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封信被裝在一個錦緞織就的書袋之中,再用實的香楠木雕花錦盒承載,可見主人的珍視。
看到那信封上的署名時,蘇錦言心中涌起難言的苦,幾度想要放回原,終是忍不住,將那一封封的信拆開,細看。
安玉雖是北朝郡主,但通漢文,信中雖常有文法不通詞句淺之,但整行文十分清晰明了。
那些信大多短小,似乎是為了便于藏攜帶。帝都與北國千里之遙,不知都是經由什麼樣的途徑突破重重關隘,終于傳遞到了人的手中。
蘇錦言斜靠在床欄,層層信紙打開,他的手不由自主按住心口,幾乎是強迫著自己,一封封,一字字的讀下去。
隨著那些文字,心中波濤涌。
當最后一封信看完,他的整個人都震住了。
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形容他當時的心,那麼也許只有“難以置信”這四個字。
是的,難以置信,那些信中并非只有衷腸,纏綿與相思,更多的卻是另一些他完全無法想象的東西。
一些……他曾錯過或者刻意忽略的東西。
“斐哥哥:
我真高興接到你的信!真高興!
你說你本不知道我逃了出來,你以為我死了,所以才沒有來找我。
我信!我真的信!
那兩個救我出獄的人告訴我,是一個姓蘇的公子救了我,還說他是你的發妻,讓我不要再回來找你。
你不知道我當時聽了有多難過,我也很高興,為你高興。沒想到你的妻子對你這麼好,他本應該恨我的,恨不得我死了才對。可是,他卻為了你救了我。
斐哥哥,我好難過,我們真的不能在一起了對麼?
那個蘇公子說得對,我只會害了你。
可是,我還是那麼喜歡你。
我知道我不能帶走你,那樣會害了你,也對不起你的夫人。”
可我還是很想見到你。
我們這輩子還能再見一面麼?
斐哥哥,我好想你!”
北朝的子并不懂中原行文的習慣,因而信紙上并未注明日期,但信封的背面卻有一列行草:庚子年二月十八。
那行字遒勁而恣意,蘇錦言認得是莫斐的筆跡。
庚子年……再次展讀時,指尖不自的過那幾個潦草的文字……原來,他早在四年前就已知道安玉未死。不僅如此,還能在所有人都毫不知的況下探得的下落,開始通信。
……二月十八。
蘇錦言細細回想,那年冬末春初,老侯爺百日守孝期滿,此后在府中便再也見不到那個男人的蹤跡。
也是在那一年,大乾與北族撕破臉面,悍然開戰。朝政繁雜,戰事張,朱雀侯府哪里能置事外,他作為侯府真正的當家人,自然也是忙得起早貪黑,無暇他顧。卻也知道莫斐日日在外冶游尋歡,甚或眠花宿柳,夜不歸宿。
自莫斐狂怒之下瘋狂辱蘇錦言的那個晚上之后,兩人便再不曾心平氣和的見過一次面說過一次話。莫斐得知人死后哪里肯輕易放過仇人,卻被父親的一頓毒打和驟然離世澆滅了滔天怒火。
守孝期間,男人徹骨憎恨的眼神隨時可見,但卻也不再當面說過一句狠話,做過任何不妥之行。下一白孝之后,他的人便似從這偌大侯府之中消失了。白如海也曾小心翼翼過幾次他的日常行蹤,就連相的朝將校,有時過府商量事務,也會好意提醒。然而蘇錦言卻哪里會不知道,那個人留,風花雪月,博得滿城浪輕薄名,不過還是在報復自己,勢必要讓他這穩坐府中的正配夫人難堪罷了。
心里知道那不過是孩子氣的放縱任,一笑置之之外卻還能怎麼樣?
有時忙到深夜,從外院回堂,遠遠飄來的酒氣令口一悶,泄出幾聲咳嗽。
那剛從花叢柳畔回來的人本不屑他一眼,徑直走正院臥房。
兩人即便偶爾相遇,也都是這般一個寒心垂首,一個切齒冷眼,而過。
卻也有一次,他從書房出來,夜風正冷,青楓回房為他去取大氅。他在院中抬首,冷月無聲,只影蕭索,心中難免凄清,不由咳了數聲。
“爺。”青楓很快回轉,擔心不已。
“不礙。”他淡淡微笑,披上外。
仆從挑了燈籠引路回院而去。這一晚又撞上晚歸的人。依舊一酒氣,卻在門前停了腳步。
他忙了一日,臆煩悶,頭腦亦是昏沉,已經不記得當時到底是何景。只朦朧憶起自己見他立在臺階前,不進也不退,似乎有意留難之意。不免仍是勉力撐著已有些僵冷的子,面上裝出平日一般淺淡溫靜笑容,躬行禮:“侯爺今日回來的倒早。若無他事,錦言告退了。”
那男人似乎僵了一下。而后,憤然側開形。
“滾!”
是這樣不堪的一個字,帶著醉酒后的失態。
他只微微一笑,緩步而去,似乎毫不介懷,心中卻是淋漓一片。
回房后卻是咳了一夜,除了青楓再無人知曉,那男人更毫無所覺。
而他自己,卻也不知那晚莫斐特意在門前等他,是想要說些什麼。
***
“斐哥哥:
你不要來!不要來!太危險!
乾朝的軍隊已攻破了我們的雪川城,大家都恨你們恨得要命。
你要是來了,我的族人會殺了你的!
千萬別來!”
“斐哥哥:
你安全回到侯府了嗎?
我擔心的幾夜睡不著。向拉姆祈禱,你一定要平安,平安!
這輩子還能見你一面,我死也瞑目了。
真的。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你總是這樣不顧一切。
可是,我喜歡你這樣。
喜歡你。
我本以為你冒著生命危險來找我,是要帶我走。
不,我不是怪你,真的不是。
我知道你不能帶我走。
你還有家,有夫人。
他跟我一樣,也那麼喜歡你。
他還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不能恩將仇報。
可是你走了,我真的好難過。
我們還能再見一面麼?
一面就好。
我好想念你!”
“斐哥哥:
你讓塔汗還給我的腰帶我收到了。
你的意思我懂了。
我不會再做這麼沖的事了。
那天我只是太想你了,所以才會……
還好塔汗及時追來,告訴我你不希我再冒險中原。
我們北族姑娘的腰帶只贈與夫君,就如同你們中原的指環。
你在信里說你的指環已給了別人,雖然不是自愿,可是畢竟已經給了人。
所以,你不能再接我的腰帶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
是我太沖了。
對不起。
還有,我想說,你的夫人對你真的很好。
你猜得不錯,議和是假的,接風宴上的那杯酒里是有毒的。
他為你喝了酒中了毒,卻沒有告訴你麼?
為什麼呢?
你們中原人真難懂。
你也是,明明那麼想知道,為什麼不直接問他,問他為什麼要瞞著你。
他明明對你那麼好,卻什麼都不告訴你。
真奇怪。
好了,從今往后我不會再打擾你們。
你讓他放心吧。
我不會再來帶你走了。”
這后面的幾封信都在同年收到。沒有想到,早在當年,他們便已經相會過了。
這五年來,莫斐離開京城的次數并不多,幾乎毫不費力,蘇錦言已想起那次的秋獵之行。大乾素有房山秋闈獵的習俗,不過是朝中親貴子弟閑來尋的樂子。年時兩人莫逆好,自然也是年年同往。但如今他們的關系惡劣如此,莫斐邀約朝中好友,浩浩人馬出行,卻連出發的日子也沒有知會蘇錦言一聲。
卻原來,是借了這個幌子,而遠赴北川去了。
掩卷凝思。若他當年便知他的真實意圖,大概也會如安玉這般,以為千里迢迢歷經辛苦,冒著生命危險,定是要去跟心的人兒一起遠走高飛。
蘇錦言無法想象,如果當時便知道這些,自己在看到他回府時,要做何等反應。
震驚?不解?難以置信?
他本可以離開,卻選擇回到侯府,回到他的邊。
也許是為了父母命,也許是為了大局考量,但無論如何他回來了。
那是九月深秋,他悶乏之隨著天氣轉涼愈發厲害,只是默然忍著,繼續做著那眾人眼中水波不興、溫和沉雅的當家人。
老侯爺的規矩,一日三餐一家人本都是要在飯廳同用。可兩人早已撕破臉皮,何曾一起用過餐?莫斐更是再也未曾在飯廳中出現過。
偶爾的一次,卻是伴著那些被他獵回府中的北川馴鹿出現的。
那日他進飯廳時見竟有人在,本是吃了一驚,又見竟是莫斐,更是有些驚愕。
其時已過了午后,他每每太過忙碌便推遲了用餐也是常事。那桌邊的人正站起,似乎已經吃完。見他進來似乎也是一瞬頓住了子,深沉眉目顯得有些僵。
“侯爺。”不過一瞬之后,慣于藏的人便收斂了臉上驚訝之意,蘇錦言垂眸行禮,起時笑容溫淡,“不知侯爺會在府中用餐,倒是打擾了。”
那男人面上的表他只是匆匆掃過看得并不真切,如今想來,可有言又止?
他當日卻沒有聽見他說什麼,只留下一桌味便一言不發而去。
那桌上放著的都是北川的特產,這本是再明顯不過的暗示,卻被他會意錯了,以為又是借著狩獵之名用這心上人故鄉的食故意奚落他。而況他子虛弱哪里克化得這些野味食,看著只覺得油膩葷腥,愈發不適,一口都未吃下便起離開了。
想來,當日自己的反應一定也都被他看在了眼里。
那些話,本就很難問出口,而那男人又是那般驕傲好勝的子,錯過了一次便更沒有機會了。
***
“斐哥哥:
塔汗對我好的。他說他是你的朋友,會好好照顧我。
可是他看我的眼神瞞不了人。
昨天他說要上戰場去,來找我,卻又什麼都不說。
不知為什麼,今天他走了之后,我好擔心。
我想,我也許慢慢可以忘記你了。
你放心,我會讓自己高興起來的。
你也是,也要高興起來。
蘇公子騙你雖然不對,但都是為了你好啊。
我阿娘說,只有喜歡你的人才會對你好。
我想他是真的喜歡你的。
你為什麼會懷疑這一點呢?
即便他要為你納妾,可是你不是也說他看起來很難過麼?盡管第二天一早就跟你的二夫人有說有笑,似乎滿不在乎。
也許他只是想你開心。
你說他敢瞞你,本就不在乎你恨他。
你看,你這麼在意他是不是難過是不是開心是不是在乎你恨他,你明明就很在乎他。
你要不要跟他談一談呢?
有什麼話直接問直接說不好麼?
你們中原人真是難懂。”
來年春天收到的信又把許多往事在眼前歷歷呈現。
熬過了整個冬天,咳嗽好了許多。莫斐雖然還是晚歸,但似乎比最初的一年要見得多了些。
漸好,而又見男人面上冰霜稍融,他便想是時機開口提那件事了。
那一天出了書房便看見莫斐。其時還是黃昏,他已然回府,當時卻從未想過他如此早歸,又在院外見,也許并非偶遇。
沒有等他開口,他已遞上去一份“禮”。
“只需給我這張紅,寫上名姓住址,不拒是何出生,我便為侯爺娶府中,為綿延子嗣故,侯爺莫要推辭。”
這一番話說完,心里并無波瀾。垂眼低眉,卻從不曾想過要去看一看對方是何表。
憤怒?鄙夷?不屑?嘲諷?
無論如何,也不管他如何看待自己,這件事既然是老侯爺的臨終囑托,他定要力主做到。
卻誰知,那男人只是冷冷一聲笑道:“好。”
走他手中紅紙,那男人又道:“好極了。”
三個字,聽耳中,有些猙獰的恨意。
良久,他方抬起頭,看見的只有那決然而去的背影。
多年之后才明白,當初錯過了什麼。
第二天,寫上名字的紅便已送到蘇園。
迎親那一天發生的事,他永遠忘不了。
那一天,當著所有人的面,朱雀侯莫斐在發妻眼皮底下與新娘親熱,更丟下所有賓客讓蘇錦言一個人招呼接待,而自己則迫不及待去了房。
那一天,他蘇錦言親手把一個人送到心上人的枕畔,為他們準備房花燭,看他們雙對。
他的臉上帶著笑,心里卻痛如刀割。
“你真賢惠。”他記得莫斐擁著人,終于是帶著滿面笑容開口對他說話,說的卻是這樣一句足以讓他心再死一次的言語。
是啊,他確實“真賢惠”,把迎親嫁娶安排得完無缺,讓那次喜宴高朋滿座,他甚至還親手按照新娘的喜好布置了新房。他一如既往的微笑,對他的新娘毫不介懷,在所有人面前,將一個優雅賢惠得大方的正配夫人表演得淋漓盡致。
以為無懈可擊,以為無人知曉,卻原來,那一天眼底深的傷痕跡,早已在那雙含著憤怒與恨意的眼眸下暴無。
他知道他難過,希他難過。
而他,卻在第二天的云淡風輕中將這唯一的痕跡抹去,含著微笑的看著一雙新人相擁而去。
***
“斐哥哥:
你別生氣。
算我說錯了好不好。我不是故意要氣你的。
真的不是!
可是,你是不是在乎他你自己心里知道的,對不對?
就像我知道,我越來越在乎塔汗了。
他了傷,我會整夜睡不著,守在他邊照顧他。
斐哥哥,我已經答應他了。
我知道這也是你希看到的。
你放心,我是喜歡塔汗的,不然不會答應嫁給他。
我不會委屈自己,我知道我會和塔汗過得很快樂的。
真的會。
你放心。
但是,我卻不太放心你。
你別跟你的蘇公子生氣了。
他是騙了你,瞞了你很多事,可是那都是為你好。
你這麼生氣,除了怪他不信任你,自作主張之外,是不是還有什麼別的原因呢?
你如果真的那麼討厭他,恨他,還不如直接告訴他,休了他。
可是你又說,你知道做了很多錯事,覺得對不起他。
如果你覺得對不起他,為什麼不告訴他呢?
我知道你們一見面就會吵架,可是為什麼會吵架呢?
你說他說話總是帶笑,似乎很溫的樣子,卻總能把你氣得發瘋。
你那麼生氣為什麼不告訴他?
唉,你們中原人真是難懂。
他也是,你也是。
有什麼話不能直白明了的說出來呢?
真奇怪。”
二夫人過門后未幾,便又收到迎娶三夫人的紅。
同樣的試探,同樣的遮掩,覆轍重蹈。
這一次莫斐甚至事事親為,在各種迎娶的細節小事上無端挑剔,蓄意刁難。那時的他心煩意,只當他是不肯委屈了新人,又哪里會靜下心來細想他這種種無理取鬧背后到底有什麼樣難言的苦悶與焦灼。
他們一個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另一個卻只曉得強撐著滿心傷痕,淡然無波,應對一切。
面對著面,該說的,一句都說不出口。不該說的,沖口而出,以為只有自己遍鱗傷,卻原來自己也是字字如刀,割人心扉。
于是,一場完無缺的納妾禮,兩人從此便了陌路。
“斐哥哥:
謝謝你的結親禮。我好喜歡!
塔汗也很喜歡。
我們明年初春就會有個小寶寶,我有喜啦!
你跟你的蘇公子怎麼樣了?
你還對他不理不睬麼?
他會不會不了呢?
哦,你說過他本就不在乎,那就沒什麼關系啦。
無論如何,你總是用別的人去氣他,并不是好辦法。
你都不喜歡們干嘛要娶呢。
你這麼做想干什麼呢?希他罵你一頓,讓你知道他很難過?
可是他不是總是微笑,不會對你生氣的嘛。
不過,如果你覺得開心,就好啦。
反正你們中原不在乎男子三妻四妾。
我之后會很忙,不能常給你寫信了。
你要是跟你的蘇公子和好了,記得寫信告訴我。
祝你們開心喲!”
放下這最后一封信,闔眸輕嘆。
三夫人府之后,他們便是徹頭徹尾的冷戰。
老死不相往來,一晃便是三年。
他只知自己這千余個日日夜夜,拖著病痛,守著煎熬。卻從未想過也許那男人亦是心灰意冷,夜夜笙歌,借酒澆愁。
再然后,到華夜容那樣別致而無法抗拒的子。他是了心?還是又起了挑釁之念?這些,或許那男人自己也說不明白。
如今,卻也不用再說得明白。
那夜毒發,生死幾度,再醒來時,恍若隔世。