧看看,下至迦蒙山底下的那條河,上至岑家寨的瀾地湖都看了個遍。
便連蕭家寨的農田戚寸心也常去看。
三個大寨的南疆人誰也不知道這漢人姑娘整日跑來跑去,究竟打得什麼主意。
“那日我正割我田里的早稻哩,在田埂上看了會兒,也下來幫我割了幾捆……”在寨中火樓上做針線活的一個南疆婦人正和邊人閑聊。
“邊還有兩個侍,瞧著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兒,下田的事兒也肯做?”有人覺得稀奇。
“富貴人家的兒瞧見我們這些農事,大約也是覺得有趣,你讓再做幾日瞧瞧?還肯麼?”
忙里閑的一個老漢葉子煙的間隙了句。
蕭瑜來時便在底下聽見他們說話了,也只停頓了一下,便往戚寸心他們四人住的院子里去了。
進院時,便見太地里擺著一張桌子,上頭擱著筆墨紙硯,戚寸心正坐在桌前寫寫畫畫。
“堂堂太子妃,竟下田幫人割稻子?”蕭瑜人才走近些,便開口道。
“蕭姨。”
戚寸心聞聲抬頭,先是朝笑了笑,才說,“我想瞧瞧你們的稻子,又不好直接去要,所以就幫著割了幾小捆,趁機瞧了瞧。”
子意送了碗水來,蕭瑜喝了一口,“你瞧稻子做什麼?”
“你們的稻種比京山郡的要好太多,若是田地多些,你們的收就會比以前要更多,要是天下安定下來,你們的米若是賣出去,說不定也能改善你們圣山三氏族的生計。”戚寸心將自己心中所想的全都說給了聽。
蕭瑜一頓,看向戚寸心的目添了幾分復雜。
“蕭姨您不要跟我說您沒有這樣的想法,您從外頭回來就讓人開墾梯田,這是潛德獨有的,那里同南疆一樣多的是山,前些年經由當地農事推行,依山勢而開墾,而山勢不一之地,也有各不相同的梯田形式。”
“這些都被整理了南黎皇宮的文淵閣,我閑暇時也看過的。”
戚寸心說著,又將自己畫了許久的冊子推到眼前,“您與我都知道,龍淵泉一旦干涸,你們就只有依靠山下的那條河引水上山這一條路可行,您想到了這一點,但也僅僅只造出了龍骨水車,這是我依照迦蒙山勢擬定的引水渠裝置,最好用竹子盛水輸水,一定要涂上好的桐油,這樣它就不會腐壞,還有水車最佳安放的位置,以及引水渠開鑿的路線,我都已經想好了。”
九重樓與南黎皇宮的文淵閣收攬天下各類寶籍,尤其文淵閣有關民生水利或農事的藏書眾多,即便戚寸心從未去過潛德,但也能從那些經由大學士們心編纂的書里窺見南黎的大半民生。
先生說,該往上看,也要往下瞧。
所以除了經史子集或周靖必要考的考題,戚寸心對一些事關民生的書籍也有涉獵。
書不怕雜,如周靖所說,讀書就是為了開闊視野,即便步履不能達天涯,眼睛也能在紙頁上看清這個人間。
“要是這引水渠能,”
蕭瑜瞧著那一筆筆勾描細致的冊子,對于眼前這姑娘,心頭的緒一時有些紛雜,“不但我會站在你這邊,想來驁也會服你。”
蕭瑜一向是雷厲風行,命人將龍骨水車安放在迦蒙山下的河里,又與驁商量著將修鑿引水渠的事很快提上日程。
三個多月的時間,天氣已經越來越冷了。
戚寸心時常去瞧水渠的進程,要是有竹筒裝置沒做好的,或是水渠位置有偏差的,幾乎都能在第一時間及時止損,給予補救。
無論是蕭家寨人還是馮家寨人都對有了些改觀,他們不再對保有面上那副冷漠警惕的神,許多人見了,也常會喚一聲“鄭姑娘”。
失足到水渠里,袂沾滿泥土,也是幾個南疆人最先將拉上去的。
戚寸心畢竟是第一回嘗試做引水上山的事,過程其實并不順利,單在竹筒輸水這一件事上就了不壁,但也不氣餒,失敗就再試,如此往復不知多回,才總算事。
河水終于引上山那日,是蕭家寨與家寨最熱鬧,也最祥和的時候。
連岑家寨的人也趕來瞧稀奇。
“他們熱起來也是真熱。”徐山霽瞧見院子里堆放了不的瓜果禮,便有些咂舌。
這些天來,他也累得夠嗆。
“姑娘這幾個月人都瘦什麼樣了?他們若再不知道激,又什麼人了?”子茹靠在門框上,回頭了一眼正在喝藥的戚寸心。
“只要他們肯對漢人改觀,我們借兵的事,也許便有希了。”
徐山霽嘆了一口氣。
“姑娘,您既了風寒,便早些休息吧。”
子意才將空空的藥碗接過來,便忍不住勸了一聲。
“我把這顆百珠結編好就睡。”
戚寸心垂著眼睛,才說了一句話便忍不住咳嗽了好一陣,咳得心肺生疼,手上編绦的作卻沒停。
但隔了一會兒,忽然又抬頭向門外,月亮被屋檐遮擋了半邊,“子意,已經是冬天了。”
“是啊姑娘。”子意也不由隨著的目看去。
戚寸心怔怔地著那個不完整的月亮,的聲音變得很輕:
“真希我能趕在他的生辰前回去。”
真希那時,還沒下雪。
不在他邊的時候,最好永遠也不要下雪。
——
月城。
裴府的大門滿掛白喪幡,被檐下一盞又一盞的燈火照得分明。
門口的兩座石獅子在地上落了猙獰扭曲的影子,滿地蕭瑟枯葉,被風吹得像是無的游魂。
裴湘一縞素立在靈堂,旁的尤氏已經哭得暈了過去,幾個丫鬟手忙腳的去將扶起來,老管家顧不得哭,忙讓們將尤氏抬去房中,自己則遣了奴仆去請大夫。
老管家再回來時,只瞧一眼那靈堂上的靈位,便被刺激得泣不聲,他巍巍的,喚了聲,“大小姐……”
“您不吃不睡,老太爺在底下瞧了,也會心疼的。”
老管家滿臉是淚。
裴湘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只是靜靜地盯著牌位上的金字痕,在那兩只白燭搖曳的火映照下,那有些刺眼。
直至庭忽然添了刀劍出鞘的清晰聲響,裴湘一下轉頭,正好瞧見被程寺云等人已刀劍包圍的那一人的背影。
在庭還算明亮的燈火里,程寺云只瞧見披斗篷的那人蒼白的下頜,但他目下移,認出他腰間的白玉劍柄,以及他腕骨上紅繩所系的銀鈴鐺。
“殿下?”
程寺云微紅的眼睛里神微閃,當即命所有人放下刀劍,一時院中所有滌神鄉的人盡數跪下行禮。
裴湘只見他轉過來,修長的手指掀下斗篷的兜帽,出來那張蒼白面龐,微。
謝緲一步,一步地邁上石階,走堂,明亮的燈火之下,牌位上“裴寄清”三字清晰地映他的眼簾。
“晉王手握尾坡一役十萬債的真相,并以此為要挾,他放棄你。”
裴湘立在他的側,眼里滿是水霧,卻遲遲沒有淚珠砸下眼眶,“前日他假意松口,從大理寺回來,昨夜與我和我母親吃了一頓家宴,夜里便服了毒。”
尾坡的十萬債只有五萬是真,可那五萬將士卻并非是死于堂堂正正與北魏蠻夷的拼殺,而是謝敏朝與裴寄清的合謀。
這才是北魏探殷氏兄弟來南黎探查出的最大的,這是貴妃吳氏也不知道的機,卻被殷氏兄弟掌握,這只能說明,謝敏朝的邊有人與殷氏兄弟有所勾結。
此事雖是謝敏朝與裴寄清的合謀,但如今謝敏朝病重不起,晉王已經城將整個皇宮都圍得水泄不通,他完全可以將此事扣在裴寄清一個人的頭上。
晉王的目的,是想讓裴寄清出滌神鄉,讓他放棄謝緲。
一旦裴寄清轉變立場,那麼朝中一向與裴寄清為伍的員便會跟隨他做出選擇。
裴寄清深知晉王是真有膽子將尾坡一役的真相公之于眾,可一旦這件事鬧得人盡皆知,在壁上的徐天吉與他手底下的兵又會如何想?
南黎的百姓又會如何想?
晉王相信強權之下,萬民莫敢生,但裴寄清卻清楚,民心,軍心,實乃一國之本。
他此要挾,卻又實在不肯因此而偏向晉王,所以擺在他面前的路,便只剩下一條。
他一死,晉王的算計自然落空。
謝緲一言不發,冷風吹得他袖微,他那雙眼睛里竟映不出燭火的一點兒亮,有些空的。
他著白玉劍柄的手指蜷著,指節近乎泛白。
他好像變得有些恍惚,頭腦的疼痛來得很突然,神思不清的一瞬,他踉蹌退了幾步,踢倒了燒紙的銅盆,頓時火星子與揚塵四散。
“殿下!”
徐允嘉連忙跑上前去扶他,卻被他狠狠揮開手。
鉤霜的劍刃出,劍鋒抵在地磚的隙里,他勉強站定,淺發被風吹得凌,他幾乎連自己的聲音都要聽不清:
“他留了什麼話?”
“都在那上面刻著。”
裴湘滿眼是淚,輕吸一口氣,出手指,指向那棺木上鑲嵌的金箔。
白燭的火搖曳著,映照著那金箔之上,鏤刻的一行遒勁有力的字痕,那是裴寄清對自己這一生唯一的注解:
——“雖千萬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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